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中信心十足，说得头头是道，在座有的如醍醐灌顶，有的就像听到天方夜谭。
“是啊，有可能实现吗？”
官家也在考虑。
“任何政令的推行都难办啊，因为总要动到一部分人的利益。一层一层推下去，每一层的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小后生想法是好的，就是太年轻。
他怕是不知道朝堂险恶，还是个十足的理想家。
但官家显然小看钱中了。
他从小活在社会底层，躬耕亲种，了解底层人民的逻辑。
加上这些年跟着家里大人走南闯北做生意，要接触各色衙门，对于地方官员的那一套也都不陌生。
加上身边都是钱惟浚，赵日新这样的皇储朋友，朝廷的运作那套他也懂得。
他不仅不像许多读圣贤书出身的官员那样飘荡在云端，反而接地气得很。
不仅接通了当朝大地，连千年后文明社会的地气也连通了。
“难不难办，要看谁来办，决心够不够强嘛。”
小中嘴角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哦？这是怎么说？”
官家突然觉得，这小子可能还真有想法。
“也就是说，那个改革的决策者敢不敢痛下决心大动干戈。每一项政令都会动到一部分人群的利益是不假，那改革者自己呢？他怕不怕自己的利益被动？他改革的目的是什么？”
小中说着直视钱家几父子的眼睛。
“假如做决策的人自己也存了私心，不敢开罪这个，不敢轻动那个，还怕自己名声不好。畏首畏尾，那就算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也会被捆住手脚，最后好心办坏事。”
好家伙，这小子又是话中有话，究竟是在内涵官家，还是在激将官家？
怎么他那抹笑，看起来越来越像嘲笑？
“相反，改革者如果自己坦荡荡没私心，我不信，偌大的神州，就找不到一心为公的改革先锋，一群从上往下推行政令的志同伙伴。”
得，确定了，这一套既是内涵又是激将。
可官家偏偏吃这一套。
他手指一下一下扣着茶桌。
是啊，难办就不办了吗？想当初他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夺位登基，后来又南征北战，哪一次不是至暗时刻，哪一次不是挺过来了？
每一次，都有一群值得信任的伙伴跟随他。
他对自己的人格魅力有自信，如果像钱中这小子说的，把最后一点私心抛掉，他相信，一定能为国家物色到合适的改革团队。
“不错，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我泱泱神州，一定能找到合适的有志人才。”
不知为何，官家升起年轻时候的雄心。
不，比那个时候的雄心更甚。
那时候所想的，无非是得登大宝。
可登上了又怎么样呢？随着时间推移，国家是发展了，可大部分资源集中在上位者那里。
土地兼并，官商勾结，苦的依然是底层百姓。
大家起义反朝廷，朝廷也越来越腐朽，往前看从前的历史教训，往后看戏台上的真实故事。
再这样下去，他不过又是一位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普通君王。
官家如今确信一点，只要制度不改，所有的王朝都会从内部腐朽崩坏，然后开启新一轮分分合合的循环。
所以当林会长告诉他，千年后，会有一股力量打破这样的循环，官家好像听到了来自天界的福音。
“既然这循环是能打破的，我为什么不做那个打破循环的人？”
官家这样问自己。
如果成功了，他就是追日的夸父，是补天的女娲。曾经再伟大的帝王在他面前都要失去光环。
再伟大，有将整个王朝打碎了重塑来得神圣吗？
官家有了决断。
“好，你的意见我采纳，展开来说说。”
他刚才实在将人看轻了，钱小郎君还真不是信口开河，他有切实可行的章程。
“想要给文官集团来个大换血也不难，从现在开始推行考核制度。每年从笔试、政绩，还有百姓的风评三项入手。只要一项不合格的，就撤换岗位。”
听到这里官家没说话，身边的赵氏两兄弟有新的疑问。
“这些裁撤的官员要如何安置？”
“是公务员。”
小中坚持纠正。
赵日新一脸黑线。
“好，就算是公务员，动一个两个还可以。可是要整体改制撤裁，你该不会以为他们会乖乖听话，背地里不给你使绊子吧？”
没办法，谁让文官集团已经坐大。
他爹在时还可以镇压住，赵日新知道自己的本事，到了他手里，一定会集体造反。
眼看好兄弟要气急败坏了，小中还偷偷笑。
“你傻啊，谁让你做得那么明显了？分化瓦解，褒贬不一，让他们掌握不到规律，逐个击破懂不懂？”
“哼！”赵日新转过头，“说得轻松，实际上哪有这样容易，你倒是说说看？”
小中当然有主意。
“你想啊，戏里的大颂冗官冗费，但现实中百废已兴的宋国却不一样啊。这些年从吴越开始，全国创办了不少企业，其中也有国企央企。”
他娘亲、二哥，身边还有好多人就是不同国企的负责人。
“不合格的官员，可以往体制内的企业放人。如果操行考评还不过关，那就再往下降职，直到降为普通工人为止。”
赵日新不说话了，跟从前无数次的争论一样，每次都以自己的信服而告终。
但他眨着眼睛，等小兄弟说下去。
“有降职机制，自然也有升职的。考评优等的官员朝廷重重提拔，作为全国的表率。同时，通过科考在全国网罗各色人才。这些人才，国家也不要吝啬赞美嘛，多在报刊杂事刊登表彰。”
原来如此，这小子是要让官员集体卷起来。
大家顾着提升政绩，自保还手忙脚乱，哪里还有机会跟朝廷抬杠？
小中说着狡猾一笑。
“当然，这升降机制可以制定得灵活一点，让人摸不着规律一点。”
她娘亲这些年就是这样运营公司的，这一套也被哥哥姐姐们学了去。
如果将国家看做一个超级大企业，小中觉得，许多机制都可以活学活用。
所起来，这还是平衡官场那一套，官家就是个中高手。
是啊，再崇高的目标，也需要手段去制衡。
官家细思，这小子说的还真有可能实现。
也就是说，他将成为古往今来锐意改革第一人，到时候国家富强，百姓爱戴不说，他甚至会名垂青史。
这事越想越叫人热血沸腾，官家一高兴，张口就给眼前的钱小郎君发福利。
“既然小郎想得这样周全，不如就请你来做我的改革家，帮助我组建团队，推行政令如何？”
“啥？！”
十四岁的改革大员？
在场连钱惟浚在内，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地张大嘴巴。
小中微微一怔，倒是没被冲昏头脑信口答应。
“这个么——”他摩挲下巴，“官家这样肯抬爱，小可却是不敢应承。”
“就是嘛，爹，小中他才多大啊？别说还没弱冠，就是离女孩的及笄之年也还差着几个月。”
好友能获得亲爹赏识是很好，但十几岁的官员走出去如何能服众？
赵日新觉得他爹冲动了。
“来日方长嘛，中兄弟现在还年幼，但未来可期。再历练几年，一定是爹的左膀右臂。”
赵日盛也帮腔。
官家看着钱中，只看他自己怎么说。
小中一脸轻松。
“倒不是因为年龄。古有甘罗十二岁报效国家，封卿拜相，说起来我还迟了呢。”
“不是因为这个，那是怎么的呢？”官家显然很感兴趣。
钱中嘴角一勾。
“官家忘啦，通过层层课考选拔官员，这一条就是我提议的，自己却要走后门，这不是打脸么？”
小中说起来还一本正经。
“好的机制，首先就是要讲原则。那个制定规则的人，也一定不能自打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