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有何说法？”李然故作不解。
“耳房嘛，”姑娘撇了撇嘴，眼神略显不耐，“就是半柱香功夫完事儿。宿夜呢，就是我陪你一整夜，包管早晚两顿粗茶淡饭。”
李然下意识掂量了一下钦天司这次任务预支的微薄津贴，不由得暗自腹诽。幸好之前在羊倌那里发了一笔横财，手头还算宽裕。他脸上立刻浮现出浪荡子弟般的笑容，眼神轻佻地在姑娘身上扫了一圈，慢悠悠道：“我这人嘛，风流归风流，可有个毛病，不熟的人……实在提不起兴致。这样吧，我先包你三天的‘宿夜’，咱们好好‘调调情’，熟络熟络？”
自称十四娘的姑娘闻言，明显怔住了，大概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奇怪的“要求”。但看李然出手爽快，也不还价，这种客人倒也不多见。她脸上的不耐瞬间消失，重新堆起笑容，带着点调侃道：“行啊，客人说啥就是啥。只要银钱到位，随您怎么‘调’。快请进吧。”说着，侧身让开了门。
李然爽快地付了三天的“宿夜钱”。进了院门，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个小小的院落。和寻常的农家小院没什么两样，甚至更为简陋陈旧。西墙根下堆着高高的柴垛，东墙边一棵老柿子树伸展着枝桠，树下拉着一根长长的晾衣绳。绳子上搭着的除了几件女子的粗布衣衫，竟然还有几件男人的麻布褂子和裤子。
“还有别的男人？”李然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瞥向西屋。
十四娘正伸手去收绳上的衣服，闻言朝西屋努了努嘴，语气平淡：“嗯，还有个腿脚不利索的老爹，瘫着呢。”
李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西屋的门敞开着，门口一张破旧的躺椅上，半靠着一个头发花白、眼神空洞呆滞的老男人。他的双腿，从膝盖往下便空空荡荡。也许是感觉到了李然投来的目光，那老人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朝门口方向望了一眼，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如同枯井，随即又恢复了那种万念俱灰的麻木，重新凝固在院中某处虚无。
“唉，人要是心死了，可不就这样了。”十四娘似乎察觉到了李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一边继续收拾着衣物，一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前些年，在北边给朝廷戍边的时候，被北蛮子的刀砍断的。抬回来没两年，又赶上我四兄长跑马帮，路上遭了山匪，人货两空……老头子连番遭了大难，一口气没缓过来，就再也没‘缓’过来，一直这样了。”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但那份沉甸甸的绝望却清晰可闻。
“这家里……现在就全靠你一个人撑着？”李然倒也不见外，自顾自地走到柿子树下的阴凉处，拉过一个小马扎坐下，像是拉家常般问道。
“人家都叫我十四娘，”姑娘叠好衣服，抱在怀里，也走到柴垛旁，拿起斧头准备劈柴，声音没什么起伏，“其实我家原本有五兄妹。大兄和二兄，十来年前，一个服兵役死在了边关，连尸首都找不着；一个服徭役修河堤，叫大水卷走了。三姐命苦，前些年头胎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四兄长……就是跑马帮那个，刚才也说了……”她举起斧头，“咔嚓”一声劈开一块木柴，动作熟练而带着一股子狠劲。
李然沉默地听着，看着那被劈开的木柴蹦跳开去。这时代史书上记载的所谓“太平年景”，此刻在他眼前剥落了光鲜的外衣，露出了底下浸透血泪的粗粝现实。普通人的一生，竟能如此轻易地被碾碎。
“就没想着……找个好人家嫁了？你年纪还轻，这辈子还长着呢。”李然看着她又劈开一块柴，忍不住问。
十四娘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是一斧落下，发出一声更大的闷响。“以前想嫁来着，”她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可嫁了人，我爹怎么办？他这样子，屎尿都不能自理，谁家看了不害怕？不嫌弃？拖油瓶都没这么沉的。”她直起身，抹了把额角的汗，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自嘲，“如今这十里八乡的，但凡家里清白、讲点体面的人家，谁愿意沾上我这样的？熬着吧，等哪天把这老棺材瓤子熬走了，再说其它。”那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的恶意，但李然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其中深藏的无奈与彻骨的辛酸。
人生际遇，悲欢迥异。李然只能暗自叹息，这是时代的洪流裹挟下的个体悲剧，非一人之力所能改变。他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脸上又挂起那副浪荡的笑容：“我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嘴刁，粗茶淡饭实在难以下咽。这样，你去集市上买点好菜好肉，晚上整治一桌像样的，钱我出。”说着，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小角约莫二钱重的碎银子，随手抛给了正在柴垛旁擦汗的十四娘。
十四娘下意识地接住，待看清手中之物，眼睛猛地一亮！这年头，银子在民间远不如铜钱、粮食、布匹流通，主要是官府征税才用。但正因如此，它价值更高，也更坚挺。这小小一角碎银，足够她家几个月的嚼用了！她暗自掂了掂分量，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真诚热切了许多，连忙解下腰间的粗布围裙，一边盘算着晚上能买些什么好菜，一边殷勤地问道：“客人好大方！那……您可能喝点酒？镇东头老张家酿的散酒，味儿正着呢！我爹和我那短命的四兄以前就好这一口，常夸说入口绵柔，后劲还不小。”
李然悄悄瞥了一眼西屋那依旧木然的老爹，爽快道：“行啊，我不善饮，不过既然是你爹喜欢的，那就打些回来尝尝鲜。”
“好嘞！您稍坐，我这就去！”十四娘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将银子小心揣进怀里，脚步轻快地出门采买去了。
实事上，十四娘打回来的散酒，李然只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倒是她整治家常菜的手艺确实出乎意料的好。晚饭时，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小的方木桌旁。十四娘的老爹架着拐杖被搀扶着坐过来，几杯酒下肚，那木然呆滞的脸上竟也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红晕，浑浊的眼睛似乎也转动得活泛了些许。李然性子随和，说话也风趣，一顿饭下来，气氛竟是难得的轻松融洽，连十四娘眉宇间惯常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
饭后，李然也不矫情，在十四娘的伺候下用热水洗漱了一番。待一切收拾停当，他却没有如十四娘预想的那般去主屋，反而直接转身进了给自己安排的侧房，在十四娘略带困惑和探究的目光中，“吱呀”一声关上了房门。
当然，李然并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是前世根深蒂固的卫生观念让他对这种事心存顾忌。更重要的是，他身怀夜间往返诡世界的秘密，此刻心中记挂着从钦天司那借来的书典，精神上也有些疲累，实在无心也无力去应付旁的。
回到侧房，就着桌上那盏豆大昏黄的油灯，李然从随身背囊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两本墨迹尚新、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书册。一本封面写着《道家杂记》，翻到书签外，继续来看，其中内容是一位不知名的道家前辈在尘世游历修行时的见闻与感悟，夹杂着许多关于天地灵气、妖邪鬼怪、奇珍异宝乃至修行境界的私货心得，算是一部掺杂着修行百科的游记。另一本则名为《百家道术》，书名虽大，内容却颇为实在，详实记录了三十六种基础道术的施法要点、所需材料、具体效果以及一些粗浅的破解之道。
这两本书册，是李然在钦天司内，软磨硬泡从负责交接任务的道吏手中借阅出来的。
按那道吏的说法，“有术无道，终属白费”，这里的“道”指的是修为根基、道行深浅，而“术”则是具体的应用法门。在道吏看来，李然一个刚入门的试用期外围人员，连“道”的门槛都没摸到，借阅这些“术”不过是好奇罢了，根本无甚大用，所以借得颇为随意。
然而，对方显然低估了李然这位“试用人员”的底牌和迫切需求。他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对这个神秘世界“术”的认知以及应对各种非常规威胁的具体手段！这些基础道术和杂记中的见识，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护身符和指路灯。
夜渐深沉，小院主屋的灯火早已熄灭，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李然所在的侧房，那如豆的灯火依旧摇曳着，将他伏案苦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书中的“养分”，每一个字都看得无比认真。
“嗬……嗬嗬……”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低沉、沙哑、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的喘息声，毫无征兆地从院墙外传来。那声音嘶哑断续，带着一种非人的怪异感，又像是某种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在压抑地低吼。
李然猛地从书页中抬起头，眉头瞬间拧紧。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扇紧闭的窗户。他轻轻放下书册，无声地起身，挪到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两道庞大得惊人的黑影，正以一种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粗暴姿态，翻越那低矮的土坯院墙！它们落地时并未发出沉重的声响，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飘忽”感，但李然敏锐地捕捉到地面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墙头的土坷垃簌簌落下。
月光清冷，勉强勾勒出它们的轮廓。每个怪物都足有一丈多高，身形魁梧得如同移动的小山丘，偏偏走起路来却像狸猫般悄无声息，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矛盾感。
惨淡的月光洒落在它们身上，李然这才勉强看清它们的真容——面庞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幽青色泽，乱糟糟的红发如同浸血的枯草披散下来，满脸卷曲的红胡子虬结着。一张血盆大口咧开着，上唇翻出两根粗壮如匕首、向上弯曲的惨白獠牙，而口中密布着如同锯齿般的细小尖牙，在月光下反射出森森寒光，仿佛能轻易嚼碎骨骼。
它们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怪诞的倒三角形状，浑身没有一寸平整的肌肤，全是一块块、一坨坨如同岩石般虬结鼓胀的腱子肉，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两条手臂长得异乎寻常，几乎垂过膝盖，单一个手掌便大如妇人夏夜扇风的蒲扇，五指末端生着乌黑弯曲、如铁钩般锋利的指甲，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仿佛轻轻一挥就能将人像串肉一样洞穿提起。
“夜叉？”李然瞳孔微缩，心中瞬间闪过《道家杂记》中的记载。但这种凶煞之物，怎会出现在这市井小镇的寻常院落？他脑中念头飞转，眼中却已凝起冰冷的杀意。
然而，下一瞬，他便察觉到了强烈的违和感。这两只“夜叉”虽然形貌狰狞恐怖，动作却远不如传说中真正的夜叉那般迅捷如风，反而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迟滞，如同牵线木偶。更诡异的是，它们周身竟没有阴魂邪物应有的阴风缠绕，口鼻间也闻不到丝毫的腥臭血气，仿佛只是两具徒有其表的空壳。
“纸夜叉！”李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心中瞬间雪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刚刚才在《百家道术》中读到这“纸裁傀儡，画夜叉形，施法以活，听命驱策”的记载，没想到这么快就给自己来了个现场教学！
这纸夜叉之术，本是道门流传出来守护法坛道观的方便法门，后来不慎流落江湖，被一些旁门左道和江湖术士习得，常用来做些谋财害命、恐吓威胁的勾当。虽是纸裁之物，但对于寻常百姓乃至普通江湖武夫而言，其凶悍之处绝不逊于真正的夜叉！若施术者于此道浸淫颇深，所制纸夜叉甚至犹有过之——不仅力大无穷，身躯坚韧处可比顽石，柔韧处也堪比老树韧皮，更兼悍不畏死，不知疼痛。纵使灵智低下，行动略显呆板，寻常的江湖好手遇上了，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
不过……李然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纸夜叉终究是基础道术的产物，对付凡夫俗子自然无往不利，但其核心命门，在《百家道术》中可是写得清清楚楚！一旦掌握了这个关键，稍有应对非常手段能力的人，便能轻易将其克制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