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道倍行,二三百里地,李世民於两日后到了离石县外营中。
窦轨、长孙无忌、褚亮等早在相迎。入进营内,到了帅帐。李世民才刚坐下,茶汤未饮半口,便即问道:“徐世绩、陈敬儿两部汉贼现在何处?尚在两关,还是已进向修化、平夷?”
却窦轨、长孙无忌昨天、今天都有遣信使,去寻李世民,给他禀报最新的徐、陈两部军情,但李世民走的小路,行速又快,两拨信使皆与他错过。故对汉军最新情况,李世民尚不知。
便长孙无忌神色凝重,回答说道:“殿下,陈部已进至平夷,徐部昨日离黄芦,开向了修化。”
“已有何应对部署?”李世民接过从吏呈上的绢巾,擦了把汗,问道。
长孙无忌答道:“已檄令两城守军固守,不得出城浪战,其余一切等殿下回来指令。”
李世民从静乐南下回来前,先已给窦轨、长孙无忌加紧告知了自将亲还离石之讯。听了长孙无忌的答复,李世民点了点头,问道:“伏卢山方向,可有增兵把守?”
长孙无忌怔了下,与窦轨对视了眼,转回头来,说道:“伏卢山?”
“未曾增兵么?”李世民亦怔了下,诧异说道,旋即下令,“既尚未曾增兵,便即下我令,调樊兴部,潜行疾往伏卢山增援。到了伏卢山,偃旗息鼓,广遣斥候,探查王君廓部动向。”
窦轨沉吟稍顷,抚须说道:“殿下是担心王君廓、苏定方部汉贼或会策应徐世绩、陈敬儿?”
“会否策应,我也不确定。然若我用兵,必正奇相济,以为响应。以主力开向修化、平夷,是为正兵,而王、苏两部正可用为奇。是故宁可十防九空,不可一疏成患。令樊兴务要隐蔽行踪,若果真探得王、苏潜向修化、平夷,即设伏歼之。同时遣精干斥候,轮番探修化、平夷前线,三时辰一报,不得延误。”李世民下达完了这两道军令,才有空端起蜜水,饮了口。
窦轨、长孙无忌等接令,不敢耽搁,急忙将李世民的命令安排下去。
传达罢了,褚亮不知何时,额头亦汗水涔涔,他撩起袖子,一边擦汗,一边颇后怕地说道:“殿下思虑周详,却仆等竟未料到此节!倘若徐世绩当真如殿下所虑,果然调王君廓、苏定方部潜至平夷,或者修化城外掩伏,则一旦我遣援前往,未加防备,必遭夹击而溃。幸得殿下明察秋毫,预先洞悉敌势未形之机,及时调兵堵漏,方免此可能之患。”
——褚亮与宗罗睺、翟长孙、浑干、梁胡郎等一样,都本是薛举、薛仁杲父子的臣属,薛仁杲兵败后,他亦降从了李唐。不过与宗罗睺等不同的是,他非陇右人,其家原籍阳翟,系中原着姓,东晋时迁徙到了丹阳郡,再后又定居杭州钱塘,却乃江南士人是也。
他今年五十多岁了,小时候就聪敏好学,善属文,博览无所不至,经目必记於心,喜游名贤,尤善谈论,名早已成。早在他十八岁时,曾得陈后主召见,即席赋诗,为江总等称赞,就名动江南,至今已是历经陈、隋两代。杨玄感作乱兵败身死后,他因与杨玄感有旧,受到牵连,被贬为西海郡司户。西海郡即今青海湖一带,属陇右之地。
於是薛举起兵称帝后,拜他为黄门侍郎,参与机要。再后来,薛仁杲降了李世民后,李世民久闻其名,礼遇甚重,问他说:“寡人受命而来,嘉於得贤。公久事无道君,得无劳乎?”褚亮顿首回答:“举不知天命,抗王师,今十万众兵加其颈,大王释不诛,岂独亮蒙更生邪?”李世民很高兴,即赐乘马、帛二百段,授他为秦王府文学。
却不妨多说一句,也难怪李建成越来越深忌李世民。李世民领兵在外,四处出征,不但屡战屡胜,名望日隆,深得李唐文武之心,更兼礼贤下士,广纳人才,凡败降之敌将、敌臣,如宗罗睺、翟长孙、褚亮诸辈,他且尽收入他的秦王府,可谓爪牙日众、文谋日集,又及降从的敌方精卒,他亦颇有收编入秦王府所辖之兵中者,换了谁为太子,只怕都不得不感到忌惮!
且不必多说。
只说李世民端着玉杯,斟酌了下,接着又说道:“淮安王失陷贼中,徐世绩或会以他的名义,劝降修化、平夷守军,且则罢了。然此外另有一点,不可不虑,便是徐世绩亦有可能会以淮安王为质,胁修化、平夷守军。就此点,可有令下到修化、平夷?”
窦轨迟疑了下,说道:“殿下,淮安失陷之讯,方今已将士多知,军心颇震。殿下及时还回离石,实是稳住了大局。徐世绩或会以淮安为质,胁我修化、平夷之守军此一可能,仆等亦有忧虑。前日已传檄两城,令二城谨慎固守,不得轻信贼人言语。至於其它,尚待殿下令谕。”
这话说得有点婉转。
既已令二城“不得轻信贼人言语”,为何还要“至於其它,尚待殿下令谕”?
看来有些费解,实际上窦轨的意思是很明白的。
他这两句话,直白点说,就是:他与长孙无忌虽已经传令修化、平夷两城,不要“轻信贼人言语”,可也仅如此而已,如果出现了最坏的情况,便是徐世绩以李神通的性命为要挟的话,修化、平夷两城的守将、守军该怎么应对?他与长孙无忌却还没有明确给以指示。
李神通是李渊的从弟,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最坏的可能性,该怎么应对,也确是窦轨和长孙无忌不好明确地给守军指示。这个指示,只能李世民给。
李世民明了窦轨话中之意,他也已经料到窦轨、长孙无忌肯定没敢擅下“即便汉贼以淮安王的性命为要挟,也置之不理”的命令,就半点犹豫也没有,当即下令,说道:“飞檄两城,贼若胆敢以淮安王为要挟,胁迫两城,且先固守城池,候我援兵到日,必将贼兵歼之,以迎淮安王还!”这道所下军令的语意也比较委婉,然意思很直接了。
——对李神通,李世民当然有感情,可在军国大事面前,再深的感情也得靠边站。事实上,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李世民当下对李神通是有感情,担心他的生死,可对李神通不听从他的军令,擅自出战,而因此丢失了黄芦关,还他自身被擒,导致离石唐军一下陷入被动,他亦是极为恼怒的。唯李神通是他的从父,现也已被汉军擒了,这份恼怒他只能暂时压下。
长孙无忌立刻将这道军令亲笔拟就,盖上李世民的元帅印章,也传达下去,命急下两城。
李世民三两口将玉杯中剩下的蜜水喝完,聊解了下路途之渴,按住膝盖,站起身来,说道:“阿舅刚才说,淮安失陷,离石军心震动。这也正是我回离石的缘故。阿舅、辅机、褚公,你们随我循抚各营,振奋士气。”两日疾驰,路上几乎无休,才到离石,将最需要安排的“伏卢山”、“李神通”这两件大事才定,马不停蹄就又要去巡营,殚精竭虑四字几可称之!
时值下午,日头正炽。
窦轨、长孙无忌、褚亮、房玄龄等,与相继接令赶到帅帐的离石各营诸将,即随从李世民,先从左一军开始,轮着巡视诸营。
每到一营,李世民皆亲抚将士劳苦,问伤病,慰老弱,赐帛赏粟,称“今我既返离石,必夺还两关”。却李世民在唐军中的威望素重,诸军将士皆知,跟着李世民打仗,必能克敌制胜,因见他还回离石,乃不安渐去,就像见到了定海神针也似,诸将感奋,士卒踊跃,营中气势渐振。
虽烈日灼甲,李世民未尝褰裳避影,汗流浃背而神色愈扬。及巡至右三军,有将校引兵众百余,伏地叩首,奋声说道:“愿效死力,以赎失关之辱!”李世民将他们一一扶起,说道:“忠义如此,何辱之有?”一军皆动容。巡毕诸营,日已西斜。
李世民立於高坡之上,回望连营十余里,旌旗猎猎,士气如虹,方稍展眉宇。
窦轨眉头的忧虑亦略消散,说道:“将士见殿下归,士气已振。殿下两日未眠,今可暂歇。”
李世民摇了摇头,说道:“徐世绩部贼兵已在进向修化,陈敬儿部贼兵更已至平夷。贼势汹汹,我岂能安枕?今虽暂稳军心,然两关一日未复,离石就一日不稳。离石不稳,我粮道、后路便即动摇。当此之际,不容一日懈怠!须当速定反攻之谋。”令道,“告谕诸营,即日起,将士禁出,秣马厉兵,以备随时进战。我还离石之讯,不得向外泄露半分。”下了高地,驰还中军帅帐,令将诸军总管亦尽召来,一起商议反攻、夺回两关之策。却这帐外,晚霞如火。
……
议到夜深,反攻之策初步议出。
李世民犹精神奕奕,窦轨等这几天也没睡好觉,精力不如他,特别褚亮年老,再三克制,控制不住,打出哈欠,泪流涕出,别的诸将亦有困倦者。李世民见状,——议出的反攻之策,他正好也需要再打磨一下,便散了军议,叫诸人各还休息,明日一早再来计议。诸军总管、褚亮等乃辞拜退出,窦轨、长孙无忌、房玄龄作为核心,自是留下,与李世民再具体细议。
帐外脚步急促,外边的亲兵喝声止住。
李世民等听得外头两下交谈了三两句,很快帐幕掀开,亲兵引入数人。
诸人看去。
数人中后边的是中军大营的辕门将校,前边的是个胡人。
这胡人原本的辫发已被扯散,几绺枯发黏在汗渍与血污交织的额角,发梢还挂着刺棘的断刺,穿着的胡袍的翻领撕裂至肩,腰间的革带虽未断裂,却斜挎着,狼狈不堪。
李世民认得这胡儿,便是唐军到离石后,因他招降,从附唐军的离石稽胡小率刘三儿。
“刘三儿?”长孙无忌惊奇地说道。
却这刘三儿一进帐中,就拜倒在地,带着惊魂未定的气息,颤声说道:“殿下、殿下!黄芦关失守了!淮安王被汉贼擒获,小人亦被贼擒。贼押淮安王与小人去临汾,途中,小人侥幸得脱。翻山越岭,终於逃将回来,才得以再见殿下!小人、小人……”
声音嘶哑得说不下去了。
房玄龄端了杯水,递给他。刘三儿大口喝了,——他这一抬头,李世民等看得清楚,只见他面容枯槁,眼中布满血丝,一道荆棘划伤从右颊延伸至下颌,凝着暗红血痂,干裂的嘴唇泛白起皮,胡须纠缠成团,其间沾着草屑和泥点,可见他这一路逃回,何等不容易!
润过嗓子,刘三儿喘息稍定,这才继而说道:“小人敢有一道火急军情,禀报殿下!小人逃脱之前,听押小人与淮安王的贼骑言说,徐世绩这贼厮,将在修化城北置下埋伏,只等我离石大军往援,就两下夹击!小人逃出后,知事关要紧,连着两三日,水米不进,昼夜不歇,总算赶在这时到了大营!只也不知是否报警晚了没有?”嘴前边,房玄龄又递给他了块果脯。
刘三儿抢过,狼吞虎咽地吃下,眼往两边案几上去张。
房玄龄将自己案上余下的果脯都取与给他,由他迫不及待地吞食。等他吃了几块,问他说道:“你所报此讯可是无误?淮安王现下何如?”
刘三儿呜呜啦啦不知说了些什么,房玄龄倒后悔给他吃食了,亦只好等他将口中果脯咽下,却又噎住了,等他又灌下几大口水,顺了顺气,才听他重新答道:“确切无误!汉贼骑将当时以为小人与淮安王睡着了,就是这么说的。小人逃时,虽想帮淮安王也逃,无奈汉贼看管淮安王甚严,小人不得机会,又恐离石大军中计,只好先自逃走。淮安王也许已被押到临汾。”
话到此处,诸人听到案几声响,看时,是窦轨在拍。
窦轨怒道:“汉贼欺我至此,徐世绩这贼厮真以为我大唐无人乎?犹欲设伏歼我援兵!”
房玄龄没有去看窦轨,只目光在刘三儿身上,沉声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李世民亦凝视刘三儿,无有惊怒,神色沉静如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