紫宸殿的寝宫内,药香弥漫,取代了往日熏香的清雅。窗棂半开,让秋日温和的阳光透进来,驱散了几分病榻前的阴郁。
萧绝卧床的第五日。
叶悠悠正用小银匙,将温热的药汁仔细喂入萧绝口中。她的动作极轻缓,每喂一勺,都会用手帕轻轻拭去他嘴角可能沾到的药渍。萧绝靠坐在软枕上,面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锐利,只是眉宇间残留着一丝病后的倦色。
“苦。”萧绝咽下药,微微蹙眉。
“良药苦口。”叶悠悠放下药碗,从旁边小几上的青瓷碟中拈起一颗蜜渍梅子,自然地送到他唇边,“含一会儿,去去苦味。”
萧绝就着她的手含住梅子,舌尖触及那恰到好处的酸甜,眉头舒展开来。他看着叶悠悠眼下淡淡的青黑,以及因为连日操劳和担忧而略显消瘦的脸颊,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与怜惜。他伸出手,握住她正要收回的手腕,低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叶悠悠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你我夫妻,何谈辛苦。只要你快点好起来,比什么都强。”她的目光落在他依然没什么血色的唇上,心中又是一揪,【这次发作比预想的凶险,余毒淤积比我想象的更深……必须找到根治之法,否则下次……】
这带着深深忧虑的心声,如同羽毛般轻轻搔刮过萧绝的意识。虽然系统休眠后,他们之间的读心术不如从前清晰稳定,时强时弱,但在情感浓烈时,仍能模糊感应。此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叶悠悠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与后怕。
“朕没事了。”萧绝紧了紧握住她的手,试图传递力量,“太医不是说,再静养几日便可慢慢处理政务了么?”
“太医的话,你也只能信七分。”叶悠悠嗔怪地看他一眼,转身从枕边拿起一本她亲手用簪花小楷抄录的册子,“你的身体,我最清楚。这次是给你敲响了警钟。以后,必须按我说的来调养。”
她翻开册子,开始一条条“宣读”:
“其一,每日批阅奏章,不得超过两个时辰。酉时之前必须离开御书房。”
“其二,每隔一个时辰,需起身活动片刻,不可久坐。我已让福顺在御书房外小院布置了石锁、沙袋,你处理政务间歇,可去练几式,活动筋骨。”
“其三,饮食需清淡,少食油腻炙烤之物。我已与御膳房拟定新膳单,以蒸、煮、炖为主,多食鱼、鸡、山药、百合、莲子等益气润肺之物。那些红烧蹄髈、烤羊腿,一月最多一次。”
“其四,亥时之前必须就寝。天大的事,也不许熬夜。”
“其五,每旬至少抽出半日,陪我和孩子们去御花园或京郊别苑走走,疏散心情,不可总绷着。”
“其六……”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若感到丝毫疲惫、胸闷、头晕,必须立刻停下一切事务休息,不许硬撑。朝政永远处理不完,但你的身体只有一个。”
萧绝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规矩”,非但不觉得烦,反而心中暖流淌过,熨帖无比。这些看似琐碎的条条框框,每一条都浸透着她的关切与用心。他知道,这些养生之道,大多来自她脑海中那个神秘的“文明火种”知识库,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智慧。
“都听你的。”他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朕的皇后娘娘发了话,朕岂敢不从?”
“光说没用,我要看行动。”叶悠悠放下册子,又端来一碗炖得奶白的鲫鱼汤,“来,把汤喝了。下午阳光好,我扶你到窗边榻上坐坐,晒晒太阳,对你恢复有好处。”
接下来的几日,叶悠悠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萧绝。喂药、喂膳、擦身、按摩穴位、陪着说话解闷,甚至在他夜间咳嗽时,立刻醒来为他抚背顺气。她将“文明火种”中一些浅显有趣的海外风物、地理奇观,编成小故事讲给他听,既分散他对病痛的注意力,也潜移默化地拓展着他的视野。
萧绝也乐得享受这份难得的、完全依赖她的时光。在病中,他褪去了帝王的坚硬外壳,显露出些许难得的脆弱与放松。他会握着她的手小憩,会在喝药时像孩子般讨价还价想少喝一口,会在她讲述海外见闻时,眼中闪烁着如同萧宸、萧玥听故事时一样的好奇光芒。
这一周,是他们自成婚以来,相处得最纯粹、最紧密的一段时光。没有朝政纷扰,没有外人打扰,只有彼此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依赖。感情在病榻前的相守中,沉淀得愈发深厚牢固。
第七日清晨,萧绝感觉身上力气恢复了大半,执意要下床走走。叶悠悠仔细为他诊脉后,确认脉象平稳有力了许多,才点头同意,但仍坚持亲自搀扶。
秋阳暖煦,透过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萧绝在叶悠悠的搀扶下,缓缓在寝殿内踱步。起初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走了几步后,便逐渐稳当起来。
“你看,朕说没事了。”萧绝侧头对她笑道,试图展现自己的“强壮”。
叶悠悠却紧盯着他的面色和步伐,毫不放松:“慢慢来,走一刻钟就必须坐下休息。不许逞强。”
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萧绝额角微微见汗,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他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叶悠悠立刻递上温水和软巾。
“悠悠,”萧绝握住她的手,目光深邃地望着她,“这次朕病倒,朝堂上下,多亏有你。”
“这是臣妾分内之事。”叶悠悠垂下眼帘。
“不。”萧绝摇头,声音低沉而郑重,“不仅仅是处理政务。是你稳住了局面,安抚了人心,也让朕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休养。朕知道,这几日前朝后宫,必不平静。但你做得很好,比朕想象的还要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所以,朕有一事,必须立刻去做。”
叶悠悠心头一跳,隐隐猜到了什么:“何事如此急切?你的身体还未痊愈……”
“正因如此,才需早做安排。”萧绝站起身,虽然身形仍有些单薄,但那股属于帝王的威严气度已重新凝聚,“备舆,朕要去御书房。”
“萧绝!”叶悠悠急了,“太医说……”
“朕心里有数。”萧绝转身,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目光与她平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一会儿,写完东西就回来。此事关乎国本,关乎你我,关乎宸儿玥儿,更关乎大燕未来。必须由朕亲笔写下,公之于众。”
看着他眼中那份熟悉的、一旦决定便无人能改的执拗,叶悠悠知道自己拦不住。她只能妥协:“我陪你去。只能待半个时辰,多一刻都不行。”
“好。”
御书房内,一切如旧,只是多日未曾有人在此办公,显得格外安静肃穆。萧绝在御案后坐下,叶悠悠坚持让他披上厚实的披风,又在他手边放了暖手炉和参茶。
福顺早已备好了空白的明黄诏书绢帛和朱砂御笔。
萧绝提起笔,略一沉吟,便落笔书写。他的字迹因久病初愈,少了些往日的凌厉锋芒,多了几分沉郁顿挫,但每一笔都力透纸背,郑重无比。
叶悠悠站在他身侧,看着那一个个清晰有力的字迹在绢帛上呈现:
“……朕绍承大统,夙夜兢业。然天不假年,旧疾屡发,恐负祖宗社稷之重。皇后叶氏,贤明淑德,才识超群,于朕卧病期间,处变不惊,裁决政务,安定朝野,功在社稷。太子萧宸,虽在冲龄,仁孝聪慧,器宇早成,朕心甚慰。为防万一,固国本而安人心,特颁此诏:若朕日后遇有不测,或因病重难理朝政,即由皇后叶氏权摄国政,太子监国。内外臣工,须尽心辅佐,共保山河。待太子年满十八,行冠礼后,皇后当归政还权。钦此。”
写罢,萧绝放下笔,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皇帝之宝”玉玺,蘸满朱砂,稳稳地盖在了诏书末尾。
鲜红的玺印,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也象征着他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
“悠悠,”萧绝将诏书卷起,递给她,“这份诏书,你收好。原件你留存,朕会让福顺另抄几份副本,一份交丞相存档,一份存于太庙,一份……必要时可公示天下。”
叶悠悠接过那卷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绢帛,指尖微微发颤。她明白这份诏书的分量。这几乎是在法理上,将她推到了“摄政皇后”的位置,赋予她在极端情况下代行皇权的合法性。同时,也明确规定了还政于太子的时间和条件,杜绝了未来可能出现的“女主称制”长期化的隐患。
这是萧绝能为她和孩子们做的,最周全、最深情的安排。
“你……”她喉头哽咽,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朕说过,”萧绝握住她拿着诏书的手,目光灼灼,“朕的江山,愿与你共享。朕若在,自然护你一世周全。朕若不在了,也要为你和孩子们,铺好最安稳的路。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也是你和朕一起打下来的天下。你有资格,也有能力,在朕力有不逮时,替朕守着它。”
他伸手,轻轻拭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珠,低笑道:“怎么哭了?这可不像是那个能在朝堂上驳得使臣哑口无言、能在朕晕倒时镇定安排一切的叶皇后。”
“谁哭了。”叶悠悠偏过头,快速擦了下眼睛,却将诏书紧紧抱在怀中,低声道,“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份信任太重了。”
“你担得起。”萧绝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这世上,朕唯一能完全信任、托付江山与性命的人,只有你。”
两人在静谧的御书房中相拥片刻,感受着彼此的心跳与温度。
然而,这份深情的托付与极致的信任,一旦公开,将会在朝堂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尤其是对那些本就对皇后参政心怀不满、对皇位心存觊觎之人而言,这份诏书,无异于一道催命符,也可能是一根点燃火药桶的引线。
当萧绝在叶悠悠的“监督”下,回到寝宫休息后不久,丞相便被秘密召见。当这位三朝老臣看完那份诏书的副本时,饶是见惯风浪,也不禁双手微颤,老泪纵横。
“陛下……”他跪地叩首,“陛下对皇后娘娘信任至此,对太子殿下期许如此,老臣……老臣定当竭尽残年,辅佐娘娘与太子,保我大燕江山永固!”
“丞相请起。”萧绝虚扶一把,面色平静,“此事暂且秘而不宣。但若朕再有反复,或朝中有异动,丞相可知该如何做了?”
“老臣明白!”丞相郑重应下。
消息虽被严格保密,但皇帝病愈后立刻密召丞相,且丞相出宫时神情凝重中带着决然,这一幕落在某些有心人眼中,已足够引发无数猜测。
康王府内,萧瑜听着眼线的回报,面色阴沉如水。
“陛下病愈,第一时间密见丞相……所议何事,竟连一点风声都探不到?”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皇后这半个月,处理政务井井有条,太子露面稳定人心……陛下对她,恐怕是越发倚重了。”
他的幕僚低声道:“王爷,流言虽已散开,但皇后处置果断,陛下又已好转,恐难掀起大浪。我们是否……”
“不。”萧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越是如此,越说明陛下可能做出了某些……对我们极为不利的决定。不能再等了。联络我们的人,还有那些对皇后干政早就不满的宗室长辈、军中将领……是时候,让他们‘看清形势’了。”
他走到墙边,取下悬挂的一柄宝剑,缓缓抽出半截。剑身寒光凛冽,映照着他阴鸷的眉眼。
“本王倒要看看,一份可能存在的‘遗诏’,能不能抵得过‘祖宗家法’和‘文武百官’的‘公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