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蒙望着哈夫丹灵魂消散的方向,小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仿佛那温暖而悲伤的光晕仍停留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热的印记。刚才那是…哈夫丹的灵魂…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未曾散去的震撼与一丝迷茫,在空旷的遗迹中显得格外空灵,像是怕惊扰了刚刚安息的英魂。
戴因斯雷布静立原地,玄色的背影仿佛与这片古遗迹的阴影融为一体,成为另一座沉默的纪念碑。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片重归虚无的黑暗,鎏金的眼瞳中情绪如深潭难测。此处汇聚着不止一种诡异力量。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残存的地脉能量、古老的怨念、深渊的污秽…即便见到魂魄,也不足为奇。他微微侧首,余光扫过荧和派蒙,那目光既遥远又沉重,不过,若你们意欲继续深入,须得万分小心。前方的黑暗,恐已非人力所能轻易窥探。
话音未落,一阵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咳嗽便从他喉间涌出。他抬手用手背抵住唇,肩背因这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而微微弓起,尽管他立刻强行抑制,但那瞬间泄露出的痛苦气息,却瞒不过近在咫尺的同伴。这个向来挺拔如松的身影,此刻竟显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
嗯,我们会小心的。荧郑重地点头,目光中充满了关切。派蒙则飞近了些,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欸对了,戴因,你难道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戴因缓缓放下手,指间似乎还残留着一声叹息的重量。方才那台装置…同样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创伤。他语调依旧平稳,却巧妙地将诅咒的反噬替换为更易于理解的,我需要一点时间…独自恢复。
原来如此…派蒙下意识地点头,随即猛地反应过来,在空中跺了跺脚,不对!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硬撑而已!脸色那么难看,说话都比平时更费劲了!她叉着腰,语气里带着看穿一切的担忧和一丝不容反驳的关切,戴因,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比如说,给自己放个假什么的!
放假?戴因重复着这个词汇,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对遥远概念的陌生与自嘲,这不是…该出现在我身上的词语。他重新转过身,目光越过她们,投向更遥远的、仿佛无形中存在着的敌人,我还有重要的事。「命运的织机」计划仍在运转,我甚至怀疑,此地这座增幅装置,也与那个计划脱不开干系。
我也会留意的。荧轻声承诺,眼神坚定。
戴因的视线终于落回荧身上,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基于短暂合作的微弱信任,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对于未来的忧虑。感谢你的体谅,「雇主」。他微微颔首,随即,语气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预警,只希望下次见面时,你不会站在…「那边」。
派蒙不满地叫了起来,飞到他面前,戴因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记仇呀?最后才说这种话…
戴因没有回应她的吐槽,只是沉默地移开了目光,那鎏金的瞳孔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
派蒙叹了口气,小小的肩膀耷拉下来,飞回荧的身边,语气变得柔和而充满希望:虽然…还是没能再一次见到你的哥哥,但也算是了解了很多有用的信息吧?只要继续旅行,你们总会相遇的!然后…然后一定可以和好如初的,对吧?她像是在问荧,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声音里带着天真的期盼。
哦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脑袋,还记得我们一开始是为了调查丘丘人们的诡异行踪才过来的吗?这下…应该可以找那位矿工大哥报告了吧?只是…她的小脸皱成一团,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里发生的事,又是古国诅咒,又是深渊阴谋,还有黑蛇骑士的忠魂…对普通人来说,也太复杂、太难以理解了吧!感觉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
她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烦恼暂时抛开:总之,别把那份委托给忘了就行!
就在这时,派蒙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戴因臂弯中那团异常安静、仿佛与戴因的沉默融为一体的银灰色毛团。她像是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眼睛猛地瞪圆了,小手指着戴因,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
等、等等!戴因!你…你就这么把涣涣猫猫抱走了吗?!我们…我们回头要怎么跟钟离先生交代啊!他要是问起来……
一直沉默着的荧,此刻唇角却微微弯起了一个清浅而了然的弧度。她伸出手,轻轻按下了派蒙激动挥舞的小手,目光平和地望向戴因与他怀中那团温暖,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宁静与确信:
不必担心,派蒙。
我们会在璃月港……再见到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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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荧和派蒙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通往层岩巨渊上层的曲折矿道尽头。派蒙那标志性的、略带聒噪的活力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也渐渐被厚重的寂静吞没。
整个空间仿佛骤然失压,只剩下地脉幽光在无声流淌,映照着残破的遗迹,以及遗迹中两个静默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古老悲伤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戴因斯雷布站在原地,如同亘古便立于此处的一座玄色碑石。直到确认她们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挺拔如松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松懈了一分。一直强撑着的、作为末光之剑的凌厉气场,如同被戳破的泡沫,悄然消散,只留下一个被疲惫与伤痛浸透的灵魂。他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在独自承受着五百年来从未停歇的痛楚。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臂弯中那团银灰色的温暖上。
涣涣猫也正仰着头,那双独一无二的异色瞳——一瞳映着地脉的幽蓝,如同深海的叹息;一瞳映着他眼中黯淡的金色,像是捕捉到了陨落的星辰——清澈地、专注地回望着他。她的眼神里没有疑问,没有催促,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全然接纳的平静。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么渺小,又那么真实。
……走吧。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比平时更甚,像是被刚才那场灵魂的风暴磨去了所有锋利的边缘,只留下粗粝的质感。这个词仿佛不是通过声带发出,而是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的叹息。
涣涣猫极轻地了一声,算是回应,那声音柔软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她小小的脑袋在他臂弯里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蓬松的尾巴轻轻卷住他的手腕,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然而,戴因并没有立刻迈步。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体内积攒着某种力量,呼吸微微加重,胸口起伏的弧度牵动着未愈的伤口,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随即,他用一种近乎固执的、不容置疑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我送你回去。
这句话在此刻显得如此突兀,甚至有些荒谬。他胸前的衣料还浸染着与深渊司铎搏杀时留下的暗红,呼吸间仍带着不易察觉的痛楚的颤音,每一下轻微的移动似乎都牵扯着内里未愈的创伤。而被他宣布要的对象,正安然无恙地蜷缩在他怀里,力量完满,甚至不久前才以仙人之姿为他挡下灭顶之灾。
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认为,此刻更需要被去的,是他自己。
但涣涣猫的反应,却并非基于常理。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化形,也没有用任何方式表示自己可以行走。她只是再次仰起头,那双异色瞳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要穿透他冰冷的表象,看到他灵魂深处那份不为人知、甚至不为自己所承认的渴望——那份需要通过这个动作,来确认自身存在价值、来为这段沉重旅程画下句点的、近乎笨拙的执着。
一秒,两秒……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只凭借喉咙深处气流的震动,发出了一声又轻又软的:
咪呜……
这声叫唤,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它没有任何需求,不表达任何情绪,更像是一种……应许。
仿佛在说:好,我明白。我让你送。
她重新在他臂弯里窝好,甚至比之前蜷缩得更紧了些,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不仅如此,她还做了一个极其亲昵且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向上探了探,用自己温热、带着细微湿气的鼻尖和柔软的脸颊,轻轻地、带着依赖意味地,顶了顶他线条紧绷的下巴。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底某个紧锁的阀门。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酸楚与慰藉,猝不及防地冲撞着他冰封的心防。
戴因的手臂,那只要时刻握剑、沾染过无数罪孽与尘埃的手,以一种与他此刻僵硬身体截然相反的、近乎本能的轻柔,收拢了些许,将怀中的温暖更稳、更妥帖地圈住。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套,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皮毛下传来的稳定心跳和温暖体温,那是一种与这片死寂废墟格格不入的、鲜活而坚韧的生命力。这生命力,正透过相贴的肌肤,一丝丝地渗入他几乎冻僵的血液里。
他不再犹豫,迈开了脚步。
步伐依旧沉稳,却比平日慢了许多。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踩在自身伤痛的荆棘之上,靴底与碎石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过分的寂静中被放大。但他抱着她的手臂,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稳得如同最坚固的磐石,仿佛怀中所托,是比自身性命更重的珍宝。
他们穿行在倒悬城市的阴影里,走过那些见证了五百年悲愿的断壁残垣。幽蓝的地脉之光为他们引路,也将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两个在时光长廊里踽踽独行的孤独灵魂,在此刻因为一份无言的默契而短暂相依。风从岩缝中穿过,带着地底深处的寒意,吹动他玄色的衣摆,也拂动她银灰色的绒毛,她舒服地眯起眼,往他怀里又缩了缩。
他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
所有的交流,都沉淀在了这份沉默里。他固执的护送,是她能给予的最大纵容;她全然的信赖,是他能收到的最好慰藉。一种奇异的宁静在两人之间流淌,暂时驱散了诅咒的阴霾与战争的硝烟。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不同于地脉幽光的、温暖的颜色。
是璃月港的灯火。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如同散落在天鹅绒幕布上的碎金,在沉沉的夜空中怯生生地闪烁。随着他们的前行,那光芒越来越密,越来越亮,最终连成一片温暖、辉煌的光海,静静地铺陈在沉玉谷方向的夜色之下。那是人间的烟火,是活着的喧嚣,是炊烟,是笑语,是与层岩巨渊之下的死寂绝望截然不同的、生机勃勃的另一个世界。隐约似乎还能听到随风飘来的、极其模糊的市井嘈杂,像是一首遥远的安眠曲。
戴因在通往璃月港方向的最后一道山脊上停住了脚步。
夜风从沉玉谷的方向吹来,带着淡淡的花香与湿润的水汽,轻轻拂过他染着星尘的金发,也拂过涣涣猫银灰色的柔软绒毛。她在他怀里动了动,似乎被这熟悉而安详的风所吸引,小巧的鼻子微微耸动,耳朵转向那片灯火通明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了极其细微、满足的呼噜声。这声音像是一个小小的暖炉,熨帖着他冰凉的胸膛。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似乎因归家近在眼前而显露出一丝放松的猫儿。鎏金的瞳孔里,倒映着远方的万家灯火,也倒映着她安宁的身影。那冰冷了五百年的眼底深处,似乎也被这片温暖的光海注入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初春融雪时,第一滴滑落的水珠。
他抱紧了她,仿佛怀抱着这片黑暗世界里最后的光源,也仿佛从这份温暖中汲取着继续前行的力量。怀中的重量如此真实,如此温暖,让他恍惚觉得,这漫长的、充满失去与诅咒的旅途,似乎也并非全然冰冷。
然后,他迈出了走向那片灯火的第一步。
重伤的骑士,怀抱着他全盛的、却为他心甘情愿收敛起所有锋芒与力量的故友,一步步,坚定而缓慢地,走下了山脊,走向那片象征着的光明。他的背影在辽阔的星空与璀璨的灯火映衬下,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因为怀中那团温暖的重量,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与完整。
他完成了他的仪式。
她成全了他的固执。
层岩巨渊的安魂曲已然终章,而他们的归途,才刚刚开始。那璃月港的灯火,不仅是涣涣的归处,或许,也在这一刻,成为了照亮戴因斯雷布漫长黑夜中的……第一盏,微弱却固执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