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傍晚，无人知道文鸳在甘泉宫跟皇后说了什么。
红烛明照了一夜，直到丑时皇后才倦怠而眠。
其实她也知道，这些年里沈念影一直水涨船高，虽说她从未给过他什么权力，但奈何他是一个巧言敏捷的人，打着皇后近臣的借口，足以让不少朝臣耳提面命。
她这些年的姑息养奸，竟纵到他把算盘打到了太子的头上。
的确要重新整顿吏治，肃清奸邪。
晨起不过一刻，执宜从殿外带来消息，“今早右金吾仓曹参军杨兴递来折子，要告发廷尉司监正薄云天，授卖官职一罪。”
媞祯整理好袖子，取来折子细看，顿时笑了一笑，“上面说薄云天听信术士之言，要搜刮金银两千万，以压制宅邸冤狱的怨气，竟不惜贩卖官职。真是可笑至极。”
她弹了一下折子问执宜，“你说是不是？”
执宜抿唇一笑，“微臣以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薄云天蠢笨如此，实在是有负圣恩。”
媞祯点了下头，“是啊，这么蠢笨的人，留着也没什么用。何况他如今跟沈念影交好，只怕也忘了谁才是提拔他的主人。”
她敲了敲桌子，让执宜去拟旨，“传朕旨意，收压前廷尉司监正薄云天，遣派裴行嗣兼任监正一职，着京兆伊从旁协助，联合御史台共同审理，一旦查实——斩立决。”
皇轴铺开，簪花小楷一一落下，提罢后，执宜上前拿给皇后查看，便卷起旨意扬长而去。
通传旨意要到金马门，一路穿着官袍，戴着簪花冠，略微有些沉重。
这些年她在皇后身边，冥冥中看破许多。无论是陛下还是皇后，他们鼓励党争，却厌恶结党，他们能接受谏言，但却不许动摇皇权。
而今审理薄云天，不过是重复了赐死她祖父的老路，一是敲打朝中诸臣结党之心，二是也给沈念影的死亡计入倒计时。
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她便不得而知了。
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朝野依旧很平静，除了薄云天被斩首之前李怡府来求过情，甘泉宫内并无任何人踏足。
这日正逢端午，宋桧特地为皇后送来鲜花，又因朝中沐休三日，太子也得免去学业的忧扰。
早上太子去柏乡弥陀寺给陛下问安，一直到酉时才回来，因令月在石府过节的缘故，所以这回端午的家宴格外简单。
饭间太子一直心事重重，几次让执宜添菜，他都未动，媞祯不免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太子怔愣一下，说没有。
媞祯哦了一声，想起一个时辰前曹迩的回话，“听说你今日午后，去呼延晏的陵前看过？”
太子放下筷子，回复道：“呼延晏毕竟也是爹的亲舅舅，没人去看他，很可怜。”
“你倒是肯宅心仁厚。”媞祯哼了一声，呼吸声像山间的阴风，“看来你不痛快，也是因为他了。”
太子静静看着她，“儿子是想，爹他既许呼延晏入麒麟阁，那么无论他有什么错，身后之事也应以王公之礼下葬，而今他陵墓的待遇如同庶人，这实在是招人非议，也恐伤及娘的英明。”
媞祯哐当一声撂下筷子，视线像闪电的一样划去，“怎么，我给他修了坟，你娘我就能英明一辈子是么？”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她一时气极站起，反手就一个巴掌落下去，“你真是蠢货！能载入史册的蠢货！我聪明一世怎么会生下你！你居然有脸给你娘的仇人求情，你简直愚蠢至极！”
太子从未见她发这么大火，瞬间吓地伏跪在地上，“娘您息怒……儿子也是为您着想，您不爱听，往后不提了！”
说着他膝行了几步，拉住她的裙裾，“您别生气，儿子知错了！”
媞祯一袖甩开他的手，咬牙切齿的点头，“你是错了，你简直错过劲儿了！”
“你知不知当初呼延晏把你娘逼成了什么样，他联络御史台要废了娘，还要把你抢走，杀母夺子！他们差点把你娘害死，让咱们母子分离，你居然给他求情，你还真是个二五八万的呀！”
太子抖擞应声道：“儿子不知，儿子只是以为，爹跟娘龃龉就是因此而起，若是娘能放开往日成见，爹爹或许就能回宫。”
“儿子只是想让你们和好而已……”
媞祯头上的凤冠在夜色中寒光轻漾，思量了半晌，扬头看向门外。
“你倒是肯用心，却是用错了心。亏得我为你保驾护航，竟护出一个耳根子软没用的东西！你既然不明是非，那娘总得帮你明一明。”
她朝曹迩使眼色，“即日起迁太子出重华宫，发到虎贲军中历练，非诏不得回！”
太子茫然的看着她，想唤母亲，却被曹迩抚住了肩膀，无声的带出殿外。
数不清从太子出生过了多少年，只知道，这些年里太子和公主一直是一声爹、一声娘叫着。
慕孺亲厚，不分君臣，反而让太子心性单纯地不似皇室中人。
迟迟过了许久，执宜上前拢住她的袖子，“您消消气，这回太子也是被人利用的缘故，总之是无心之失。”
媞祯叹惋着坐下，“就是因为知道他被人利用，我才生气。不类我就算了，连防备心都没有，我怎么能不担心。”
她倦怠的看着太子方才坐着的位子，“本来是觉着，少了储位之争是件好事，不曾想这孩子过得太顺了，反而一点风浪都经不起。”
执宜一脸通透，“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别人的错。”
她低下头，附在媞祯耳边悄悄道：“今早司监司来报，沈念影昨日私下见过太子。”
有片刻的寂静，仿佛寒流再度涌上，媞祯慢慢靠在引枕上，方思索一刻，便有宫女进来通传：“沈大人求见。”
她跟执宜相视一对，心里各有各的明白。
执宜让宫女带人进来，不过半晌，沈念影便穿着靛蓝色官袍站在屋内。
他环视了一圈，见太子咬了一半的糕点还在盘中，踌躇道：“方才听说太子触怒了姑姑，被罚去军营了？”
媞祯嗯了一声，扶着太阳穴，“那孩子不成器，竟给呼延晏求情，罚他去军营已经是轻了。”
沈念影好似很吃惊，“竟有此事？”
他略作感慨，“这真是令人唏嘘，当年呼延晏把姑姑害得何等模样，如今太子竟为罪臣求情！”
“只是太子年幼，如何能生出这般心思来呢？侄儿想……会不会有人在背后教了太子什么？太子可向来是个好孩子啊。”
媞祯撑起头，跟他直视，“那你觉得会是谁？”
沈念影揣着惶恐的脸色，一字一句回应：“侄儿只怕这个人正是陛下。”
媞祯微微一顿，“陛下是太子的父亲。”
沈念影说是，“的确是亲父子不假，但从始至终陛下对姑姑一直抱有成见，又怎么会希望太子与您亲厚？”
“陛下知道您向来重视安阳石氏，放纵太子与您一心，且非助长石家势力？若母子不慕，相互制衡，姑姑以为最有利谁？”
“秦有秦昭王与宣太后失和，罢黜芈戎和魏冉；汉有汉灵帝母子生恶，将窦太后幽居南宫。这些不都是血与泪的例子，您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媞祯闭上眼睛，脑海里疾速转过一个念头，“那……依你之见？”
沈念影墨色的眼珠在暗夜中灼灼微闪，“俗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是刘温钰不义在先，您又何必顾念夫妻情意？应……杀之而后快才对。”
高座上的人良久无言，似是在挣扎，又似是在疑虑。久久才抬起头，命执宜取来一盏子母壶给他。
“我会让人在乾安殿设宴，你就替我用这壶酒，送送他吧。”
沈念影得逞般地笑容从嘴角溢出，爽快的答应下来。
宫中手法，他向来娴熟无比，子母壶一侧是美酒，一侧是毒酒，以红珠有毒，白珠无毒做区分，没想到今日，他倒是能看到刘温钰死在自己手里。
想想这几年他就生气，本以为刘温钰跟皇后决裂，自请修行远离宫廷，没曾想还有破镜重圆的余地。
这些年牡丹花一从一从的送，送得皇后的心都化了，反而映衬着自己像个笑话。
那只鹦鹉花了他多少功夫，好不容易才找到相似的一只，又收买了建章宫的太监给悄悄换上。毕竟朱嵇死在他的手，有些话他说不了，鸟嘴可就指不定能吐露出什么。
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一场空。
但是今天，绝对不会。
他轻轻舒口气，命人带着酒壶到柏乡弥陀寺。跨进大门，乾安殿果然已设好宴席。
守门的侍卫卷起帘子请他入内，他越过门槛，刘温钰正坐在席中。
沈念影走过去，朝他行了个半礼，“姑父陛下，如今再见到我意外吗？”
温钰仍旧是从容不迫的表情，“不意外。你今日到这里，我一点都不意外。”
沈念影哼笑了一声，“不得不说，您的确是一个好人，只是有时候心太软了，总是错过时机。”
“就像曾经你下令让柯氏给我下毒，明明可以让我立刻毙命，却非要用那么缓慢复杂的毒药。你始终还是怕姑姑她伤心，所以永远都狠绝不下去。”
温钰认可的点了点头，“的确，就像你虽然姓沈，也永远比不上你三叔叔一样。”
这一言，无非是尖刀的一语，沈念影被刺的变了脸色，缓了许久得意平复。
他拿起酒壶，慢慢拨动机关，把两杯酒全部满上，“姑父陛下，请吧。”
便将红珠那侧的推给刘温钰。
温钰拿起酒杯，只是一笑，抬首饮尽，给他看。
沈念影也捧起手将自己的那杯喝完。
许是高兴，他感觉酒入肺腑生出了滚烫的花，想要再说什么，忽然眉心剧烈跳动，吐出一腔子地血。
腥红的气息令他惊惧抬头，看着子母壶上耀眼的红珠，让他难以置信地张着嘴——
殿门被一脚踹破，是上官执宜桀骜的身影，她迅速拉开圣旨，高声宣读：“传皇后旨意，沈念影狂悖犯上，谋害陛下，罪不可赦，着下令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