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闻言,轻捋长须,面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你问我,我问谁去?或许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机缘巧合?”蓝希冷笑一声,眼眸中泛起淡淡的金色流光,“这话若是别人说,我或许还信三分。但出自老师之口,我一个韵母都不信。”他转身望向镜中渐行渐远的两妖身影,声音里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什么巧合,能巧合到世界之子跑到你的老君山上,而您这位坐镇此界千年的老君却会一无所知?”
他缓步走近窥天镜,指尖轻触镜面冰冷的边缘。镜面上泛起涟漪,映照出他略带讥诮的神情:“您是谁?此界的老君!纵使您此身没有能开天辟地、逆转时空的无上伟力,却也绝非等闲。”
镜中画面流转,映照出环地轨道上那些闪烁着灵光的微型法器。蓝希的目光愈发深邃:“不说别的,单是这面窥天镜——能借您布置在环地轨道上的万千‘耳目’,观照此界一草一木,已是了不得的手段。更遑论……”他指尖在镜面上轻轻一划,画面顿时倒转,显化出前日老君山中云雾聚散的景象,“这倒放之能。”
老君阁内忽然静了下来,只有镜中时光流转的细微声响。蓝希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能倒流光影,回看过往,已是触及时间之道。虽不能真正逆转时空,但能做到这一步……”他转身看向老君,眼中闪过一丝感叹,“不愧是您啊。”
老君端坐蒲团之上,面上笑意不减,却也不曾反驳。阁窗外月色如练,洒在青石地板上,映出两人长长的影子。
“所以,”蓝希的语气重新转为质疑,“谁敢说您会不知道一位命运之子、一位世界之子、一位天命之人登上您的山门?”
他缓步走回老君身侧,衣袂在月光下泛起淡淡的蓝光,“莫说是老君山,便是此界任何一处风吹草动,您怕是都能说出个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老君终于轻笑出声,拂尘在手中转了个圈:“你既看得这般明白,又何必多问?”
他抬眼望向镜中那只安睡于风息怀中的小黑猫,眼神温和,“天命之子之所以为天命之子,是因为从他诞生开始,身上就牵连了无数因果。他今日能出现在老君山……”
老君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蓝希,“是你我师徒今日这番布置,牵动了某些因果,在因果造化之下牵引他来此。”
阁外忽起山风,吹动檐角铜铃,发出清脆声响。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窥天镜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镜中小黑猫似有所感,在梦中轻轻动了动耳朵。
蓝希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罢了。既然是因果牵扯,那弟子便不再多言了。”他望向镜中渐近的碧云天轮廓,“只是这小黑猫……”
“顺其自然便是。”老君拂尘轻摆,镜中画面随之定格在碧云天入口处,“他既能得虚淮、风息相救,便是有缘。至于这究竟是个什么缘法,且看未来就是了。”他眼中闪过深邃的光,“比起这些,我倒是觉得你此身的缺陷却是应该好好梳理一番了。”
月光西移,将老君阁内两人的身影拉得斜长,阴影蔓延到了镜子上,显得阁内的气氛越发阴沉。
窥天镜中,碧云天的莲花池在夜色下泛着幽蓝光芒,仿佛在等待着新的客人的到来。
而那只蜷缩在风息怀中的小黑猫,在睡梦中轻轻“喵”了一声,似乎感应到了远方投来的目光。
老君阁中,月影偏移,阴影悄然攀上窥天镜的边缘,将镜面中碧云天的景象掩去大半。阁内寂静,只余檐角铜铃偶尔在风中轻响,那声音清脆而孤远,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沉默如无形的雾,弥漫了许久,才被蓝希一声若有若无的感慨打破:“老师居然看出来了?”
老君并未移开望向窗外的目光,只是微微颔首,手中拂尘的雪白毫尾垂落不动:“毕竟你从未刻意遮掩过,不是吗?那莲身清气之下的丝丝燥意,那眉眼平和间偶然掠过的血煞锋芒……对你我这般存在而言,已然如暗室明烛。”
蓝希闻言,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倒透出几分冷冽的嘲弄。他走到蒲团旁,随意坐下,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铠甲,语气里带上了少有的、近乎抱怨的坦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白莲花与冥河道友,防我如防贼寇。”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素白衣袖上绣着的银色莲纹,“他们怕我一时兴起,循着因果联系,跑去他们落子的那几方世界搅动风云,便干脆在我这具化身投生之时,联手做了些手脚。”
“哦?”老君终于转回头,面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眼神却带着洞悉的微光,静待下文。
蓝希嗤笑一声,似乎觉得颇为有趣:“白莲花将我此身拘于莲花之形,又将他那方核心莲池中,万千莲花自诞生至凋零的‘荣枯之因’、‘盛衰之果’,化作无形丝线,缠缚在我元神最深处。美其名曰‘让我体悟众生草木轮回之妙’,实则是一座精巧的因果囚笼,教我难以全力施为,更无法轻易脱出此界牵连。”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一缕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粉色气息萦绕指尖,旋即又被他五指收拢,碾散无形。“至于冥河道友……”蓝希眼中那抹暗金色流光再次浮现,这次却带着血色暗影,“他更直接。将一缕取自血海最深处的‘幽泉血煞’,埋在了我此身的心脉源头。此气无影无形,却能悄然引动七情,尤其是烦躁与暴虐之念,如同在清水中滴入墨汁,意在让我逐渐沉溺于杀伐躁动之中,自顾不暇,自然也没心思去寻他们的麻烦。”
老君静静听着,目光平静,未做任何评价。他只端起案几上微凉的茶盏,轻抿一口。根据他对这个弟子以及那两位“道友”的了解,这般互相算计、彼此留坑,实属平常。而他这弟子,从来不是肯吃亏的主。
果不其然,蓝希话锋一转,先前的些许无奈与抱怨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而锋锐的得意。他冷哼一声,嘴角噙着冷笑:“他们既做初一,便休怪我做十五。限制我?我自然也要回敬一二。”
“你待如何?”老君放下茶盏,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蓝希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编织陷阱后的从容:“白莲花让我托生于莲,我便在他那最得意、投入最多的那方‘净琉璃世界’的未来长河中,悄然埋下了一颗‘逆种’。此物无形无质,唯与他的化身气息相连。只要他的化身降临那方世界,哪怕只流露出一丝本源气息,这颗‘逆种’便会发芽,牵引天地间一切对他不利的因果碎片,汇聚成流。”
他眼中幽光闪烁,仿佛已看到那幅景象:“到那时,他所行之处,善意将被曲解,援手化作仇雠,功德转为业力。每一步都将荆棘满布,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引来无端敌意。他将不再是那个受万物敬仰的净世之莲,而是举世皆敌的‘异数’。”
阁内似乎更暗了,月光被一片流云遮住,只有窥天镜边缘反射着一点点幽蓝的微光,映照着蓝希半边脸颊,明明灭灭。
“至于冥河道友,”蓝希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更显森然,“我送了他那具血海化身一个‘血债血偿’的命格引子。此引不增其劫,只将他化身过往所沾染的、未清偿的微小因果,千倍万倍地放大、显化。往日因,今日果。他曾无意间拂去的一粒尘埃,未来可能化作阻道的高山;他曾随手抹去的一缕残魂,他日或许就是心魔劫的源头。他越是杀伐果断,这‘血偿’之网便收得越紧,直至举世皆敌,每一步都踏在旧日血迹之上。”
话音落下,老君阁内重归寂静。风似乎停了,连铜铃也不再作响。只有那窥天镜中,被阴影覆盖大半的画面里,依稀可见碧云天莲花池畔,虚淮与风息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踏入,那只小黑猫在风息怀中,不安地动了动。
老君良久无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似乎即将破晓的天际。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远的平宁:
“你们仨,都是活该!”
“老师,您怎么能这么说呢?”蓝希剑眉微挑,略显不服地反驳道,“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他们两个先下的手,我若不还回去,岂不憋屈得慌?”
“额,”老君转过头,看着蓝希那副“我很占理”的表情,脸上绽开一个温和却洞悉一切的笑容,“所以说,你们仨活该呀。我说的有问题吗?”
蓝希被这笑容看得莫名有些心虚,他们三个互相算计,最后谁也没讨到绝对便宜,还各自背上一堆麻烦……好像,确实挺活该的。他肩膀微微一垮,有些讪讪地摇头:“没…没问题。”
“这就对了。”老君笑意加深,仿佛只是随意提起般说道,“正好,最近我想开炉炼一炉‘九转还魂丹’,你且留下帮我打个下手。”
“九转还魂丹?”蓝希闻言,疑惑之色取代了刚才的讪然,“您老忽然炼制那物作甚?”他确实不解。九转还魂丹,名头听起来唬人,沾了“九转”的边,但与传说中服之可立证不朽、与天地同寿的“九转金丹”相比,这“九转还魂丹”的功效就……颇为专一了。
顾名思义,它主要功效就是起死回生。若再加几个严谨的限定词,那便是:合法、合规、符合天道程序的起死回生。
某些世界,比如洪荒以及其群系下的诸多世界,生死寿夭并非完全不可捉摸的偶然。
生灵的诞生与消亡,在某种程度上皆是“天数”的一种体现。并非某个至高意志的随意拨弄,而是由相关职司的众神、地只、冥官,根据魂魄的三世因果、命定的生辰八字、累积的功德业力、承载的气运命数等无数繁复交织的“变量”,经由一套庞大而精密的天地规则推演计算后,初步拟定框架。这便是最初的“命数”。
当然,这命数并非注定不可更改,人间有修行之法可延年益寿;有灵丹妙药、奇珍异果可增添寿元;若有门路,与冥界执掌生死簿册或相关权柄的神只交好,亦有可能通融一二,增减寿数。而个人的运数、命途,更会随着功德与业力的积累、重大选择的做出而不断波动、调整。
根据这些实时变化,重新核算、微调那无形的“命数”,正是天上地下诸多神圣日常职司的一部分。所谓“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遁去的一”便体现在这些变数与可能性之中。
而“九转还魂丹”,其核心妙用,便是在这森严而有序的天地生死规则体系内,提供一条被“认可”的途径,只有肉身完整,寿元有余的人才能够被复活。
以老君的身份和修为,炼制这种丹药,确实显得有些……“小题大做”,而且,此界生灵存在特殊,没有修为的人,死后大概率会直接化为灵气,只有有强大的妖王或者仙人之流死后才会留下灵体,而这些灵体若是没有依凭,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消散了,这些灵在不在地府管理之中都不一定,这东西能有什么用?
看着蓝希毫不掩饰的疑惑,老君拂尘轻摆,示意他在一旁的丹炉边蒲团坐下,不紧不慢地开口:“此丹于我自然无用,不过,近来观测此界气机流转,发现某些‘变数’的叠加,可能会导致一些不应过早消散的‘因果线’意外断裂。备上一炉,有备无患罢了。”
他边说,边凌空一点,老君阁一侧墙壁悄然滑开,露出后面隐藏的丹房。室内中央,一座非金非玉、透着古朴混沌色泽的丹炉正缓缓旋转,下方并无明火,却有点点星辰之光与地脉灵机被吸纳而来,化作氤氲炉火。周遭架子上,摆放着许多玉盒、晶瓶,里面封存着各式灵气盎然的药材。
“况且,”老君目光扫过那些药材,最后落在蓝希身上,意有所指,“你身负莲花因果与血煞之气,虽说是‘缺陷’,但其中蕴含的‘枯荣生灭’之意与‘幽冥血海’的一缕本源气息,若引导得当,恰可作为炼制此丹的‘药引’之一,调和阴阳,贯通生死之界。让你参与炼制,对你梳理自身状况,亦有益处。”
蓝希恍然,原来老师绕了一圈,还是落在此处。既是借用他身上的“麻烦”来炼丹以备不时之需,也是借此机会帮他化解一部分隐患。这算盘打得,果然还是老师高明。
“原来如此,弟子明白了。”蓝希收敛神色,肃然起身,“需要弟子如何配合,请老师吩咐。”
老君微微一笑,指向丹炉旁一堆似虚似实、仿佛星光凝聚的柴薪:“先去把那‘星辰槁’添入炉下,控温三昧,待炉壁隐现九色虹光时告知我。我们……先从备料开始。”
晨曦此刻终于彻底穿透云海,将金红色的光芒洒进老君阁,也照亮了丹房内缓缓升腾的氤氲药气。阁外,山风依旧,铜铃清响,而阁内,一场关乎生死规则的炼丹,即将开始。远在碧云天莲花池畔酣睡的小黑猫,在梦中咂了咂嘴,仿佛嗅到了一丝遥远而清苦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