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看着陈立东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愕然,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反问道:“很难理解吗?”
“觉得这理由太过……理想化?”
“或者说,不切实际?”
他没等陈立东回答,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语气中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淡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也对。”
“以你现在的地位和圈子,在静海,如果生病了,想必总能找到门路,住进最好的医院,得到最及时的诊治。”
“你的子女,想必也能顺理成章的进入最好的学校接受教育。”
“工作上,或许你已经不再抱有更高的期望,但至少在生活层面,你所拥有的,已经胜过静海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老百姓了。”
他的话语如同解剖刀,精准的剖开了某种现实。
“你见过,那些为了挂上一个专家号,在凌晨三四点,顶着寒风冷雨,就在医院门口排起长龙的人吗?”
“你见过,那些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能挤进一个所谓的重点学校,不惜咬牙背负上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沉重房贷,去买一套甚至还没建好的期房的普通家庭吗?”
苏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敲打在陈立东的心上:“这些,我都见过。”
“而且,我不止是见过……”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某段不愿轻易提起的回忆。
“我还亲身经历过,为了给亲人求得一张救命的病床,在医院里,放下所有的尊严,苦苦哀求,看尽冷眼的滋味。”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发动机持续的轰鸣声。
苏木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所以,何清平贪婪一点,想要占点公家的便宜,或许在某些人看来,是人之常情。”
“就像我用来威胁他的查账一样,属于官场中心照不宣的灰色地带。”
“但是,他不应该,也最不能被原谅的,是这种不把老百姓的疾苦当回事,肆意占用和浪费公共资源的行为!”
“这是底线问题。”
因为自己曾经淋过冰冷的雨,感受过彻骨的寒意,所以当自己有能力时,就想着为那些同样在雨中挣扎的人,撑起一把伞,遮挡一丝风雨吗?
陈立东看着苏木那张年轻却写满了认真与执着的侧脸,听着他这番发自肺腑、毫无矫饰的言语,心中原本那些关于“手段”、“权术”的揣测,渐渐被一股油然而生的敬佩之情所取代。
他看得出来,苏木此刻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是源自内心深处的信念。
这种人,无论年龄大小,无论职位高低,其品格本身,就值得受人尊敬。
当然,陈立东也清醒的知道,在当下这个很多时候价值观略显扭曲的环境里,很多人听到苏木这番话,第一反应恐怕不是敬佩,而是嗤之以鼻。
认为他在“装清高”、“唱高调”。
或者说,正是因为苏木做到了他们内心知道正确、自己却做不到的事,这种对比让他们感到了羞愧和难堪,进而产生嫉妒,才会下意识地去否定和攻击。
这就像,一只洁白的白天鹅,偶然落入了鸦群,它本身的存在,或许就是一种“罪过”。
这种罪,并非源于它的洁白,而是来自于周围那些无法忍受这种“不同”和“对比”的...黑色的乌鸦。
想到这里,陈立东不由得联想起苏木在明州时掀起的那些波澜。
当时消息传到静海,几乎所有人都在私下议论苏木行事如何“霸道”,手段如何“酷烈”,一举拿下了好几位副市长,搞得官场人心惶惶。
却很少有人去提及,或者有意无意的忽略了,那几个被拿下的副市长,本身究竟犯了多么严重的罪行,给国家和人民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舆论的焦点,轻易的被引导向了“手段”而非“是非对错”。
“苏主席。”
陈立东收敛了心神,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诚恳,他目视前方,声音不大却清晰的说道:“我……理解您,真的。”
苏木听了,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重新将头靠回椅背,缓缓闭上了眼睛。
车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然而,他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
何清平这间小小的“特殊病房”,就像一个缩影,让他窥见了静海官场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问题。
某些人对特权享受的心安理得,对民众疾苦的麻木不仁。
如果这件事是发生在明州,以他当时的处境和掌控力,他绝对会顺藤摸瓜,将何清平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利益链条查个底朝天,绝不姑息。
可是,这里不是明州。
这里是静海,一个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陌生战场。
在这里,他还没有建立起足够的话语权,手下更没有信得过、用得顺的班底,几乎可以说是孤军奋战。
再联想到自己在明州最后的经历,来静海之前,自己当时可以说已经心灰意冷。
甚至跟苏卫国说过,自己在静海如果再多管闲事就是狗这种话。
苏木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
罢了,现实如此,仅凭一己之力,想要撼动盘根错节的积弊,无异于痴人说梦。
眼下,还是先老老实实把政协内部整顿清楚,一步步站稳脚跟,再耐心等待合适的时机吧。
看着苏木闭目养神时眉宇间依然残留的倦色,陈立东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犹豫着开了口。
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示好和汇报的意味:“苏主席,有件事……可能您还不清楚。”
“跟在何老身边的那个陈成舟,其实……是他的亲外甥。”
“这件事,在咱们政协内部,知道的人也很少,我也是偶然得知的。”
苏木闻言,眼皮微微动了一下,随即缓缓睁开。
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反而浮现出一抹了然于胸的淡淡笑意,仿佛陈立东所说的,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一个靠着舅舅关系进来的陈成舟,在他眼中,还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不管他当初是凭借何种方式、利用了哪些漏洞进入的政协,这件事既然已经成为既定事实,再去深究其过程,意义已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