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舟对皇帝恭敬，然而认识了将近二十年，他并不畏惧他。
“那臣该谢圣人。”徐光舟拱手道，“臣已查明是有人唆使军士，意图围堵城墙。王将军府中……应说是在宫里，横遭变故，好生凄惨，若此番又遭奸人算计得逞，忠臣良将得此下场，岂不是令祖宗万民寒心？臣确实功不可没。”
徐光舟突然觉得自己这么说话像极了徐光舻。
“徐子晦。”
“嗯？”
徐光舟看着皇帝，只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朕与你相识那年，朕七岁，你九岁，论年龄，朕该喊你一声兄长。”
“臣不敢当。”徐光舟垂下头。即便出了王家的事情，他却对赵叔文愤恨不起来，只是不再抱希望了。
“该有十六年了，子晦，你我相识，有十六年了。怀珏的年龄都没这么大。如今，你也要像其他人一样，背叛朕吗？”
徐光舟的一双剑眉微微蹙起来。天地君亲师，从赵叔文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们二人就是君臣，然后是同窗，然后是亲如手足。他与家中弟妹不一样，他对赵叔文是忠诚的，信任的，殷切的，要侍奉，要爱护，要规劝。
所以他只是做了选择，选择在赵叔文死后，一个对大梁更有利的局面。作为一个储君要考虑得太多了，在东宫时，徐光舟就总是对赵叔文说，“要早做打算”。所以如今他也只是在“早做打算”。
说到徐明容，这么些年，要说真有什么是徐光舟从她身上学到的，那就是利己。这姑娘其实矛盾得很，胆子很大又贪生怕死。她自己没有说过，徐光舟却多少能猜到一点。人不能死得没有价值。
所以刘冲在派人捉拿她和母亲的时候，徐明容会掩护母亲离开，这不仅是孝心，而是哪怕她死了，母亲活下来了，那她死得就是有价值的。
徐光舟也不想死得毫无价值。他愿意为了皇帝、为了大梁去死，如果此时此刻是徐明容提着刀冲进来要杀赵叔文，他也愿意为了给赵叔文挡刀去死。
但他不能死于猜忌。使人各得其所的，才叫好皇帝。
“臣，不会背叛圣人。”
“可你要朕怎么信你呢？”
“……圣人如果信臣，当年就不该娶康氏。”
“康氏？”皇帝脸上终于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你从那个时候就……？”
“圣人误会了。”徐光舟摇摇头，“三娘曾对臣说过，特别不理解，圣人看似是救康氏于水火，实则是将自己推进火坑里。她说，兴许因为圣人是个好人。”
“康氏屡屡犯错，皇帝虽冷落她，却不曾真的惩罚她，她害死了先帝，又害了他，他还是为她求一个全尸，但皇帝不是真的珍惜她。相反，他恨她，以至于延及了赵儇。可皇帝又一定要保留他这个皇子。”
徐明容站在月光下，负手而立。为人妻子，又做了母亲并没有让她的脸上多出多少柔和，在徐光舟眼里，反而是程四娘的死让她的脸上不再锋芒毕露，不过锋芒只是转去了别处。
“他无奈地像一个皇帝一样为自己选了妻子，像一个皇帝一样哪怕不爱也保留了她的尊位。叔元因为那个谶语激怒他时，他像一个皇帝一样在朝会上大发雷霆。他好像有很多不得已。”
“他像是有献祭情结。”
“什么？”徐光舟不明所以。
“先帝和太后娘娘最宠爱的儿子就是他，一直坚定地将他当做太子来对待，按道理他应该长成王茂咸那样。但不知道哪一环出了错，他总是喜欢自我牺牲，好像这样他获得的一切好处就抵消，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迫不得已、被逼无奈、事出有因，他总让自己身在这样的处境里，折磨自己，所有人都看到他的痛苦，这样就值得了，他就是一个完美的儿子、丈夫、君王，一个割肉喂鹰的圣人。”
徐明容俯身捏起一把泥土：“如何让一团陶土，不变成有瑕疵的茶碗？”
徐光舟：“让足够有能力的工匠担此重任。”
“非也。”徐明容抿着嘴一笑，“这并不能保证。”
徐明容松开拳头，五指张开，干燥的泥土随风飘散。
“让陶土还是一团陶土，不就没有任何机会？”
“你是想说，是圣人一错再错？”
徐光舟当然知道徐明容和赵叔元恐怕早在先帝时就动了心思。但如今给他的选择也只有他们了。
“我想尝尝那个位子的滋味，而他也没接得住，仅此而已。”
“圣人如今当及时止损。臣忠于圣人，天地可鉴，圣人为何猜忌臣？”徐光舟面露哀戚，他起身跪到皇帝面前，趴伏在地上，“既如此，臣愿交出兵权，为圣人绝后患。”
……
皇帝到底没有真的把他怎么样，大发雷霆一顿后，不痛不痒地让徐光舟在偏殿里跪了一个时辰就放走了。
徐明容听闻他提出要上交兵权，真是吓了一跳。
“圣人不会真的收走的。他哪怕不信我，也需要徐家来制衡郭家。”
的确，虽说徐照朴和徐光舟都被徐明容连累，然而明面上，他们并没有违逆皇帝，皇帝起初也只是让他们二人“歇息”而已，敲打敲打，要他们和靖王府割席。
徐光舟帮了王茂咸，于公于私，也没有错。
……
天还未亮，苏元禾一行人便动身启程，临走前里正夫妻两个又做了好几张饼，裹在油纸里让他们带上路上吃。
还没出五公村，高止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啃着面饼，“里正一家子人挺不错的，可惜咱也没多带些盘缠，不然给老两口留点也是好的。”
“任务要紧，还是不要牵扯过多。”苏元禾拽着缰绳，对此不以为然。
高止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点点头，继续埋头啃饼。苏元禾算是他的上级，上级说什么，只管听就是了。
终于出了村子，行了半日路，借着林下微弱的天光，苏元禾眼尖地发现不远处路边树干上有一团黑影，像是挂着什么。
她抬起手，车队立即停下，一名随从下马前去查看，不一会儿，便小跑回来，面色凝重道：“苏姑娘，是死人。”
“死人？死的什么人？”
“看穿着，应该是平头百姓，像是成年男子和一个孩子。”
“像是？”苏元禾疑道。
随从犹豫再三，才挤出一句话来：“死得……极为凄惨，割去头颅挂在树杈上，连孩子都不放过。”
寂静中传来一声声吸气的声音，连苏元禾都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
“看来是那老媪所言非虚。男人带孩子并不常见，只怕是还有个妇人，但也凶多吉少了。这死相并不寻常，倒像是在示威。如此猖狂，只怕是连官兵都奈何不了的。”
高止问道：“苏姑娘，那该如何？”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路过尸体时还是慢下来，纷纷不忍地垂下头，苏元禾指挥人将尸体放下来，在林子里好生安葬了。
苏元禾：“不要横生事端，你我是送信的，管不了这许多，再如何也到了太原城再说。若官府不知情，小心报了官便是，余下的不要管……”
“不知壮士何人，敢放了咱留下的尸体？”
众人一惊，他们只顾着尸体如何惨烈，竟不知何时被人盯上了。
高止挡在苏元禾面前，只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肩上扛刀，领着人从林子里出现。
“我等初来乍到，不知好汉是谁？”高止小心道。
“往后退，别跟他费时间。”苏元禾在他耳边小声叮嘱。
见他们步步后退，那领头的人乐道：“初来乍到也不怪你们坏了规矩。只那几人是个不听话的，不肯跟了咱上山去。瞧你们像是有些本事的，不如跟了大爷我，一同去山上快活，好过这般可怜行路，把小娘子都整得灰头土脸了。”
后面的人便也跟着哄笑，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苏元禾。
高止：“阁下可是哪边山头的大王？我等不过是过路人，无心坏了大王的好事。”他心道这帮人若是留下尸体的贼匪，必定穷凶极恶不好招惹。
“大爷我是称不上大王，不过你若是识相，能见见咱大王也不是不可能。”那人歪头盯着高止，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等赶路，恕不奉陪……”
苏元禾话音未落，一支响箭破空而出，直擦着她的鬓边过去，当即放倒了埋尸体的一名随从。
她瞳孔骤缩，只见树林里顿时人影攒动，立即下令所有人丢了辎重上马离开。
苏元禾留了个心眼，路过尸体时弯腰拔出了箭，又顺带勾走了腰带上绑着的令牌。
“苏姑娘小心！”
高止抽刀斩下射向苏元禾的一支箭，又扭头看向追着他们将土地扎得像刺猬一般的箭群，大声道：“这箭放得跟不要钱似的，怕不是普通的贼人，难道是……！”
苏元禾心中警铃大作，然而此时无暇他顾，只能拼了命拍马向前，并时刻注意着后方射来的箭雨。
谁料对方像是早有预谋，快出林子了，道路尽头却弥漫起尘沙，一队人拿着绊马索拦住了去路。
还好不是骑兵。在这种时候竟然觉得稍许放心，苏元禾心中自嘲，怪不得徐明容说她胆子大。
两拨人很快短兵相接，为了躲开绊马索不得不慢下的人马轻易便被后方和两旁的箭追上。好在一波箭放完了，剩下的便是拿着刀的“步兵”。
训练有素的摘星楼众人砍翻了意图接近的贼人，苏元禾发现他们虽用的武器还算精良，然而杀人却只凭一腔蛮勇，没有路数，但耐不住人多，几十人一起涌上来，渐渐地还是有些吃力。
“拿下那个女人！”
林子里不知是谁发出戏谑又带着几分下流的号令，穿着各异的贼人像是一同打了鸡血似的，立刻浑身都来了劲儿，所有人调转矛头向苏元禾。
但他们一心想活捉了苏元禾，手上便松了劲。苏元禾忍着恶心，左手抽出另一把横刀，左右开弓将企图靠近的几人当心戳了个窟窿。高止也立即带人向她靠拢，护着苏元禾慢慢向前。
可任凭他们武功如何高强，寡不敌众，不知是谁瞅准机会砍断了苏元禾所骑之马的两条前腿，马吃痛向前扑去，苏元禾跟着往前倒，眼见着就要被一个满脸淫笑的贼人抓住，高止眼疾手快拎住她后背的衣服，一把将人带上马。
并肩作战的同伴一个个倒下，高止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他扶了一下苏元禾，脚一蹬跳下马，又一刀挡住了二人。
“你做什么！”苏元禾一边奋力抵挡，一边扭头惊道。
高止没有看她，只道：“苏姑娘，只有你见过殿下。所有人，掩护苏姑娘！”
其余人得令，立即转了方向，不再往前突围，只拦住贼人不让他们靠近苏元禾，苏元禾死死咬住嘴唇，心知不是犹豫的时机，咬紧牙关拍马往前冲。
她一路又劈又砍，蒙头跑出去了不知多久，直跑得嗓子眼里冒血腥气，胯下的马也渐渐慢下来，才感觉周围似乎安静下来，又四下张望，确定没有追兵，一股空寂感瞬间淹没了全身。
她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这么多装备精良的悍匪，也不知高止几人是生是死，更不知道仅凭她一人要如何与靖王接头。或者她还未见到靖王，半路死了也未可知……
苏元禾不敢停下，马仍旧一路向前小跑，每颠一下她的脸上就颠落一颗泪珠，混合着尘土一起留下一道道痕迹。
如今只剩她一人，苏元禾两相权衡，选择走上官道。她在路过的小河边洗去血污，又披了件干净衣服，往脸上抹了把灰，包住头发，看起来跟十几岁的儿郎没什么两样。
方才盲目跑了一段，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官道所在，上了大路，苏元禾才稍稍松了口气，检查了身边的一应重要物品，信件、文牒……这才拍马向前。
……
“娘子，平康坊那边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
明容敷粉的手一顿，放下螺钿盒子望向月怜。徐光舻才去了平康坊两日，怎么那里就出事了。
看出她的心思，月怜道：“与二郎君无关。昨天夜里，太仆寺卿鲁公的孙子，跟工部何侍郎的儿子吃醉了酒起争执，打死了两个妓子。”
“何远？他不是说一身毛病都改了么？”明容疑惑道。
山迎在旁冷笑一声：“狗改不了吃屎呗。”说完又感觉似乎哪里说的不对，吐了吐舌头。
明容：“你继续说。”
“说是何远杀的人，似乎是为了争那两个妓子，结果何远斗不过鲁家的，竟将两个妓子摁着头撞在桌子上，当时就撞死了。”月怜说得气愤，换了口气，“原本此事也不大，然而鲁家那个也是火气上来了，与何远扭打一路，把人从楼梯上推了下来，人是没死，但今早听说，也就吊了口气了。”
“真是活该。”山迎拍手叫好道。
明容：“何肃在朝中中立，然而鲁家是郭党的，这下可有的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