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易尚枯坐庭前,望着天际流云聚散,恍若他飘摇无依的心绪。江一栴府邸那扇紧闭的朱门,已在半月内第七次将他拒之门外。云老太太带着王瑾琀翻遍云家手札寻找织造之法,却只得只言片语。偏厅里,云頔和正对照着父亲零碎的记忆,将燕霊织机的轮廓一笔笔描摹在宣纸上,却总觉得哪里步骤画错了。当众人寻至传闻中的海晏谷时,但见残红委地,曾经灼灼其华的花海只剩枯枝在风中瑟缩。翠鸟的啼鸣早已随花期消逝,空余几片羽毛在泥淖中沉浮。
江大人今日走西华门。被银钱买通的轿夫低语如蚊蚋。
云易尚在官道旁的茶寮守至卯时,终于见得那顶青呢官轿自晨雾中浮现。
江一栴掀开轿帘见是云易尚,面无惊讶之色,他遣开随从,将云易尚唤至轿边,叹息一声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非是本官见死不救,实是救不了。”
云易尚欲再问,江一栴摆手示意他莫要追问,道:“此事若在平时只是你们商家无法交货的寻常之事,如今却牵扯了太多进来,就看是这风往哪边吹了。一人之事,祸不及家门,本官只能言尽于此,云兄保重。”
云易尚望着轿影远去,暮色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愈发瘦长。归途经过云氏宗祠时,他看见云伯言正命人擦拭那块记载族谱的青铜板,几位族老见他来了,立即噤声四散。
云易尚见此情景,心下了然,只得闭门谢客,生怕连累了他人。云伯言遣云頔和前来探问,见无果,日子又过了半月,离交差日子愈近,众人商议下,为保全族便写了一纸将云易尚逐出宗族的文书,只等着最后那日签章画押落成。
云府内人心惶惶,翠喜听见了风声,回家跟自己老娘一合计,想趁着自己还年轻,闹一封休书,也和素玉那般重新配个人。她那老娘王寡妇乃是天下最最市侩之人,见这云家还没好了几年又要遭逢劫难,自己女儿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万万不能就此为云家断送了前途。议定那日,王寡妇带着翠喜的三个兄弟王歨、王爻、王?齐齐上门。三兄弟进门便拿着当年帮衬着云家得了岁贡差事说事,要讨了这恩情回去。王寡妇直截了当就要让云家出封休书,并赔些银子,自己带了闺女回去配人。
云老太太如此要强的人,怎能见人这般欺上门来,直命门房轰他们出去。
云易尚问了王瑾琀的意思,夫妻二人都不愿强留翠喜,便为她说情。云老太太初时不依,道:“哪有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理,她吃穿用度皆是云家所给,便不说这事情还没到抄家灭门的地步,就是到了那般境地,也该我们合家一处抹了脖子去。”
见老太太不乐意放人,翠喜的三个兄弟竟蛮横起来,王?指着云老太太的脸说道:“平日里尊你一声老太太,你就倚老卖老起来?且不说我姐姐嫁进你们家这些年,我们家没得半分好处。便是你们云家娶了个丧门星败落的时候,靠着我们家重新起来,如今,我们依然没落下什么好处。今日我们来是给你个脸面,给我姐姐求份休书,放归家中,我们自己养着去。”
老二王爻拍了拍鞋上的灰,抬眼道:“怎么,你们自己家这祸事,临了了还要我姐姐跟着填坑不成?”
王寡妇一旁喝茶不语,且看着自己家的孩子将事情闹将起来,使着眼色让翠喜上前说话。
翠喜领会,上前拉扯开头发大喊大叫道:“哎呀,没天理了,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现今还有拉人殉葬的人家,要杀人了呀。我这十年过的早生不如死,哪有夫妻整夜和衣而卧,这些日子与守寡何异,最后反埋怨是我们不会生养。我便要叫着街坊邻居来评评理,问问有不行夫妻之事便能生孩子的么?”
王瑾琀见她说话越发放肆,附耳低语劝道:“素玉临走时的那几句话,你若是心里清楚,这脸面便存着些,打量你院里的那些事没人知道吗?不过是念在多年姐妹情分,我不说,压着素玉也不让混说罢了。”
翠喜听完,脸臊得通红,哭叫声瞬间停了。王寡妇耳尖倒是听了进去,想她也不是不晓得自己女儿做的那些事。这母女却是性情相似,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王寡妇年轻守寡,又有几分姿色,几分情趣,更兼几分浪荡,平素在自家院子里也闹了不少风流韵事,也惹过姘头的媳妇上门捉奸。王寡妇见王瑾琀说起,也担心坏了女儿名声许不到好人家,起身将女儿拉回到身边,对王瑾琀笑道:“女婿的事,本不该我这婆子多嘴,左不过是鸡食放光草罢了。不如各退一步,我们也不过要的是休书,至于银钱,若是云家赔不起,便也不要了。”
云老太太隔得远,一字未听见,指着彩凤,“你将她们拉开,我倒是要听听有什么话是我不能知道的。”
王寡妇起身笑道:“有些话着实你不知道的好,今儿个我说两句,我家女儿虽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也是娇生肉贵的养活大的,来了你们云家,外人只道我们攀了高枝,得了乖巧。云家盛世之时,着实帮衬了我们家绣坊,可云家落难之时,我们也没隔岸观火。这内里的事,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毕竟是一家人。翠喜嫁过来十年无所出,已犯了这七出。今儿个不过是想求你给个恩典,将翠喜当个屁放了,搁在你家里也浪费了口粮不是,我带回去养了她的老,也是和她母女一场的情分。”
这王寡妇甚是厉害,三言两语,把云老太太气的不轻,恰巧云依依闯了进来,看了这情景有些慌了神。云老太太骂道:“彩月,你这糊涂蹄子,怎么让小姐跑了进来,快带了出去?”
彩月本一直陪王瑾琀站在屋内,云依依分明是被彩凤领来,但这顿骂她也只得受着,就应承着抱起云依依,“我的小祖宗,你这不不是给我找骂么。”
云依依自知连累了彩月,一声不吭地随她将自己抱出去,那一日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翠喜。云老太太不想因为翠喜损了云家的体面,让云易尚亲写了休书送出。此时云老太太终于明白,古语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不过是妾室,自是没有青梅竹马的情分深重,想着以后再多珍重王瑾琀几分,也只怕再没了机会。
翠喜一家这一闹,翠翎海晏穿花云缎的旧事,便如风卷残云般在扶苏城传开了。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听闻此缎名号,无不面色骤变,讳莫如深;而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更是添油加醋,将那燕霊织机说得神乎其神,竟惹得城中百姓不敢熄灯夜行。
数日后,一位老妪不请自来,叩响了云家的大门,自称其家祖是当年参与织造云缎之人。这老妪年过期颐,满头青丝早已化作霜雪,深陷的眼窝周围布满岁月刻下的沟壑,一身竹布青衣裹着枯瘦佝偻的身子,远远望去,活似一截被风干的朽木。她唇齿凋零,说话时漏着风,声音沙哑如枯叶摩擦,非得凑近了才能听清。云老太太见她年岁相符,且手上竟无一丝织工常有的老茧,心中已信了三分,便领着家人围坐于堂前,细细听她讲述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云依依到底是个孩子,按捺不住好奇,趁着彩月去取衣裳的空当,偷偷溜到墙角,竖起耳朵听那老妪说话。只听她幽幽道:“假金方用真金镀,若是真金不镀金……”正欲再听下去,却忽觉衣角被人轻轻一扯,抬头便见王瑾琀站在身后,眼中虽带着疲惫,嘴角却仍挂着温柔的笑。她伸手轻抚云依依的发顶,柔声道:“依依乖,这不是你该听的。”说罢,便唤来彩月将她抱走。
云依依被彩月搂在怀里,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王瑾琀站在廊下,逆着光,身影单薄如纸,却仍朝她浅浅笑着。那笑容温暖如初,仿佛一切风雨皆有她遮挡庇护。云依依忍不住伸出小手,喊道:“娘,依依也想听婆婆讲故事!”
王瑾琀却只是摇头,轻轻挥手示意彩月速速带她离去,而后转身回屋,将门轻轻掩上。那一日格外漫长,云依依夜里睡得昏沉,恍惚间似觉有人坐在床边,指尖轻抚她的脸颊,低语呢喃着什么,可那声音太轻,她终究没能听清。
翌日清晨,王瑾琀带着她去向云老太太辞行,随后便收拾了行囊,连同那只黄花梨木匣,一并交给彩月,嘱咐她将云依依送往望城镇的娘家小住几日。
云依依懵懂不知,这一去,竟成了永别。待她再回扶苏城时,爹娘的坟前,青草已萋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