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僚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却清晰而冷静:
“殿下明鉴。”
“如今流言已起,民心浮动。若再将陛下遭劫之事,与太子急欲正位,有意联系起来,编成童谣俚语,在市井坊间悄然传唱……”
“待流言深入人心,殿下再以清君侧、为天下谋福之名振臂一呼,便是顺应天命人心之举。”
“童谣……” 夏霄云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终于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的弧度,“不错。孩童口中无心之语,往往……最能杀人诛心。”
“童谣,童谣,稚童的谣言。”
“好!”
他眼中漫过一丝极淡的的笑意,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衬得眸光更加幽寒。
他轻轻颔首:
“此事,交由你去办。务必谨慎。”
“属下明白。”幕僚沉声应道。
夏霄云踱了一步,侧身望向窗外隐约的天光,语气转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
“还有,怀州、青州那几家经手过大额兑付的票号掌柜……留着终是隐患。处理干净,手脚利落些。这世上,只有死人的嘴,永不泄密。”
幕僚心头一凛,更深地躬身:“是。”
夏霄云收回目光,指节在窗棂上轻轻一叩,发出低微的响声。
他想起那个和他谈判的“窃玉”,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嘲弄的玩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蠢贼怎会知道,他千辛万苦盗出、又费尽心思兑换的巨额“银票”……
不过是是他早已命人精心仿制的假货?
真正的的硬通货官银,大部分早已通过其他渠道,悄无声息地流回了他的秘密库房。
百万民脂,最终不过是为他作嫁衣裳。
这“窃玉”白白替他担下了所有的风险与骂名。
想到这里,夏霄云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终于染上了一丝真实的笑意。
……
怀州知府衙门后堂,灯火通明,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压抑。
太子夏霄恒一身略显皱褶的衮龙袍。
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檐外渐渐沥沥的夜雨,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案几上摊着几份刚刚送达的密报,字字句句,皆如淬毒的针,刺在他的心头。
京中流言已呈燎原之势。
“陛下遇刺”、“龙体有恙”、“国不可一日无君”等说法蔓延。
朝中几位老臣连夜递来的私信,语气虽含蓄,担忧与告诫之意却跃然纸上。
国本动摇,非比寻常,需定心丸。
他必须回去。
他作为太子必须回去坐镇,稳定朝局,弹压流言,向天下昭示储君仍在,大夏法统不乱。
这是他的责任。
可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这雨幕,看到城外那些蜷缩在临时窝棚里、眼巴巴期盼着下一顿赈济粥的灾民。
他奉旨而来,代表朝廷,代表父皇,更是代表大夏皇室对子民的承诺。
若在此刻,灾情未稳、人心惶惶之际,他这个钦差太子却突然抽身离去,百姓会如何想?
会不会觉得朝廷放弃了他们?
会不会让那些本就蠢蠢欲动的势力,更有借口煽动朝廷不顾黎民死活?
回,则朝堂可暂安,但怀州民心恐失。
留,或可稳住灾民一线希望,但京城旋涡难测,恐生大变。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夏霄恒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仁厚的性情与储君的担当在他心中激烈撕扯。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带着几分担忧的声音传来:
“皇兄!皇兄可在?我听闻京中有些不好的传闻,说父皇……我这心里实在不安,连夜便赶来了!”
夏霄恒转身,便看见六皇子夏霄云一身青色保和冠服,脸上带着焦急和关切,迈步进了后堂。
他看到夏霄恒凝重的脸色,脚步微顿,忧色更浓:
“皇兄,你的脸色……莫非传言竟有几分真?父皇他……”
见到这位素来只爱吟风弄月、摆弄花草,对朝政毫无兴趣的六弟,夏霄恒沉重的心情竟奇异地松了一瞬。
他快步迎上,握住夏霄云的手臂,声音带着疲惫却有一丝欣慰:
“老六!你来得正好!”
“莫要惊慌,父皇无事,只是……另有要务,暂时不便露面。如今京中流言四起,为兄必须即刻回京监国,以安社稷。”
夏霄云内心嗤笑,还和他装!
老头子早就不见了!
看着夏霄云依旧“担忧”的面容,夏霄恒将自己的难处和盘托出,语气充满了信任与托付:
“只是怀州此地,灾情未缓,为兄此时离去,恐寒了百姓之心。你既来了……可否替为兄在此暂驻些时日?”
“不需你处理繁剧政务,只需代表皇室,时常露面,安抚民心,让百姓知道,朝廷未曾忘记他们,陛下与东宫,都记挂着他们的疾苦。”
“有你这位皇子在,便是定心丸。”
夏霄恒言辞恳切,他是真心认为这是眼前最好的安排。
老六闲散,但终究是天家血脉,身份足够贵重,足以暂时代表皇室安抚地方。
且他无党无争,留在怀州,自己也放心。
他全然未曾察觉,面前这位闲云野鹤的六弟,低垂的眼帘下,飞快掠过的一丝幽光。
那光芒里,混合着计划得逞的冰冷,与对夏霄恒这份天真的讥诮。
夏霄云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惶恐与推拒:
“皇兄,这……臣弟从未经手过地方事务,恐有负所托……”
“无妨!”夏霄恒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斩钉截铁,“稳住民心即可!具体赈灾事宜,自有怀州知府与留守属官办理。”
“老六,此时非比寻常,你就当帮为兄,帮父皇,帮大夏,稳住这怀州一方百姓!待京中事定,为兄必有重谢!”
夏霄云似乎被太子的恳切打动。
他犹豫片刻,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拱手道:
“既然皇兄如此信任,臣弟……定当尽力而为,必不负所托!皇兄放心回京,此处,交给臣弟。”
夏霄恒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心头一块大石。
他立即唤来属官,开始紧急布置回京事宜,又将被父皇放出来怀州知府及几位关键官员召来。
他当着夏霄云的面,再三叮嘱务必配合六皇子,稳住民情。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忙于布置时,夏霄云静静立于边缘,望着兄长焦灼的背影,嘴角那抹讥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这只“黄雀”,如今就要走到台前,亲自来搅动这池浑水了。
怀州的民心都将成为他夏霄云棋局上的筹码。
他低垂着眼,心里暗道:
“夏霄恒啊,你可是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