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云依依回到客栈后,素玉因家中不便久留,便告辞归家。折腾一天,珍姐借了客栈厨房熬粥,预备等云依依醒来食用。临近晌午,彩月才回来,还带着秦思姵和丫鬟栎笑。原来秦思姵明日便要回家,特意请彩月带路来与云依依辞行。见云依依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雪,秦思姵心疼地上前握住她的手:你这是要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坏吗?
云依依挣扎着想起身,却仍觉头晕目眩,喘息着说:哪敢不要这身子...只是这几日哀伤过度、忧思太甚。大夫看过了,说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并无大碍,调理些时日就好。
秦思姵示意栎笑倒了杯温水送到云依依唇边:看你嘴唇都干裂了,先润润嗓子。缺什么药材尽管告诉我,我让栎笑去找。还有一事,苏公子因母亲突发急病,来不及辞行就先回岳昜城了,托我转告一声,怕你多想。
他母亲的病可要紧?”
“听说是旧疾犯了,所以不能耽搁。但是他却是在不远处,一直看着二老下葬的,也算是陪着你了。”秦思姵说完还瞅着云依依暗淡的眼中忽又有了光彩,心中想着“还真是个好哄的傻丫头。”
“尽孝是应当的,既知缘由,我怎会多想?只是如今病着,越发爱哭了,你能来陪我说说话,我心里畅快许多。云依依紧握着秦思姵的手,似怕她立刻离去。
秦思姵与云依依相识不过数面之缘,最初还是因王君诺之故才去参加云依依的及笄礼。谁知一来二去,秦思姵怜惜云依依身世飘零,云依依敬重秦思姵知书达理,两人竟成了知己。见云依依越发消瘦,秦思姵也不禁落泪:今日好生将养着,若熬坏了身子,岂不又给那些长舌之人落下话柄?何必为那些混账话自寻烦恼?有些人有些事,不理不听,便伤不了你分毫。
是我自己过不去这道坎...云依依泪如雨下,曾经我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姑娘,有疼我爱我的祖母和娘亲,谁知她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来到望城县有了外祖父母,本以为苦尽甘来,谁知...如今倒不是为旁人非议伤心,经历这许多,我竟真信了那些话,否则怎会一出生就克死生母。
彩月本想让秦思姵劝慰云依依,不料二人相对垂泪,忙岔开话题,捧出秦思姵带来的枣泥十色糕:姑娘看,秦四小姐听说您喜欢稻香斋的枣泥十色糕,特意让栎笑驾车去城里买的。
“是苏牧辞说你喜欢。”秦思姵会意,接过糕点放在云依依面前。那十色糕点依旧精致,却不如从前晶莹剔透。
云依依拭泪看了一眼,叹道:难为他记得...也辛苦栎笑了,只是他不知我早就不吃这糕了。祖母去世后,有日忽然想吃,便独自去稻香斋。那日店里空无一人,我见后院建筑别致,循着回廊走去,见一位风姿绰约的夫人正在做糕。她似早知我喜好,取了一块递给我。就在她伸手时,我瞧见她手上布满火灼般的疤痕...那时年纪小,竟吓得哭着跑走,从此再不敢吃这糕。后来听说换了老板娘,再也做不出当年的味道...每每想起,我都懊悔不已,总觉得自己的反应伤了那位善良的夫人。
秦思姵怕她又陷回忆,见她无心用点心,便让彩月收走,转而说起喜事:你再这样胡思乱想,病怎能好?我年底就要成亲,还想着给你送帖子呢。
恭喜姐姐了,这可是大喜事。
好什么?你也知道王君诺那人不务正业,文不成武不就,我爹很是看不上,不过是看在连大人面上才勉强应下这门亲事。我既知非嫁不可,也要嫁个明白,总不能像旁人那样洞房花烛才知夫君美丑品行。所以我来望城县小住,王夫人倒欢喜,她原以为我家高攀,如今全县都知道是王君诺高攀了我。虽说未过门就住进夫家,倒也没人说闲话。这几日王家正打算给王君诺捐个闲职,免得他整日游手好闲,也算配得上我。
如此说来,真为姐姐高兴。王君诺虽不喜读书爱玩闹,但为人坦荡,又怜贫惜弱。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秦思姵怕影响云依依休息,又闲话片刻便起身告辞。二人依依惜别,约定下次相见定要结为金兰姐妹。
秦思姵回到王家,远远就看见王君诺半个身子挂在墙边那棵老桂树上,两条腿在空中晃荡,任凭底下仆人如何叫唤也不理会,只直愣愣地望着墙外出神,活似魂魄离体。秦思姵知他又在犯痴,挥手让栎笑遣散众人,待四下无人,她仰头看了看树梢上积压的雪,抬脚朝树干狠狠一踹。这一脚力道不大,却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落下,不偏不倚全灌进了王君诺的后颈。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王君诺一个激灵,怒骂到一半看清树下人影,气势顿时矮了三分,是、是你啊...
秦思姵双手抱胸:若不是我,你要如何?
这一闹倒让王君诺失了平衡,右手堪堪抓住树干,左手却怎么也够不着,两条腿在空中胡乱蹬踹。偏生他死要面子不肯呼救,活像只被卡住的猫儿。
秦思姵瞧他离地不过三尺却狼狈至此,强忍笑意道:你娘不是让你核算庄子里送来的租子,怎的你倒有闲情在这儿挂腊肉?如今这般不上不下,你若求我一声,我倒可以考虑接你下来。
男子汉大丈夫...王君诺涨红了脸,就是摔死也不能让姑娘家接!这要传出去...
那正好。秦思姵挑眉,待我考取功名,给你挣个诰命如何?
胡闹!哪有男子受诰命的!王君诺急得直晃,你别与我说话了...我、我快撑不住了...快闪开,我若摔残了,定不能连累了你......
二字忽地撞进秦思姵心口。这是头一回听他把自己算在考量里,却不知是真心还是被迫。她半真半假道:你摔残了与我何干?
怎么无关!王君诺急道,你在王家住了这些时日,全县谁不知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王君诺再混账,也不能坏了姑娘清誉。说着忽然想起那日苏牧辞送她回来的情形,语气顿时酸了起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我那表弟龙章凤姿,连我娘都说你们般配...
这一连串文绉绉的酸话听得秦思姵忍俊不禁。她上前拽他衣摆:先下来再说。
王君诺不知离地几何,吓得哇哇大叫。秦思姵索性扯着他裤腿往下拉,倒像在摘个不肯离枝的果子。院里仆妇们听见惨叫也只当小两口嬉闹,连玟月还笑着对王老爷道:可算有人治得住这混世魔王了。
三、二——秦思姵数到一半突然松手。王君诺地落地,发现竟不过尺余高,恼羞成怒佯装踉跄,整个人朝秦思姵扑去。清冽的百合香扑面而来,他一时恍惚,却见秦思姵要躲,急忙伸手去护。却未能站稳脚步,倒地之时,只听的一声脆响,左臂顿时剧痛难当。
叫大夫!秦思姵见他疼得冷汗涔涔却硬撑着不吭声,心下微软。经诊断竟是骨折,需静养三月。为此她推迟归期,日日端汤送药,二人经此一事,倒生出几分真情来。
又过旬日,王思琞传来消息,称查到王禹德一家遇害乃虎跳山匪所为。因听闻其孙女返乡行及笄礼,以为必带有厚财,劫掠后纵火灭迹,现正命捕快全力缉拿。
秦思姵闻言冷笑,但凡悬案,必推给山匪,最后都不了了之。云依依的房门吱呀作响,她递出那句重复过无数次的有线索了,看对方睫毛如蝶翼般颤动。她拭净云依依颊边泪痕:衙门说了,劫道的匪人已画了影形图。谎话说得自己都心惊——那所谓影形图,不过是师爷随手涂的鬼画符。可怀中颤抖的肩膀渐渐平静,她便觉得,这虚妄的希望,或许比真相更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