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净穹顶之内，时间是被精心编排的表演，连夜晚也不例外。
当外部世界沉入被“星幔层”扭曲、光怪陆离的黑暗时，穹顶内部的模拟天幕，会准时切换成一种深邃的、近乎墨色的钴蓝。无数颗人工编排的“星辰”随之亮起，分布符合旧世界的星图，却过于完美，缺乏真正宇宙那种令人敬畏的、随机的疏离感。它们的光芒被精确校准，柔和而不刺眼，均匀地洒落在下方这片被金属骨架和复合聚合物包裹的微型文明之上，像一张华丽而毫无生气的巨大幕布，掩盖着其下井然有序的、无声运转的牢笼。
凯莉躺在自己那张柔软得几乎能将人吞噬的标准化床上，床垫根据她的体重和睡姿自动调节着支撑力度，但她感觉不到丝毫舒适。她睁着眼睛，瞳孔在昏暗中清晰地倒映着上方那片虚假的星空。刚刚结束的，是为期三天的“神选1.0”注射后初级观察期。
几个小时前，那份官方评估报告已经传送到她的个人终端。冰冷的电子字体宣告着：“候选者734-K（凯莉·琼斯），基因适配度：A级。生理机能强化幅度：显着（具体数据详见附件）。神经反应速度提升：18.7%。基础代谢率优化：22.1%。综合评定：优异。准予进入下一阶段适应流程。”
一连串的数据，定义了她崭新的身体。她已不再是普通居民凯莉·琼斯，而是“新人类候选者”，一个被编号的存在。荣耀的标签，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身份档案里。
然而，身体里涌动的那股陌生的力量，感官中充斥着的、被放大了数倍的细微信息——从空气循环系统不同层级过滤网带来的、近乎苛刻的纯净气息，到隔壁房间居民睡眠中无意识的翻身和微鼾，再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时那低沉的、仿佛来自体内深处的声音——所有这些“优化”带来的变化，并未带来预期的喜悦，反而滋生了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和一种……灵魂被剥离出躯壳的陌生与惶恐。
这具变得更强大、更敏锐、更高效的躯体，真的还是“她”吗？
那个会在旧世界慵懒的周末午后，和弟弟杰克为了最后一块巧克力曲奇笑闹争抢的她；那个会因为在图书馆偶然发现一本冷门诗集而雀跃不已、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文字世界的她；那个会在父母结婚纪念日，偷偷准备惊喜晚餐却差点烧糊了酱料、弄得满脸烟灰的她；那个在“涟漪”爆发初期，紧紧抱着哭泣的杰克，在黑暗中因为恐惧和思念而浑身颤抖的她……
那些构成“凯莉”这个独特存在的、柔软的、笨拙的、充满烟火气与脆弱情感的记忆碎片，那些欢笑与泪水交织的过往，是否正在被这种冰冷的、指向纯粹“效率”的基因优化，一点点地稀释、覆盖、乃至最终格式化？
一种深刻的身份认知危机，像隐形的蛛网，将她紧紧缠绕。
比这更让她不安的，是那些不受控制、如同幽灵般骤然闪回的记忆碎片。它们不再是模糊的印象，而是在接受注射后的昏睡中，在观察期那些被迫静止的独处时刻，甚至在刚刚凝视虚假星空出神的瞬间，毫无征兆地、以惊人的清晰度闯入她的脑海，带着令人心悸的质感：
**画面一：刺眼的、灼热的阳光**（真正的，带着温度与尘埃味道的阳光），透过一辆废弃轿车破碎的前挡风玻璃，在她眼前投下晃动的、破碎的光斑，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汽油、硝烟和某种甜腻的腐败气味。
**画面二：弟弟杰克**那张稚嫩的、此刻却写满了巨大惊恐的脸，紧贴着她。他的金发被汗水和灰尘黏在额头上，蓝色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只手死死攥着她的衣角，力道大得指关节都泛了白。他在发抖。
**画面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不是来自遥远的天际，而是近在咫尺！巨响震得她耳膜瞬间失聪，只剩下嗡嗡的回响，连胸腔里的内脏都跟着那冲击波剧烈地颤抖、翻腾。
**画面四：几个高大的、穿着印有拜耳标志黑色制服、戴着全封闭头盔的穹顶卫兵**，他们如同冰冷的金属雕像，举着造型奇特的步枪，枪口闪烁着幽蓝的充能光芒。他们的动作精准而协调，脸上（或者说头盔之下）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波动，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道普通的清理指令。
**画面五：一声短促、尖锐、仿佛能撕裂灵魂的枪响。**那不是流弹的流窜，而是目标明确的、决绝的射击。
**画面六：然后……是一片刺目的、带着温热黏腻触感的鲜红**，在她有限的视野里猛地迸溅开来，如同打翻的颜料，迅速蔓延，覆盖了杰克苍白的脸，覆盖了她颤抖的手，覆盖了整个混乱而绝望的世界……那红色，带着生命最后消逝时的滚烫，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烙印在她记忆的最深处。
“不——！”
凯莉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冷汗瞬间浸透了轻薄的丝质睡衣，黏腻地贴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逃脱出来。她用力甩着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试图用疼痛将这可怕而清晰的幻象驱散。
官方记录白纸黑字地写着：她的家人，在“盖亚量子涟漪”爆发初期的混乱中，不幸遭遇流窜的“畸变体”袭击，全部罹难。三年来，她一直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将那份刻骨的悲痛和怀疑深深埋藏。她努力融入穹顶的生活，做一个“合格”的幸存者。
可这些闪回……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带着感官的全面复苏，这真的是“神选1.0”药物刺激下，大脑产生的错误联想和混乱幻觉吗？
还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强行压抑、篡改、封印的真实记忆，正在药剂的催化下，伴随着身体潜能的激发，如同深海中挣脱束缚的幽灵，顽强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意识的牢笼，试图浮出冰冷的水面，向她呐喊出被掩盖的真相？
这个念头本身，就让她不寒而栗。在这个一切都被精密计算、严格控制的穹顶之内，怀疑官方叙事，质疑拜耳的权威，本身就是一种极具传染性和毁灭性的思想病毒，是足以被“净化”的罪行。
就在这时，床头柜上那台光滑如镜的个人终端屏幕，无声地亮起，柔和的白光驱散了一小片床头的昏暗。是一条自动推送的官方信息，来自“新人类适应与引导中心”：
【致候选者734-K：祝贺您顺利完成初级观察期，您的身体已初步展现出新纪元的卓越潜能。为帮助您更好地适应强化后的生理状态，并理解肩负的文明使命，您将于明日（系统日cycle 1087）起，进入为期七标准日的“社会适应与能力引导”阶段。请于标准时间08:00，准时抵达第三培训中心，A区第七引导室。愿您早日完全融入新纪元，与我们共同构建纯净、有序、进化的未来。——拜耳生命科技，进化事业部宣】
信息的末尾，是拜耳那标志性的、简约而充满未来科技感的银色螺旋dNA链环绕地球的logo，以及艾萨克·梵恩那句无处不在、如同律法般的口号：“进化，或者淘汰。”
凯莉盯着那条信息，感觉每一个冰冷的字符都像沉重的金属块，接连砸在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社会适应？能力引导？这光鲜的名称背后，听起来更像是对她这个依旧残留着“旧人类瑕疵”——那些不合时宜的记忆和情感——的残次品，进行的最后改造工序。目的是将她脑海中那些挣扎求生的真实碎片彻底格式化，打磨成一个完全符合拜耳标准的、光滑而空洞的“新人类”容器。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感，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
她不想去。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坚定，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在穹顶之内，拒绝官方安排，质疑既定流程，等同于精神上的自我放逐，其后果是她无法想象，也不敢去面对的。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内心翻腾的恐惧与抗拒，一阵极其轻微、却与往常任何规律震动都截然不同的震颤感，毫无征兆地传来。
这震动并非来自空气循环系统那永恒的低频嗡鸣，也非远处磁悬浮通道列车经过时富有节奏的规律震颤。它更沉闷，更深远，仿佛源自地壳深处，或者……来自穹顶之外、那极高远、被层层隔离的真实苍穹。它像一声被捂住嘴的、来自星球内部的呻吟，又像某种巨大机械在遥远虚空中的一次沉重呼吸。
震动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持续时间不到两秒，便戛然而止，快得让任何一个感官未经过强化的人都会将其归咎于错觉。
但凯莉捕捉到了。她那被“神选1.0”锐化的感官，像最灵敏的探测器，清晰地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异常。几乎是同一时刻，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面巨大的模拟景观窗——窗外那片虚假的、钴蓝色的夜空深处，几颗原本按照既定程序稳定闪烁的“星辰”，极其短暂地、几乎同步地，改变了它们的闪烁频率，一次短暂的、不自然的明灭，如同系统运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被迅速修正的错误代码。
一种莫名的、巨大的、仿佛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慌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从床上弹起，赤脚踩在冰凉光滑、恒温的地板上，几步冲到窗边，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窗框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仰着头，试图穿透那层完美无瑕的模拟天幕，看清其背后隐藏的真实。
外面……到底在发生什么？
一种冰冷的预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有什么事情，超出了穹顶的控制，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
她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她感受到那异常震动的同一时刻，在穹顶最顶层，那个被称为“观星台”、拥有着整个结构唯一一块真实透明复合晶体穹顶的绝密区域里，艾萨克·梵恩正如同一位即将启动创世按钮的神只，静静地伫立着。
他背对着入口，身姿挺拔如松，穿着剪裁极致合体的深灰色制服，没有佩戴任何彰显地位的勋章，却自然散发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权威感。他并没有仰望头顶那片因为晶体过滤而显得有些扭曲、却无比真实的星空，而是微微垂眸，俯视着脚下这片被他一手缔造、此刻正灯火通明、如同精密仪器般无声运转的微型文明。那目光，不像是在看护自己的子民，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完工的、宏大的作品。
巨大的、环绕四周的弧形控制台前，十几名隶属于“进化事业部”核心层的技术人员，正如同没有感情的零件般，无声而高效地忙碌着。他们的表情凝固，眼神专注，只有手指在泛着幽蓝光线的透明键盘上快速敲击时，才显露出一丝生命的迹象。巨大的主屏幕上，浩瀚的星图背景前，无数代表着“神选之雨”卫星胶囊的光点正在缓缓移动，调整着最终的位置。旁边数个分屏幕上，流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加密数据流、复杂的轨道力学模型、以及全球主要目标区域的实时气象与地质活动监测图。
一名穿着浆洗得一丝不苟的白色科研长袍、头发梳理得如同金属丝般整齐的老者——进化事业部首席技术官瓦尔博士——步履沉稳地走到梵恩身后约一米五的距离，停下，微微躬身，声音平静得如同在汇报一项日常的实验室数据：
“先生，‘甘霖’系统最终坐标参数校验完毕，冗余度低于百万分之零点三。所有一万两千七百四十四具轨道发射单元，自检状态均为‘绿色’，效能峰值稳定。跨大陆指令链路加密等级已提升至‘欧米伽’级，理论不可破解。系统已就绪，随时可以响应您的最终授权，启动全球同步播撒程序。”
梵恩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他俯视的姿态，只是从喉间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声，算是接收到了信息。他的目光依旧在那片井然有序，却也死气沉沉的城市景观上流转，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被赋予新生命的艺术品。
“根据最新模型演算，首批锁定目标区域，覆盖旧时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主要人口聚集区废墟，以及……我们数据库中所有已知的、尚未被完全渗透或控制的抵抗势力活动区，标记为‘利剑’及其关联组织的据点优先度最高。”瓦尔博士继续用他那毫无波澜的语调陈述，仿佛在念诵一份与己无关的仪器说明书，“预计在初始接触阶段，将有百分之三十五至五十的暴露个体，因基因排异反应而引发不可逆的‘结晶化’，过程迅速，痛苦极小。剩余成功适配的个体，将根据其表现出的潜能波动，自动纳入不同等级的‘新人类’培育与观察序列。”
“那些散布在各大陆的、自称‘无药者’的原始部落式聚集地呢？”梵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调校的、金属般的质感和冷意。
“已全部纳入次要目标清单，进行饱和式覆盖。”瓦尔博士回答，“他们的基因池因长期暴露和混乱杂交而高度混杂，对‘神选1.0’的适配预期普遍偏低，结晶化概率预计超过百分之七十。但……大规模样本基数下，或许能产生一些超出模型的、有趣的变异个体，可供后续的‘边缘进化’研究项目采集分析。”
梵恩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丝微小的弧度。那绝非温暖的笑容，而是一种超越了人类情感范畴的、近乎于宇宙法则本身般的，对亿万生灵进行冷酷筛选的漠然。“很好。是时候让这个污浊、混乱、充满了无用噪音的旧世界，在星尘的终极洗礼下，获得纯粹的新生了。”他顿了顿，如同做出最终的宣判，“至于那些无法适应新环境的……不过是进化之路上，必然被扬弃的、毫无价值的尘埃。”
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极其轻微、却不容置疑的挥动动作，如同拂去眼前一粒看不见的微尘。
瓦尔博士心领神会，再次躬身，幅度比之前稍大了一些，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控制台前。他没有去看周围那些屏息凝神的下属，而是径直走向控制台最中央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凸起的、造型古朴而奇特、仿佛由某种黑色曜石整体雕琢而成的柱状物理密钥接口。
他伸出枯瘦但稳定的手，从白色长袍的内衬口袋里，取出了那柄与之匹配的、同样由黑色曜石打造、顶端镶嵌着一小块不断折射着内部幽蓝光芒的未知晶体的“权杖”。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庄重与精准，将“权杖”缓缓插入接口，严丝合缝。
然后，他双手握住“权杖”冰冷的主体，开始以一种复杂而独特的、仿佛源自某种古老密码学的节奏，左右旋转，间歇性地按压顶端的晶体。
没有激动人心的倒计时广播，没有闪烁的红色警示灯，也没有任何面向穹顶数万居民的宣告。
只有在“观星台”下方，那些如同蜂巢般密集的居住单元里，在凯莉和其他少数感官敏锐或恰好未眠的居民感知中，那阵来自苍穹之外的、微弱而深沉的异常震动，再次隐隐传来。这一次，它持续了稍长一点的时间，大约三到四秒，并且带着一种明显的、阶段性的顿挫感，仿佛某种巨大的锁具，正在一格格地、坚定地咬合、开启。
而在那模拟的、虚假的星空幕布之后，在厚重复合晶体穹顶之外的真实地球轨道上，数以万计的“神选之雨”胶囊——那些承载着拜耳“净化”意志的金属种子——如同瞬间被注入了生命（或者说，死亡）的指令，整齐划一地脱离了原有的泊位轨道束缚。微型的姿态调整发动机喷射出短暂而耀眼的蓝色光焰，在漆黑的宇宙背景上划出无数道转瞬即逝的轨迹。它们调整着角度，锁定了下方那颗蔚蓝与灰白交织、美丽而脆弱的行星，如同被无形之手挥洒出的、覆盖全球的死亡骰子，朝着预定的大气层入口，义无反顾地、倾泻而下。
一场决定文明走向的“甘霖”，已然启程。
在第三培训中心的预备课程表上，明天，也就是系统日cycle 1087的第一堂课，名称是：《新纪元伦理学基础：论个体记忆与集体意志的和谐统一》。
凯莉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自己冰冷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站在那片巨大的、冰冷的模拟窗前，仰望着那片完美而虚假的夜空。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被整个宇宙抛弃的孤独和寒意，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弟弟杰克那张混合着惊恐与依赖的稚嫩脸庞，与记忆中那片刺目、粘稠、带着生命最后温热的鲜红，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忽视。
她不知道那微弱震动的真实含义，不知道星辰为何会异常闪烁，更不知道，一场旨在清洗旧世界、决定亿万生灵命运的“雨”，已经离开了发射架，正穿过冷漠的真空，朝着这个星球呼啸而来。
而她，以及她脑海中那些如同野草般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的、被封印的真实记忆，都将在这场无法躲避的雨中，成为微不足道，却又无法被彻底抹去的一部分。
穹顶之下，万籁俱寂，唯有维持生命的系统在低声吟唱。
而命运的齿轮，已在绝对的寂静中，完成了啮合，开始缓缓地、无可逆转地，向前转动。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血腥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