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人?”洪胜一听,眉毛微微一挑,身体稍微坐直了些,“怎么,是谁不开眼,得罪你了?要干谁?你跟我说!用不着你亲自出手,我派几个兄弟过去,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 他以为刘正茂是在外面和人发生了冲突,是来找他借人手去“了难”(摆平事情)的。
“你想哪儿去了!”刘正茂哭笑不得,连忙摆手,“我是正经缺几个跑业务的业务员!想让你把徐娇娇和申家兄弟那三个人,让给我,到我那边去帮忙。”
“他们三个?”洪胜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心里快速盘算起来。
说实话,洪胜对徐娇娇和申家兄弟这三人,并不怎么喜欢。他们是黑市里的老手,经验丰富,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有自己的主见和做事方法,不太愿意完全听从他这个“新老大”的调派。而且,他们占据着南门那块最好的地盘,生意一直很稳定,某种程度上也显得有些“尾大不掉”。
但另一方面,这三人又是最早跟着刘正茂进入黑市圈子的“元老”,算是刘正茂的“旧部”。自己虽然接手了黑市的摊子,但主要的货源还得依靠刘正茂提供。从这层关系上说,他又不能轻易地把刘正茂原来的老部下都给排挤走。
现在刘正茂主动开口要人,洪胜心里反而有些犹豫了。他新招揽的那帮人,虽然看起来人多势众,敢打敢冲,但论起真正做生意的头脑、经验和与老客户打交道的能力,远远比不上徐娇娇他们。如果把徐娇娇这三个顶梁柱放走了,自己手下就真成了一群只会蛮干的乌合之众了,生意恐怕会大受影响。
“胜哥,你现在手下兵强马壮,人才济济,能文能武的不少。”刘正茂似乎看穿了洪胜的心思,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多他们三个不多,少他们三个也不少,对你影响不大。可我那边不一样,正是开拓市场的时候,急需有经验的人手。他们要是过去,正好能填补我那边的空白。”
“这是……他们自己的意思?”洪胜还想挣扎一下,希望是刘正茂一厢情愿,或许徐娇娇他们自己并不想走。
“我来之前,在楼下刚好碰到他们,已经问过他们的意思了。”刘正茂立刻堵死了洪胜的退路,语气肯定地说,“他们都愿意跟我去干正经业务。”
洪胜的脸色瞬间变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心里暗想:“哼!既然你们心都不在这儿了,强留着也没意思!走了张屠户,还能吃带毛猪不成?老子就不信,离了你们几个,我这摊子就转不起来了!” 想到这儿,他脸上反而挤出一丝略显诡异的笑容,故作大方地说:
“茂哥你需要的人,我肯定支持!没问题!他们什么时候跟你走?”
“等下我就带他们去八号仓。”刘正茂继续吃着东西,语气平常,“过去之后,还得先花点时间给他们做个简单的培训,才能正式上岗。”
“行!毕竟在一起干了这么长时间,也算好聚好散。”洪胜一拍大腿,显得很豪爽,“这样吧,今天晚上我摆一桌,你叫上青哥(鹿青),咱们一起聚聚,就当是给他们三个饯行了!”
“没问题!胜哥大气!”刘正茂爽快地答应。
“培训?好啊!”洪胜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那下午我也叫几个兄弟过来,让徐娇娇趁她还在,给他们讲讲黑市上的规矩和门道,传授点经验。”
“胜哥,恐怕……”刘正茂吃完最后一个银丝卷,端起茶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摇了摇头,“徐娇娇她们做黑市的那套逻辑,讲究的是细水长流、诚信经营。你新招的这帮兄弟,心气高,路子野,估计听不进去,讲了也是白讲。”
就在这时,罗红英正提着大茶壶在大堂里给各桌客人续水,她看到了刘正茂,便笑着走过来打招呼:“茂哥!你什么时候来的?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坐坐?”
“红英妹坨!你现在可是大堂经理级别的人物了,还亲自出来给我们续水?难得啊!”刘正茂笑着跟她开玩笑。
“得了吧你!少来打趣我!”罗红英嗔怪地白了刘正茂一眼,“我就是一个站柜台的营业员,端茶倒水本来就是我的本职工作好吗?哪能跟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啊!”
“哈哈,不开玩笑了。说正经的,你和青哥的喜事到底定在什么时候啊?我们可都等着喝喜酒呢!”刘正茂又把话题引到了鹿青和罗红英的婚事上。
“他爸说了,等这次从你们大队帮忙盖房子回来,就赶紧把家里那几间旧房翻修一下,再多加盖两间。最快也得等到年底,说不定要到明年开春了。”罗红英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和期待。自从鹿青穿着江麓厂的工装去过罗红英家几次后,罗家对这个有正式工作、为人踏实的小伙子非常满意,双方家长已经开始为他们的婚事做准备了。
“不就是加几间房嘛,抓紧点,很快的!”洪胜也插话道,“早点把喜事办了,我们也好早点升级当伯伯嘛!”
“呸!你们一个个都比鹿青年纪小,还想当伯伯?美得你们!”罗红英笑着啐了一口,显然跟洪胜不太对付,不太愿意接他的话茬,“行了,不跟你们贫了,我还得去给其他客人续水呢,你们聊吧。”说完,便提着茶壶走开了。
洪胜看着罗红英走远,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脸色稍微沉了一些:“茂哥,你刚才说徐娇娇不会教,或者说我的兄弟学不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刘正茂放下茶杯,神色也认真了起来,但语气依然平静,“你手下的那帮兄弟,恐怕压根就不愿意去学徐娇娇她们那套做生意的路数。”
“这怎么可能?”洪胜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不可能?”刘正茂反问道,语气依然不紧不慢,“徐娇娇她们做黑市,讲究的是‘细水长流’,每次交易赚个几块钱、十几块钱就心满意足,图的是有个稳定的回头客,能做长久生意。可你新招的这帮兄弟呢?他们追求的是‘干一票是一票’,恨不得一次就把人家兜里的钱掏空,做的是一锤子买卖。这两种赚钱的理念和方式,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他们怎么可能愿意静下心来学徐娇娇那套‘慢工出细活’的办法?”
听到刘正茂这么直白地批评他新招的人做事手法粗暴、只顾眼前利益,洪胜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很不高兴地说:“茂哥,你这话说的……有点过了吧?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我不是在开玩笑,胜哥。”刘正茂迎着他变得锐利的目光,语气严肃起来,“昨天下午,我从你这里离开,骑车路过南门那边,正好亲眼看到徐斌带着两个人在摆摊卖货。有个女同志走过去问了问手表的价格,徐斌开口要一百四十块。说实话,百货公司卖一百二十块,黑市卖一百四十块,这个报价本身没问题,属于正常行情。”
刘正茂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洪胜的反应,继续沉声说道:“问题是出在后面。那个女同志觉得价格高了,不打算买,转身要走。这时候,徐斌带来的那两个人,立刻上前拦住了她,不让她走,嘴里还嚷嚷着‘问了价就必须买,这是规矩’!这已经够过分的了,更离谱的是,他们竟然当街就动手去掏那个女同志的衣服口袋!把人家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搜出来一百三十六块钱,然后硬是把那块手表塞到女同志手里,强行完成了这笔交易!那个女同志当时吓得脸都白了!”
刘正茂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洪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胜哥,咱们是多年的邻居,也是朋友。我今天就想问问你,咱们换个位置想一想,假如是你,或者是你家里的姐妹,在外面遇到这种事情,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做?”
“那还用说?!”洪胜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股狠劲,“要是我姐在外面被人这么欺负,我肯定带人过去,非把他给干趴下不可!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对嘛!将心比心,这不就结了?”刘正茂见洪胜上道了,立刻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你再想想,昨天下午在南门被徐斌他们强买强卖、还当街搜身抢钱的那个女同志,她家里人要是知道了这事,会不会也咽不下这口气?会不会也找上门来,要找徐斌他们算账?”
“哼!”洪胜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她家里人要是敢找过来闹事,大不了我把钱退给他们就是了!一百多块钱,我还赔得起!”
“退钱?”刘正茂冷笑一声,追问道,“要是人家不单单是要求退钱呢?万一人家觉得家里人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光要退钱,还想趁机从你们这里多‘讹’一笔精神损失费、压惊费呢?你会心甘情愿地多给他们钱吗?”
“他敢!”洪胜眼睛一瞪,语气强硬起来,“跑到我的地盘上来敲竹杠?我看他们是活腻歪了!大不了就打一架!谁怕谁啊?反正我上面也有人,张超队长、解所长他们都熟!就算闹到派出所,也就是进去走个过场的事,还能把我怎么样?” 他说这话时,脸上甚至带着几分得意,显然对自己能“摆平”事情的能力颇为自信。
刘正茂看着洪胜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心里暗暗摇头。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一个更贴近洪胜现实处境的假设,语气也变得异常严肃:
“胜哥,你先别把话说得那么满。咱们换个角度想想,假如……我是说假如,不是那个不认识的女同志,而是徐斌或者刘波他们,抢了我姐姐刘阳云,或者抢了我表弟许丙其的钱呢?”
洪胜听到这话,脸上的得意神色瞬间僵住了。
刘正茂盯着他的眼睛,继续缓缓说道:“然后,我为了替我姐姐或者我表弟出头,动用我所有的关系去找人,要收拾徐斌他们,甚至要连带你一起追究。到了那个时候,你认识的那位张超队长,还有解所长,他们……还敢不敢、或者说,还愿不愿意出面来保你?他们会不会为了你,来硬扛我这边可能动用的人脉和压力?”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猛地浇在了洪胜的头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才那股嚣张的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啊!谁能保证徐斌、刘波他们抢的每一个顾客,都是没背景、没靠山的普通老百姓?万一哪天不开眼,真的惹到了像刘正茂这样,或者比刘正茂更有来头的人的家眷呢?刘正茂在省市两级认识的人,能量可不小!真到了那时候,张超和解所长他们,会不会选择明哲保身?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给他撑腰?
洪胜之前光想着靠暴力快速敛财,靠“上面有人”来规避风险,却从来没深入想过,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背后,可能隐藏着连他自己都根本无法承受的巨大风险!一旦踢到铁板,他现在所依仗的一切,都可能瞬间土崩瓦解。
刘正茂看着洪胜陷入沉思、脸色变幻不定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没有再催促,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给洪胜留出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个严峻的现实。
刘正茂从自己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两支烟,一支叼在自己嘴上,另一支随手抛给了对面的洪胜。他自己划着火柴,先给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然后又将火柴盒扔给洪胜。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抽着烟,谁也没有先开口。茶楼里人声嘈杂,他们这张桌子却像是被隔开了一样,气氛有些凝滞。直到半支烟快烧完了,刘正茂才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目光平静地看着洪胜,开口说道:
“胜哥,咱们出来混,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求财吗?图的是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让自己活得舒坦点。好勇斗狠,打打杀杀,那不是目的,只是有时候迫不得已的手段。能平平安安、稳稳当当地把钱赚到手,然后开开心心地花出去,这日子才能过得长久,才有滋味。你说,要是有命赚钱,却没命花钱,这钱赚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语气很平和,没有半点说教的味道,更像是一个朋友在推心置腹地聊天。
“作为朋友,我给你一句忠告:做人做事,都别太绝,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知道你烦别人讲大道理,我也不想多说。只希望以后你遇到什么事、做什么决定的时候,能偶尔想起我今天这句话。”
刘正茂停顿了一下,将手里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站起身,对着洪胜拱了拱手,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好了,话就说到这儿。胜哥,祝你以后兵强马壮,大展宏图!我先走了,晚上饭局再见。”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路过正在大堂里提着大茶壶给各桌客人续水的罗红英身边时,刘正茂停下脚步,笑着对她说:“红英,晚上胜哥请客,你也一起来啊,咱们好好吃他一顿大户!”
罗红英有些意外,问道:“茂哥,你这刚来没多久,怎么就要走了?”
“嗯,还有点别的事要处理,先走一步。”刘正茂笑着摆了摆手,脚步没停,径直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