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平的目光来回乱看,等他目光下意识的扫过床头柜,猛的落在了那本暗红色封面、他曾时常翻阅以示风雅的《资治通鉴》上。
就是这本书!
就是这句话!
成了那个小畜生教训自己的借口!
一股毁灭的冲动瞬间支配了他。
他一把将那本厚厚的书籍抓了过来,双手死死攥住书脊,然后,在陈成舟和老伴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开始疯狂的、用尽全身力气撕扯起来!
“我让你喜欢读史书!”
“我让你修身养性!”
“修泥马勒戈壁!”
“我让你修!”
他一边恶狠狠的、语无伦次的咒骂着,一边粗暴地将一页页承载着千年智慧的纸张撕成碎片、扯成纸条。
装订线崩断,坚硬的封面被扭曲变形,纸张撕裂的“刺啦”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过短短十几秒,那本曾经象征着他热爱读史书的《资治通鉴》,就在他疯狂的撕扯下,化作了一堆杂乱无章、满是褶皱和裂痕的纸片。
直到将整本书彻底撕碎,何清平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的一扬手,将手中那把承载着他所有愤怒与屈辱的碎片,奋力抛向空中。
白色大小不一的纸片,如同冬日里一场绝望而冰冷的雪花,从病房的天花板下方,纷纷扬扬,无声的飘落下来。
碎片缓缓落下,覆盖了他的肩头,落满了病床,也洒了一地,仿佛为他这场彻底失败的交锋,奏响了一曲无声的、充满讽刺的挽歌。
……
陈立东双手紧握着那辆破旧帕萨特的方向盘,车身随着年久失修的底盘发出细微的嗡鸣,行驶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的偏向副驾驶座,小心翼翼的、带着难以掩饰的探究意味,偷偷瞄向闭目养神的苏木。
车内弥漫着一股旧皮革和空调滤芯未能完全过滤掉的灰尘混合气味,阳光透过有些斑驳的前挡风玻璃,在苏木平静的侧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或许是那窥视的目光过于频繁,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感应。
当陈立东再一次忍不住侧目时,苏木恰好睁开了眼睛,精准的捕捉到了他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两道目光在狭小的车厢内无声交汇,陈立东心头一紧,脸上迅速堆起讪讪的笑容,像是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慌忙转回头,死死盯住前方的柏油路面,双手将方向盘握得更紧了。
“是不是觉得……我刚才的手段,有些太狠了?”
“太不留情面?”
苏木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沉寂,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陈立东心里猛的“咯噔”一下,一股懊悔瞬间涌上心头。
如果不是双手必须扶着方向盘,他真想狠狠的给自己一个耳光!
没事瞎看什么!
这下可好,引火烧身了!
这种问题一个回答不好,可就会影响自己在苏木心中的形象。
“没有!”
“绝对没有的事,苏主席!”
陈立东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否认,脸上挤出的笑容显得格外僵硬和不自然。
他下意识的想奉承几句,搜肠刮肚却发现自己词穷了。
毕竟,苏木刚才对待何清平的那一套组合拳,何止是“不留情面”,简直是精准打击,一击毙命。
彻底将那位经营多年的老领导所有的体面和倚仗撕得粉碎。
在他这么多年的体制内生涯中,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如此激烈、如此不留余的的交锋方式,内心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苏木似乎并不在意他这言不由衷的回答,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考校陈立东:“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吗?”
“为什么非要逼他到如此地步?”
陈立东心中暗暗叫苦,这还用问吗?
明面上的原因再清楚不过了,不就是因为何清平倚老卖老,不肯痛快的归还单位的公务用车和那套住房吗?
这几乎是摆在台面上的矛盾。
但他知道,苏木想要的,绝不仅仅是这个流于表面的答案。
果然,苏木并没有真的指望陈立东能给出什么惊人之语。
他缓缓将头靠在有些磨损的皮质椅背上,目光放空,仿佛穿透了车顶,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他用一种平静而带着几分追忆的语调说道:“本来,在去之前,我心里还抱着一丝期待,想着看看这位何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他只是一时糊涂,或者有些老人常有的恋栈情绪。”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低沉了几分:“如果他为人尚可,做事不是太过分,懂得适可而止。”
“那么,车子让他暂时用着,房子让他继续住着,也并非完全不行。”
“毕竟,尊重老同志,也是我们该有的礼节和气度。”
话锋至此,苏木的语气骤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但是,当我走进那家医院,看到走廊里挤满了等待床位、面容憔悴的病人和家属,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焦虑和疲惫。”
“再对比何清平那间宽敞明亮、设施齐全、安静得如同世外桃源的特殊病房……”
“尤其是,当我亲眼确认,他明明身体状况已经稳定,完全可以出院,却依旧心安理得的占据着宝贵的医疗资源,丝毫没有为门外那些真正需要的人考虑时……”
苏木转过头,目光锐利的看向陈立东,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就在那一刻决定了。”
“对于这样的人,没有必要,也不值得,再给他留任何情面。”
“一丝一毫,都不必!”
陈立东闻言,猛的愣了一下,脚下甚至无意识的松了松油门,车速稍稍放缓。
他难以置信的侧过头,飞快的看了苏木一眼,语气中充满了惊讶和不解:“您……您是说,您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因为……因为走廊上那些素不相识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