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绪的婚期定在暮春四月，在喜事来临之前，比这更令人兴奋的是襄国的战事频频传来捷报。
继五日前占领临易、蓟城，终于燕京也随之在强攻下沦陷。
大军如虎狼般汹涌杀进襄王宫，一脚踏破光明殿，祁光勒早已一根绳子自缢在横梁上。
消息传回京师，温钰惊喜中略带愤然，“收复旧山河实乃喜事，只是实在可惜，祁光勒害死太傅就这样轻易的死了。”
班师回朝在即，而他那里也再次收到了邹敬祥传来的消息：太傅死于鸩毒，尸身与生前所用之物皆经仵作和大夫查验，一切均无异常。
如此说来，便真的就是意外了。
宋桧在一旁依依道：“陛下如今可安心了？”
温钰目不转睛盯着信笺上的字迹，“是朕冤枉皇后了。”
心里深深地松下一口气，他揭开罩子，把信丢进炭炉里，嘱咐道：“一会你把暹罗国进献琦南香给皇后送去吧，朕记得她最喜欢这种甜香。”
宋桧轻轻道个是，方要迈步去办，只见殿门吱呀一声打开，皇后拎着裙子神采奕奕进来。
她悠悠蹲了个礼，笑容满面，“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陛下气色不错，便知燕京大捷有多让陛下开心。从此以后，钰郎就是四海归一的十全天子了。”
温钰不动声色将罩子扣上，走上去伸手拉她就座，“这才辰时，你难得起得这样早，刚想让宋桧给你送些小物件，想着你醒来看见必然欢喜。”
媞祯盈盈一笑，“看来咱们是想到一处去了。”
她用眼神示意文绣把食盒打开，将佳肴菜色陆续奉在案上。
解释道：“我想着大捷这样的喜事，你必定高兴得连早膳都没吃就去上朝了，正好我也兴奋睡不着懒觉，索性掐着散朝的点，过来陪你用一回早膳。”
温钰笑着说好，眼睛微弯地看向她，充满了别样的意味。
媞祯被盯地愣住了，问他怎么了。
他缓缓的拿起筷子，道“就是想着好久跟你一起用膳了。”
其实也没有多久，只是碍于朱嵇死得突然，他对她有些不知所措，如今他心中巨石落地，反倒生出一丝愧疚来。
他殷切切地给她布菜，“今日时辰早，一会要不要去上林苑逛逛，听说那的雀鸟司养了不少稀奇的鸟，回头挑几只给你挪到建章宫里。”
媞祯听他说起鸟，想起之前谭司正在廊下被那小家伙闹个大脸红，以为雀鸟司的不作为，送来这等淫鸟亵渎她们，谁知后头一查，竟然查到了她这个皇后头上。
她把这些乌龙事说给他听，温钰也露出春阳般地笑，“怪是觉得最近耳根子清净了不少，原是那小东西被挪去了建章宫。”
他想了想道：“不过那鸟真是犟得很，原想教它些诗情画意的口条，谁想不管教怎么多，一听到‘春’字，它就情不自禁唱起来，当真是又无奈又有趣。”
说着他还忍不住提醒，“得记得把它隔远些，省的一个不好教坏一群，到时候可有得洋相闹了。”
媞祯却不以为然摇着头道：“那也是陛下送我的，怎么的也有陛下的一半不是。”
她这话说得在理，温钰笑了两声，随手取了汤羹喝了一口，“心腹大患一除，吃起东西来是痛快。”
她端详他的样子巧笑，片刻便被一侧的香炉吸引。
见她良久不出声，温钰轻声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媞祯愣了一愣，转过脸来认真道：“看那香炉升起的烟灰蒙蒙的，就想到北地战后寥落的样子。战后修缮可是个大工程。”
温钰拧住了眉，她便知他听进了去。
果然他道：“是啊，去年北麓关一战已然消耗太多，如今又经一战，国库吃紧的很。”
“那么陛下，”她顺势起身，“就让妾这个皇后再尽一份心吧。”
她叫文鸳把准备已久的册子奉上，“这是石舫近两年来的营收，一共是八千八百万两白银，我已命人登记造册，将这些捐入国库，以为陛下解忧。”
温钰神色极为震撼，身体像风中树叶一样簌簌颤抖。
“可是……”
媞祯知道他的犹豫，“安阳石氏也是你的子民，国家正逢用钱之际，父亲不会埋怨你的。”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从前是高祖皇帝威逼太甚，但你跟高祖皇帝不一样。”
温钰温柔凝睇道：“好祯儿，这该叫我怎么谢你？”
她举眸坦然望着，“你我之间何来言谢。我也是大魏的母亲，身为母亲疼惜子民这本就是应该的。”
说着轻抿下唇，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只是我在想，趁此一事不若顺水推舟，双管齐下且不快哉？”
温钰问她：“你想怎么做？”
她道：“钰郎你看，我作为皇后，作为天下妇女的表率，已以身作则向朝廷捐纳千万白银，那余下的百官和各地的吏使是不是也该言传身教，为安邦定国向朝廷捐赠饷银？”
“修缮边地，振兴民生，这从来都是大事，百官食陛下之禄，就该忠陛下之事。万一真有几个搜刮民膏民脂的贪官，顺势拿下且不更好。”
无数细碎的粉尘在光线里飞扬，温钰微眯了眼睛，良久后笑意于两颊而生。
“此计……甚妙。”
于是见他喜悦，媞祯也无声无息地笑了。
一入春风皆好睡，再有潮涌兴起，已是到二月下旬，大军班师回朝那日。
那一日，帝后身着礼服，在宣室殿前升座相迎，众臣按品级在御道两旁肃立。
时间掐得刚好，孔笙欣然上前回禀战局时，晨曦夹着金芒漫延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容光焕发，所有人的眼神都被这位封定北大将吸去，只有站立在角落的沈念影，全心全意注视在皇后身上。
无人在意里，滕元明也深深地看向邹敬祥，片刻，哀然的叹息就像秋后的落叶，簌簌划落。
庆功宴散去，两人坐同一驾马车出宫，路上沉默了半晌，直到进了一条安静的小巷，滕元明才将掩埋心底许久的疑问，怔怔问出。
“老师的死……真的只是意外？”
邹敬祥早料到他有这一句：“你我深知顾敞去往襄国的隐情，又怎会不疑心。早在陛下下令彻查前，我就已将此事探查过了，老师的死确实是襄国人所为，与石后无关。”
滕元明果断道：“我不信，石后睚眦必报，我不信这不是她做的。”
邹敬祥看他倔强的样子，也是无奈，“你不信也无法，只怪老天捉弄，非要老师命里有这一劫。”
想一想在北地这些日子，他也颇为感慨。
“你是不知道，那襄国的内库早让这几年的战争给虚耗尽了，我们抄着箱子过去时，总共就剩两千两银子了，连这回石后向朝廷捐纳饷银的零头都没有，还不如把这些钱给她得了。”
他转头看向他，“你说老师何苦呢？”
他说者无心，滕元明却听出了其中关窍，“你是说襄国根本就没有钱？”
邹敬祥点头，“可不是，老师这回就是操心多了。”
滕元明心道一声遭了，双手颤颤的按住邹敬祥的肩膀，“是我们中了她的计了！”
想想那天那个场景，怎么偏就那么巧，石后给顾敞通风报信的消息让他听到了。是不小心吗？还是别有用意，迟迟到了今日，他才多愚蠢的看破，那是一出请君入瓮的连环计……
都让她给骗了！
他将他的疑虑全部告诉了邹敬祥，邹敬祥的视线迅速颤了住，“你说是石后故意用内库之事引你们上钩？”
“不可能，这襄国内库里有多少钱，她怎么会知道！”
滕元明紧紧绷起唇部的线条，“她就算不知道，也一定会想办法知道。”
邹敬祥犹疑的看着他，“好，按你所言她知道，可事已至此出了燕京，这件事根本没法查下去呀。”
滕元明却坚定笃信着不会，“一定能查，她一定有破绽，一定有的！”
深切的悲愤在一瞬间遍布全身，攻艰克难，他不与她罢休，只怕此刻她也在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