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巍峨的紫禁城。连绵的殿宇飞檐在清冷月光下勾勒出沉默而狰狞的剪影,宫墙深处偶尔传来几声单调的梆子响,更添几分死寂。
长春宫侧殿,烛火通明。
端妃李氏倚在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串南海珍珠,珠光映着她年轻娇艳却略显苍白的脸。她虽圣眷正浓,眉宇间却锁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躁。
“娘娘,该安歇了。”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提醒。
端妃恍若未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低声道:“彩月,你说……陛下有多久没来长春宫了?”
彩月心中一紧,忙道:“娘娘多心了,前朝事务繁忙,陛下……”
“事务繁忙?”端妃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是啊,忙着见那些大臣,忙着……论功行赏。”最后四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沈默回京,陛下虽未公开褒奖,但那暗中涌动的风云,她身处深宫亦能感受一二。这让她感到不安,一种源于自身地位可能被动摇的深切不安。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响动。
“谁?”端妃猛地坐直身体,厉声喝道。
殿内烛火无风自动,猛地摇曳了一下。彩月吓得脸色发白,慌忙挡在端妃身前。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角阴影处。来人全身笼罩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冰冷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
“是你?”端妃看到来人,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手指紧紧攥住了珍珠项链,“你怎么敢直接来这里?!”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抬手,一枚小小的、用特殊火漆封着的蜡丸,精准地落在端妃身前的矮几上。
“主人的命令。”黑衣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三日内,将此物放入陛下常服熏笼。务必亲自下手,不可假手他人。”
端妃看着那枚蜡丸,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这……这是什么?你们想对陛下……”
“娘娘只需照做。”黑衣人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别忘了,您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靠的是谁。也能……随时失去。”
话音未落,黑影一晃,已如青烟般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端妃瘫软在榻上,冷汗已浸湿了内衫。她看着那枚小小的蜡丸,如同看着一条致命的毒蛇。
她知道这是什么。这不是致命的毒药,那太明显。这很可能是某种能潜移默化影响心性、催生疑惧的秘药,或者……是栽赃嫁祸的引子。无论哪种,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后悔了。后悔当初为了扳倒竞争对手,与这些藏在阴影里的魔鬼做了交易。如今,她想抽身,却发现早已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娘娘……”彩月声音发颤,她也猜到了那蜡丸绝非善物。
端妃猛地抓住彩月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眼中满是恐惧与绝望:“彩月,我该怎么办?他们……他们这是要逼死我啊!”
与此同时,司礼监值房。
秉笔太监刘瑾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灯下。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关于北疆军功叙录的草拟奏章,上面沈默的名字被朱笔淡淡地圈了出来。
他伸出保养得宜、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沈默的名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寒潭。
“沈默……沈指挥使……”他低声自语,声音尖细而冰冷,“真是好大一场功劳,好一把……锋利的刀。”
他拿起另一份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沈默回京后,在锦衣卫衙署内的一举一动,包括曹少钦被悄无声息地控制。刘瑾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令人心悸的弧度。
“可惜啊,刀太利,容易伤主。也该……磨钝些了。”
他提起朱笔,在那份叙功奏章上,沈默的名字旁边,缓缓批下几个蝇头小字:
**“功过相抵,暂不宜赏,当观后效。”**
字迹娟秀,却带着一股阴寒的决断力。这一笔,便要将沈默泼天的功劳,轻描淡写地压下。
做完这一切,他吹干墨迹,将奏章合上。窗外,一片乌云缓缓遮住了月亮,值房内的光线顿时暗淡下来,将刘瑾的脸庞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长春宫的方向,眼神莫测。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宫里,又要起风了。”
***
翌日,清晨。
沈默刚在锦衣卫衙署坐定,顾九便闪身而入,脸色凝重。
“大人,宫里有消息了。”
“讲。”
“两条线。第一条,长春宫。”顾九压低声音,“我们的人发现,昨夜有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潜入,与端妃有过短暂接触。具体内容不详,但端妃随后情绪极不稳定。今早,她以‘心神不宁’为由,传召了太医。”
沈默目光一凝。黑衣人?潜入戒备森严的长春宫?这绝非普通势力能做到。
“第二条线,司礼监。”顾九继续道,“刘瑾昨夜批红了北疆叙功的奏章,对大人的封赏……压下了。理由是,‘功过相抵,观后效’。”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功过相抵?沈默在北疆浴血奋战,挽狂澜于既倒,何来过?这分明是欲加之罪!刘瑾一个宦官,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打压边功赫赫的重臣?
顾九脸上浮现怒意:“大人!这阉狗欺人太甚!我们……”
沈默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眼神越发幽深。
“刘瑾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沈默缓缓道,“他敢这么做,必然是得到了某种默许,或者……授意。”
是谁的默许?皇帝的?太后的?还是那个隐藏在更深处的“复兴会”?
端妃的异常,刘瑾的打压……两条线似乎并无直接关联,却都指向同一个目标——他沈默。这是一张从宫内延伸到朝堂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端妃那边,加派人手,严密监控。我要知道,那个黑衣人是谁,他们给了端妃什么东西。”沈默下令,语气森然,“至于刘瑾……先不必动他。跳得越高,摔得越惨。”
“是!”顾九领命,又迟疑道,“大人,那我们的封赏……”
“虚名而已,何足挂齿。”沈默淡淡道,仿佛被压下功劳的不是自己,“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告诉我们在都察院的人,可以开始了。”
顾九心神领会。大人这是要……主动出击了。
半个时辰后,一份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刘瑾“结交外臣、贪墨宫帑”的奏章,由一位素以刚直着称的御史递了上去。虽然证据不算十分确凿,但足以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
与此同时,沈默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袍,并未乘坐官轿,只带了顾九等两名随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锦衣卫衙署。
他的目的地,是城西,那座看似与世无争的——玄都观。
那里,有他最后,也是最信任的一张牌——在重重监视下,被他秘密转移至此,正在养伤的柳轻衣,以及那位能沟通内外的关键人物,吴医正。
宫阙深处的魅影已然舞动,他需要更多的眼睛,也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能够静观其变、从容落子的地方。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驶向那片隐藏在繁华京都下的暗流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