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迪站在整装待发的队伍前，目光扫过马车上堆放的武器箱，忽然转头看向周路，语气带着几分认真：“我说，你真确定不用留一挺机枪在这儿？工地上人多眼杂，万一再出点什么乱子，有家伙在手也能安心些。”
周路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那些武器，摇了摇头：“不必了。留着也是闲置，这里暂时用不上这东西。”他顿了顿，语气沉了沉，“圣丹尼斯那边局势复杂，多挺机枪在手里，总能多几分底气，你们都带回去才是正经。”
沙迪闻言点了点头，没再坚持，转而又问：“那你呢？不跟我们一起回城里？”
周路正要答话，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伊莎贝尔伏案写报告时认真的侧脸，又浮现出邓为瑜在医馆里低头换药的温柔模样，心头莫名一动，嘴上便应道：“不了，这边工地刚出了乱子，总得有人盯着才放心。”
沙迪见他眼神闪烁，当即露出个了然的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他：“我看你是放心不下别的吧？是不是那个新来的女文书？我可瞧见好几回了，她总往你房间跑。”
周路脸上一热，连忙摆手：“怎么会？你别瞎猜，她就是来汇报工作的。”
“哦？”沙迪拖长了调子，眼里的笑意更浓，“可我听泰伦说，你在医馆还有个相好的姑娘呢。你留在这儿不回去，就不怕两边都惦记着，回头真遇上了，闹起来？”自从亲手解决了仇人科尔姆，沙迪心里那股郁气散了，性子也开朗了许多，跟周路说话时总爱打趣几句。
周路被她说得有些窘迫，赶紧转移话题，朝队伍那边扬了扬下巴：“别胡说了，你看他们都收拾利索了，赶紧带着人走吧。这地方离沼泽近，要是天黑了，水里的鳄鱼可不是好惹的。”
沙迪嗤笑一声，眼神里却带着点促狭的善意：“行吧，不逗你了。不过说真的，要是真有心意，就别辜负了人家姑娘。”说完，她转身拍了拍周路的肩膀，大步走向队伍，扬声喊道：“都打起精神来，咱们回圣丹尼斯！”
夕阳沉到了远处的树梢后头，天边漫开一片橘红的霞光，渐渐被暮色浸染。工地上依旧一片忙碌，工头正扯着嗓子给工人们鼓劲，手里挥着卷尺来回踱步：“大伙儿再加把劲！争取今晚就把围墙的框架搭起来，用铁丝拧紧了，明天一早就能砌砖！”
周路闻言，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穿过还没清理干净的场地，快步走到工头跟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咱们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工头回过头，脸上还沾着灰，见是周路，赶紧停下话头：“加索图先生，您看这……”
“我说过，八小时工作制，到点就停工。”周路打断他，目光扫过那些已经面露倦色的工人，“从早上开工到现在，这都快十个小时了吧？人又不是铁打的。”
工头一脸为难地搓着手：“先生，不是我想让大伙儿熬着，实在是这围墙赶不完，心里不踏实啊。赶工期的时候，哪队不是这么连轴转？”
“别人怎么干我管不着，但在我这里，八小时就得大于一切。”周路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执拗，“该给的工钱，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加班的钱也按双倍算，但今天必须停工。让弟兄们回去歇着，养足精神明天再干，效率只会更高。”
工头愣了愣，显然没见过这样的老板，放着工期不催，反倒硬逼着工人休息。他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对上周路坚定的眼神，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行吧，您是老板，您说了算。”他摇了摇头，苦笑着嘟囔，“像您这样的，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说着，他转身朝工人们喊：“都停了吧！收拾家伙什儿。老板说了，今天就到这儿了，明天再干！”
工人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脸上的疲惫仿佛都淡了几分，纷纷手脚麻利地收拾起工具。
周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三三两两地往宿舍走，扬声喊道：“大伙儿都听着，回去先用热水泡泡脚，解解乏！伙房旁边的棚子里备了汽水和葡萄酒，每个人都能领两瓶，敞开了喝，别客气！”
话音刚落，工人们中间就响起一片轻快的笑声，有人笑着应道：“谢谢加索图先生！”暮色彻底漫下来时，工地空地上燃起了几堆篝火，跳跃的火光映着一张张黝黑的脸。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火堆旁，手里捧着玻璃瓶，“咕咚咕咚”地喝着汽水，气泡炸开的声音混着谈笑声，驱散了白天的疲惫和混乱。有人说起老家的趣事，有人比划着刚才那匹马的神骏，火光里的眉眼都带着几分松弛。
周路也搬了个木凳，随意坐在一群工人中间。他没端架子，手里也捏着一瓶汽水，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时不时插句话问问：“家里除了婆娘，还有娃吧？一共几口人吃饭？”“现在这工钱，够不够给娃买新衣裳？”问到孩子时，他总会多问一句，“送去学堂了吗？识不识字？”聊到兴头上，又笑着打听，“等这活儿干完了，打算再找份啥营生？有没有想过学门手艺？”
工人们见老板没架子，话也多了起来。一个豁了牙的老工人叹着气说：“俩娃在读教会学校，学费贵得能喝血。”另个年轻的红头发小子则眼里发亮：“想攒够钱买支温彻斯特步枪，去怀俄明当牛仔——比在工地搬砖自由！”
周路听得仔细，等他们说完，就借着跳动的火光，用铅笔在本子上记下。
没人觉得这位老板突兀，反倒觉得他眼里的认真比那些只谈工期的雇主多了几分温度。火光映在周路脸上，他低头写字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偶尔抬头笑问一句，像个寻常聊天的朋友，酒水下了肚，连周路偶尔抬头时眼里的认真，都显得不那么生分了。
第二天，工地刚响起零星的敲打声，昨天那道香槟金色的影子就又闯了进来。工人们一见是它，顿时想起昨日的狼狈，谁也不敢再贸然上前阻拦，只是举着木杆远远地吆喝驱赶。可这匹马像是认准了这里，根本不吃这套，扬蹄就撞翻了刚码好的砖垛，肆意的破坏比昨天更甚。
周路在房里整理着昨晚的调查报告，听见动静，推开窗就看见这混乱场面。他二话不说，抄起牛皮套马索，又将手枪别上腰间，转身就冲下楼。
此时，那匹马正奔到一个年轻工人身旁。那工人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铁锹“哐当”掉在地上，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连滚带爬地想往后缩。可马却像是发现了新奇的玩具，鼻翼翕动着，一步步朝他逼近，蹄子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砰！”
周路举起手枪朝天鸣枪，清脆的枪声刺破晨雾。那马果然被惊得猛地顿住，霍然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住周路。它前腿微微弓起，伏低了身子，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汽，“唏律律”打了个响鼻，鬃毛炸开，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分明是一副随时要冲上来搏杀的模样。
周路见状，收起枪别回腰间，双手抓住套马索的一端，手腕轻轻一抖，另一端的绳圈便在空中划出个圆润的弧线，带着风声“呼呼”转动。
“来啊！”周路低喝一声，对着马招了招手。
那马像是被这挑衅激怒了，猛地扬起头嘶鸣一声，四蹄翻飞着朝周路直冲过来。金色的身影裹挟着劲风，蹄子踏得地面咚咚作响，离得近了，甚至能看见它贲张的血管和眼里的桀骜。
“老板，快躲开啊！”旁边几个工人吓得脸都青了，扯着嗓子大喊，有人甚至想冲上来拉他。
可周路却像钉在原地似的，双脚稳稳扎在地上，手里的套马索转得更快，目光紧紧锁着马的动向。直到那匹马冲到离他不足两码远的地方，他才猛地一侧身，几乎是擦着马的脖颈险险躲开。就在人马交错的那一瞬间，周路手腕急抖，手中的绳圈“唰”地飞出去，精准地套在了马的脖颈上！
“绷——”
套索瞬间被拽得笔直，像一根笔直的钢筋。周路双手死死攥住绳头，猛地向后仰身，双脚在松软的泥土里犁出两道深深的沟痕，被马拖着在地上划出长长的轨迹。他牙关紧咬，手臂上的青筋暴起，身后扬起的尘土里，只听那马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还在拼命往前挣，人与马之间，瞬间展开了一场力量与意志的较量。
最先反应过来的两个壮实汉子扔下手里的工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左一右死死攥住周路手里的绳索末端。紧接着，更多人涌了过来，粗糙的手掌纷纷搭在绳上，十几双手共同拽着那根绷紧的套马索。
另一边，工人也反应过来，迅速取来麻绳，随着几声利落的“唰唰”声，又有三道绳套精准地落在马的前腿和腰身，绳头立刻被众人死死拉住。
那香槟金色的马原本还在疯狂挣扎，四蹄蹬得泥土飞溅，脖颈用力向后绷着，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可架不住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套在身上的绳索越收越紧。它猛地扬起前蹄想要人立，却被腰腹间的绳索拽得一个趔趄；再想转头撕咬，脖颈上的套索又勒得它喘不过气。
折腾了十几分钟的功夫，这匹马终于耗尽了力气。它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琥珀色的眼睛里褪去了先前的桀骜，只剩下浓重的疲惫。随着一声长长的、带着不甘的嘶鸣，它前腿一软，轰然跪倒在泥地里，紧接着整个身子栽倒下去，溅起一片尘土。绳索依旧紧紧地勒在它身上，却再没了丝毫挣扎的动静，只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粗重地喘息着。
工人们这才松了手，一个个累得弯腰喘气，看着倒在地上的马，脸上又惊又喜。有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朝周路那边望去，只见他也拄着膝盖直喘气，衬衫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沾着厚厚的泥，却依旧稳稳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那匹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