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江边夜色带着种盛夏时节的粘稠感，远处的霓虹明明灭灭，投在江水上像幅不断变幻的彩画。
袁司空望着孟星宇，想问的话在舌尖滚了好几圈，终究还是带着些迟疑吐了出来：“后来……那种病毒对人类已经没什么危害的时候，就是他不会总做噩梦的时候…… 你和夏宇还是依然呆在一起？”
话一出口就觉得笨拙。袁司空自己都皱起了眉，他其实想问的是，孟星宇身为熹暝星人，为何放着同族的云天鹂不亲近，偏偏要守着一个地球人夏宇？尤其在那种病毒已经对夏宇没有威胁的时候，这种陪伴显得不合常理。
孟星宇顿了顿，霓虹映在他瞳孔里，像落了两颗跳动的星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装着酸梅汤的易拉罐，“当我学会窥视人心记忆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法对他置之不理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似乎泛起了涟漪。孟星宇的眼神飘向远方，像是透过江边的霓虹，看到了几千年前的光景。无忧树海的旧木屋，夏宇坐在门槛上擦拭冰璃唤天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刚结束一场惨烈的战斗，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孟星宇就坐在屋檐上，看着这个人对着神剑发呆，明明疼得额头冒汗，嘴角却扯出点极淡的笑意，像是想起了什么温暖的事。
“他不说，可我能看见。” 孟星宇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看见他还是轩辕丘的祭司时，在幻光湖采集幻光虫的情景；看见他与青丘五公主携手治理水患的经历；看见他为了保护被魔族掳走的轩辕丘民众，与魔族奋力厮杀……”
他抬起手，掌心泛起淡淡的紫光，一枚记忆碎片在他掌中流转，里面是夏宇蜷缩在床角的样子。那是致幻病毒最猖獗的时候，让夏宇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却从不在白天显露半分脆弱，只是在没人时悄悄抱紧自己，像只受伤的小兽。
“五年。我陪了他五年。” 孟星宇合上掌心，记忆碎片消散在空气中，“他没说过一句‘留下’，可我知道，他心里早就把我当成了唯一的牵挂。要是我走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不敢想他往后的日子会有多难熬。所以我想陪着他，直到他闭上眼睛的那天。”
江对岸的夜空“噼啪”作响，不知是谁放出了烟花。袁司空望着孟星宇眼底翻涌的情绪，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身体不由得前倾了些：“当年高胜寒保住了夏宇一半的魂魄，是不是……安置在楼兰城的养魂阵里？”
“你怎么知道？”孟星宇猛地抬眼，瞳孔瞬间亮了几分，“这件事除了我、苍行、清瑶和楚寒星，没第五个人知晓。”
袁司空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着，逻辑链条在脑海里逐渐清晰：“苍行之前提过，清瑶和寒星重组的魂魄放在养魂阵里。我猜，这大概是你愿意跟他合作的原因。”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孟星宇的手腕上，“而且夜魇辉说你丢了五成修为，多半也和这合作有关吧？”
孟星宇沉默着点了点头：“你该知道，荒魂要是没有合适的安置场所，会分解成幻光虫，到时候连记忆都留不住。高胜寒的幻灵珠是能存荒魂，可必须是完整的才行。”
“不对。”袁司空突然皱紧眉头，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我也只有半分魂魄，为什么能安安稳稳待在灵珠幻境？”
“你是特例。”孟星宇的语气很肯定，“这种情况，恐怕只有盘古族人能解释。但夏宇不一样，他的魂力在幻灵珠里只是流失得慢了点，迟早还是会变成幻光虫。”他抬眼看向袁司空，眼底带着点庆幸，“还好我遇到了苍行。他为了清瑶和寒星设计了养魂阵，刚好能保住夏宇的半魂。更巧的是，驱动养魂阵的能源，只有我能提供。”
“只有你能提供？”袁司空追问，指尖已经停下了敲击，全神贯注地等着答案。
“我们的紫晶灵力只要没彻底断绝，就能自行恢复。” 孟星宇说着，掌心泛起团淡紫色的光晕，光晕里有细小的光点不断碎裂又重组，像片流动的星河，“这不正好能给养魂阵供能吗？我灌了五成修为进去维持阵眼，之后就长住在烟水阁，靠寰宇古廊的混沌之灵休养，再时不时去人类的梦域里吸收梦的能量。养魂阵会一直抽我的灵力，但靠着混沌之灵和梦域里吸收的能量，刚好能稳住平衡。”
袁司空的心猛地提了起来：“那你现在跟着我，没了混沌之灵滋养……”
“无妨。”孟星宇打断他，掌心的紫光收了回去，语气带着点轻松，“夜魇辉传我的力量，已经让我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七成。应付养魂阵的消耗，足够了。”
袁司空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往椅背上靠了靠，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他端起酸梅汤一饮而尽，早就没有了刚从冰箱里拿出的清凉，盛夏的微温顺着喉咙滑下去，却让他更清醒了。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片刻，他又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我还想问你件事。”
孟星宇颔首：“你说。”
“你愿意跟着我，甚至冒险跟我缔结共生血契…… 是不是也和夏宇有关？”袁司空的视线直视孟星宇的眼眸，似乎有一种情绪在孟星宇眼中一闪而过。
孟星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微凉的江风吹过阳台，将两人之间的空气染得有些凝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是。”
他抬手往虚空一抓，一枚菱形的晶体凭空出现在掌心，晶体里流转着无数细碎的画面，像是被压缩的星河。“我去过神木虚空，向皇极经世轮求证过，想知道能不能找到夏宇的另一半魂魄。”晶体里的画面突然定格，显现出一座宏伟的宫殿，宫殿中央的祭坛上插着柄通体冰蓝的长剑，“皇极经世轮让我看到了这个画面，有人从灵心殿祭坛拔起了冰璃唤天剑。”
孟星宇的指尖点在画面中的长剑上：“你该知道，缺失剑魂的冰璃唤天剑，只有盘古族人能驾驭。所以我明白，总有一天会有位盘古血脉的人继任水月圣君。我和风清霜立了盟约，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出现，我就一路护着此人。皇极经世轮都显了相，跟着你，总会有结果的。”
“原来你早就知道冰璃唤天剑没了剑魂。”袁司空恍然大悟，想起自己触碰那柄剑时的触感，没有丝毫属于剑魂的灵动感。“我后来问过素商和高胜寒，他们俩竟然都不知情。”
“那剑是姜黎特意为夏宇打造的。”孟星宇收起晶体，语气里多了些缅怀，“为了让夏宇能自如驾驭，特意在剑里面注入一个荒魂作为剑魂，他还请女瑛处理过剑魂。那剑魂早就不是普通荒魂了，不但不会流失魂力，还能化形游走。”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剑魂其实早就想离开剑体，去找夏宇遗失的半魂。但夏宇施展灵晄风暴前嘱咐过他，要守着高胜寒。所以他一直等到高胜寒圆寂才走，高胜寒和琴素商自然不知道这些。”
“那你怎么会知道？”袁司空追问，身体又往前倾了些，疑惑的情绪在他眼里跳动。
“我在星辰融洞遇到过他。” 孟星宇的回答很简洁。
“星辰融洞？”袁司空的眉头瞬间拧起，他飞快地在脑海里检索水月圣君的传承记忆，却没找到任何关于这个地方的记载。“那是什么地方？”
“你们不知道也正常。”孟星宇拿起桌上的筷子，指尖在光滑的木头上轻轻划着，“我也是认识苍行后才知道，太阳系里还有这么个所在。按他的说法，那是盘古族施行绝地天通后出现的，算是空间裂隙胡乱堆砌成的奇异空间。用人类现在的科学解释……大概算是虫洞吧。”
他抬眼看向袁司空，眼神里带着点探究：“而且，要是有具备青丘力量的涂山氏后人到了那里，说不定能重新造出空间通道，通往太阳系以外的地方。”
袁司空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脑海里的逻辑链飞速运转。他想起高胜寒手记里关于空间法则的记载，那些破碎的文字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绝地天通之前，宇宙里到处都是空间裂隙。裂隙和裂隙要是组合得巧，就能搭成空间隧道，连通几万光年外的星球，两边的人能随便往来，青丘的人正好有这本事。”
他拿起桌上的另一只筷子，和孟星宇手里的那只平行摆放：“苍行的意思是，当年盘古族的绝地天通，其实是把太阳系里青丘人搭好的空间通道全毁了。那些通道变成了裂隙碎片，要是好多碎片叠在一起，就可能堆出个新空间？”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孟星宇点头，突然抬手将手里的筷子“啪”地折断，断裂的木茬弹起几毫米高，“这也是夏宇命丧潜灵渊的原因。”
他说这话时，眼底的光泽突然变得锐利，像淬了冰的刀子。周围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连夜空的星子都黯淡了些。
“当年神魔大战，青丘人已经把地球和火星之间的所有空间通道打碎了。”孟星宇将断裂的筷子碎片散落在两个餐盒之间，有些木块挨得近，有些离得远，“魔族本来已经没法踏足地球了。但盘古族施行绝地天通时，有处空间裂隙的碎片，正好落在这些本就断开的通道碎片之间。”
“难道…… 又把通道连上了？”袁司空的声音有些发紧，他看着那些散落的木块，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是，也不全是。” 孟星宇拿起块小碎片，往两块离得近的木块中间一塞，“青丘人当年把通道毁成这样，就像把筷子掰成了碎片。但盘古族因为施行绝地天通，太阳系便散落了许多裂隙碎片，有些正好填进了地球和火星这些通道碎片的缝隙里。”
袁司空盯着那被填补的缝隙，突然明白了：“这些碎片阴差阳错地，把原本断了的通道又连起来了？”
“没错。”孟星宇放下手里的碎片，指尖在那些木块上重重一点，“空间禁断术是完全将通道消失，只有纯正青丘血脉的涂山氏人能够安全施展，而且还特别耗费灵力。当年把魔族逼去火星后，他们其实只是简单毁了通道，并未施行空间禁断术。谁都没料到盘古族会搞绝地天通，更没料到裂隙碎片会把通道重新补上。”
他的指尖划过那些木块，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惋惜：“但这种被碎片补起来的通道，除了青丘涂山氏人能随便在内行走，其他种族走起来都难如登天。所以潜灵渊是在绝地天通后很久才被魔物入侵的。那时候盘古族人早就离开太阳系了，全靠夏宇用命保住了地球的安宁。”
袁司空沉默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还好溟州那边损毁的通道当时没魔物涌出来，高胜寒才有时间封住那个通道入口。那些魔族大概也没想到，将青丘的五色灵石植入潜灵渊地脉，能形成奇特的五色灵晄，用这种灵晄凝聚的太初华晶，不但能封堵空间通道入口，还能激发特殊磁场，干扰裂隙碎片的排列，让破损的通道没法被碎片连上。”
他说着，突然想起溟州那场惨烈的战斗，眉头皱得更紧了：“只是我们没料到还有缚魂石这种东西。魔族用那玩意儿操控蜗国人，破除了封堵溟州通道口的五色石晶。害得我不得不施展空间禁断术……丢了一半魂魄。”
话音落下，他看向孟星宇，却发现对方正盯着桌上的断筷出神。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的不平静，那是种混杂着不甘、怨愤和痛惜的情绪。
袁司空心里一沉，不用问也知道，孟星宇准是在为盘古族当年的失误耿耿于怀。毕竟若不是绝地天通弄出的乱子，夏宇也不会死。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些歉疚：“为了逃离所谓的命运磁场，就把地球彻底丢下，还害得夏宇丢了性命……我的这些族人，确实不地道。这事……我代他们向你道歉。”
“不必。” 孟星宇猛地抬眼，眼底的光泽亮得惊人，“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却还是带着点冷意，“当年提议绝地天通的是泰豪和玄雀，很多盘古族人还是顾着这颗星球的。何况……”
他的视线飘向远处，江边的夜色衬得远处城市的霓虹更加显眼：“留存在地球上的人类，要是坏起来，比魔族还过分。当年他们是怎么议论夏宇的？说他为了获取神力甘愿让躯体变异，说他是怪物，是不祥之人。要不是泰贞打造了无忧树海让他住进去，我和他恐怕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
袁司空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再说话。他比谁都清楚人类的劣根性，贪婪、自私、趋利避害，还总喜欢用恶意揣测他人。就像现在，地球的环境被糟践得一塌糊涂，气候恶化，灵晄浓度越来越低，连封印处的五色石晶都在慢慢消融。还有污染日益严重的大气混合人间负面情绪凝聚的浊流不断地侵蚀地球仅存的几个洞天福地，不知烟水阁和雾花谷还能在地球存续多久？
“说到这个，我还有个疑问。”袁司空突然想起件事，眉头又拧了起来，“当时驻守封印口的祭司说，就算晶体消融得再厉害，至少还能撑十年。可那天，分明有股力量直接冲击晶体，才导致封印被破。而且封印一破，那些魔物就跟早就等着似的，瞬间倾巢而出，像是在裂隙里潜伏了很久。”
孟星宇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像是突然绷紧的弓弦。他往前倾了倾身，灯光在他瞳孔里跳跃，带着浓浓的警惕：“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按理说，就算封印破了，魔物也不可能那么快涌出来。他们又没有你那种修补空间裂隙的异能，就算没了五色晶石的磁场干扰，周围飘散的裂隙碎片也没法立刻把通道连起来。”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上：“除非……有外力在封印被破的瞬间，把裂隙碎片推进通道裂口，让整个通道瞬间连通。”
话说到这里，两人的目光突然在空中相撞。远处的大厦灯光晃了晃，明明是夏夜，却让人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袁司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种不祥的预感：“你是说……有青丘涂山氏之人，被后卿寄生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只有城市霓虹还在明明灭灭地跳动，将袁司空凝重的神色，映在晚霞中，像幅预示着风暴将至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