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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章 少年Allen的奇幻漂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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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勒发誓过不会让柏德碰他,但是当一天晚上他住的地方房门被打开时,艾伦还是僵硬了脊背,他清楚地知道谁;那个酒后狂醉又迷乱的场合就是潘多拉魔盒。

果然他被抬上了车,紧紧裹着自己的棉被:墨黑里不见一丝灯光,像一只蹲潜在夜色里的猛兽,对着两束寂寞的灯光张开嘴,车后座挪移的时候,艾伦感受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圆柱物——那是枪,他们有枪,艾伦睁圆双眼躺着,满心惊恐与迷惘。

“你们要做什么?”

“统领大人希望和您度过甜蜜的一夜。”

骤然,艾伦的思绪飘向了封建时代那些被迫入宫侍奉垂暮帝王的年轻嫔妃——有的才十三四岁。自踏入宫门的那刻起,她们的心便只为龙袍加身之人跳动,恰似困在笼中的一群啁啾小鸟;但他觉得自己境况稍好,因为他所仰仗的是那份挚爱至深的事业,即便遭遇不测,无人能将其无暇的灵魂夺走,更摧折不了他的意志。毕竟他已熬过精神病院那令人窒息的压抑环境。

“别害怕,”他暗自告诫,“你是男子汉,不,就算我是个女子,被人触碰也并非世界崩塌。权当是被野狗咬了一口……”

房间里只有一盏米黄。

灯罩呈现出玻璃般的莹澈质感,柔光倾泻宛若盈满的圣杯,将液态的银辉泼洒在伯莎重焕青春的栗色鬈发上——发丝已挣脱橡皮筋的束缚,如她身着的丝质睡袍般流泻而下,一只长毛虎斑猫喵呜一声,安卧在她丰腴的胸脯曲线间,在灯影交错中恍若用黄油奶酪雕琢而成。

坐在床榻边缘,她向艾伦微笑了,那是一种十分迷人的微笑,好像毛皮似的绵软柔和,刀锋似的眼梢被光下的暗影柔化得愈发朦胧,印着槲寄生和石榴花纹的被褥簇拥着她,她交叉双腿,舒适地坐在床沿,绸子衣服四散周围,柏德像漂浮在水上的塞壬。

面对这般慵懒的氛围,艾伦不愿惺惺作态——他实在想不出女子能如何强迫男子,“如果我不愿的话,谁也不能教我委身”,可镜中映出的模样却给了他当头一棒:那个双颊绯红,犹带愤懑地站在那儿,脚趾无措地抠着地板缝,俨然是个被天真出卖的可怜人是谁?而柏德虽只穿着睡袍,头发散乱,风雨不惊,泰然气度。

平心而论,柏德现在看来正脸很美,正如《荷马史诗》里说的那种‘好一位标致的美人!难怪,为了她,特洛伊人和蹄甲坚固的阿开亚人经年奋战,含辛茹苦——谁能责备他们呢?’那张在历史学家和吟游诗人的口里才能出现的脸上,朱红的嘴和头发很相配,微鼓的鼻翼在玫瑰色的洁白面颊垂下狭窄的阴影,唇上凹陷下去的皮肤肌理上细小的毛发,让人联想到未经人手的桃皮绒衣;如果真是个妙龄少女等待着他,他会为此心动,但是他知道别的年轻女性不能提的是体重,这位“年轻女性”不能提的是年纪。

她大可以被认作艾伦的祖母;当男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再姣好的面容也不过是画框里的蒙娜丽莎——人人都称颂她的美貌,无论真心或假意,却无人愿与之偕老。

每当艾伦想到,在那青春美貌的面庞之下,竟藏着一双贪婪腐朽的老迈眼睛,如同逡巡领地的鲨鱼般时刻徘徊在自己的疆域,冷汗更是狂飙——这景象比百万杀人狂魔在眼前狞笑更令他毛骨悚然呀。

于是艾伦暗自思忖:“或许当这般直面所有一切之时,尚还来得及鼓足勇气,真切地终结自己的生命,如楚瞻宇叔叔说的那样,人,宁可做玉器被摔得粉碎,也不做瓦片苟且完整,恍惚间,我好似望见顺遂自己心愿,一柄长刀毅然冲着我的头颅落下,无声无息给我解脱,来斩断我如影随形的折磨煎熬,我的父亲对待工人们的苛刻恶毒,也许现在这担惊受怕的心情,恰似我必须的赎罪苦行,乃是必经之路。”

此刻柏德放下猫站了起来。

见状艾伦呼吸急促,若不是门口有人,他想立刻拔腿就跑,现在僵直地戳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感受她细软的发丝轻拂过自己的小腿,镜中映出自己因为温度和羞赧而得泛起玫瑰粉的脸庞,披着的棉被是抵御防线的唯一盾牌,紧紧拷在他身上。

艾伦略显厌恶和抗拒地移开目光;柏德柔美的曲线却从他眼前掠过:流畅的手臂、紧实的肩膀、圆圆的脸颊;快一百岁老态龙钟的灵魂镶嵌在娇媚的身躯里,使眼前的女子像是古神话中被恶魔夺舍的人。

“我听说你去苏黎世调查我?”

艾伦心想约翰逊浓眉大眼的,竟也是个嘴不严实的,根据在柏德面前撒谎会被识破的规律,艾伦诚实地说,“是。”

“这么说,你已目睹我的根源——那段不堪的过往,我曾狼狈地与血亲手足缠斗。啊,我几乎自行遗忘了这一幕。毕竟我现在那般骄矜,却曾经在那几个处处不及我的兄弟面前匍匐在地,比丧家之犬更屈辱地摇尾乞怜,央求他们施舍些许银钱供我求学,如果让我的敌人知晓这个漂亮女人的秘密,恐怕会招来他们的阵阵讥讽嘲笑,至少,现在她可以像模像样地把自己妆点起来,如果她偷了几万元,她就是盗窃犯,如果她通过驱赶屠杀获得几十个亿,她就是四十亿女王,我想起来了,你没有体验过一笔飞来横财的暴富感是什么滋味,就像饱腹感;你不能想象不费吹灰之力的几十亿,会使你怎样变得举足轻重,会使你在社会中获得怎样高的地位,以及会为你开辟怎样广阔的前景。守护着家族和仇恨的秘密:这样的女人是强大的。要征服这样一个女王,要付出比流血更惨重的代价,顺从她却无需她的爱人做任何事。”柏德在他身旁,轻声细语,“因为我也期望着属于女人的诗意——幸福,科技让我返老还童,人却不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悟,甜言蜜语能够爱情的胚胎,我的眼睛必能在巧言令色的人注视下焕发出光彩,能与最娇俏的少女媲美,我拥有世界,却唯独缺少二次创造人的东西——爱情,我应该拥有爱情。”

她的动作如水带动鸭子的翅膀,自然地引导人陷进软沙发,这不由自主地让艾伦联想到情人间的场景,但是她的动作在外人看来很正常,并不暧昧也亲昵,而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柏德的左臂却环住他,以母亲般的力道,不由分说地挽着艾伦。

艾伦刚一挣扎,微微动弹,他便看到她玻璃剔透的眼眸在昏暗中泛着幽光,奶汁似的眼白紧绷着,包裹住仿佛覆有糖纸的虹膜;他赶紧反驳道,“但为什么是我?你的身边莫非缺乏可爱漂亮的男女吗?我不合你的幻想,你难道认为我是巧言令色或者甜言蜜语的人?我不可能爱上你,不,我不可能爱上您,我想您比我更清楚这点,我给不了您任何东西。”

“你忘记了他们和你说的话吗?‘我希望和你度过甜蜜的一夜’没有一个字是我要强迫你就范,虽然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孩子,但是我并不想强迫你就范,会少了很多乐趣,且有损于你我的感情。”

“身上只有一条被子的男人,被七手八脚地架到有夫之妇的闺房里;除了要发生公序良俗不允许的事情,原谅我逼仄的脑洞实在想象不出别的。”艾伦说。

“你的见解确实别具一格,”她说道,“胆识亦非同寻常。你的灵魂中有种勇毅,目光犀利如炬——但请允许我澄清,你对我性情的解读存有偏差。你将我的情感想象得过于浓烈,过于深刻了,宛若一件染血的袍子;我坦然自若年少时的屈辱经历,秉持的是坦荡而非自怜——是对自身软弱的鄙夷。我明白这并不值得称道,不过是怯懦的战栗;但我清醒认知自己的本质:一个冷酷无情之人,我的指南针是理性与智识,而非激素冲动或多愁善感。我的野心与欲望漫无边际,那种凌驾众人的渴求永无餍足之时,炙烤着我的身心,因此有时我必须将耐心、毅力、勤奋与才华奉为圭臬——这些正是铸就伟业与声望不可或缺的基石,我始终以极大的兴趣关注你的历程,正是因为我从中看到了勤勉、缜密又充满活力的卓越典范——绝非出于对你容貌的肉体吸引,所以我们可以聊的事有很多,比你想得多。”柏德轻抚着他,手掌自前额至下颌勾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

“你怕我。”

柏德断言道,穿透人心的目光扎在年轻人身上;她嘴角一勾,露出带着讥诮的锐利笑容,这笑几乎让艾伦的怒火瞬间炸裂。

\"这儿没人听见咱们说话。我想跟你聊聊,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惯常的恶毒手段不愿意用在你的身上,就像一个古董商小心翼翼地捧着乾隆时期的珐琅彩瓷瓶一样,我就这么赏识你,你已知道我为什么偏偏中意你?听我细说,从你出生到现在的这些日子,我已经摸透你的性子,来,把手贴在这里。”柏德拉着他的手搁置在心脏上方,艾伦猛地缩回手,仿佛触到烧红的烙铁,他闭上眼,感觉身体里的弦被狠狠拉扯弹了一下;柏德纵声大笑,清越如银铃,“威廉十六岁那年考了全班第一,我就满足了这个他之前提过的要求,谁知他竟满脸失望,我问他缘故,他说‘我本来很期待,可是得到之后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满足’。我告诉他‘要是大学里能考年级第一,就送你绝世美女当礼物’。现在那位阿涅丝就是他妻子,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漂亮的年轻少女啦——可他很快又开始厌弃躲避她,不顾他人地公然出轨比自己小十五岁的苏菲娜,看吧,我认为人的贪念就像是对美丽的渴望,最爱的永远是下一个,永无餍足。”

“我知道你去过苏黎世,现在肯定特别好奇我的过往和眼下所为,”伯尔德继续道,“有好奇心是好事,不过不要急功近利,要沉住气,只要活着,往后不光是我,整个世界有的是新鲜事叫你听!用三言两语概括我的前半生,我是谁?芝奥莉娅·罗斯伯里——那是我三岁前的名字。母亲生性狂浪,不懂能屈能伸为何物,父亲在试图与她相敬如宾这条路上撞得头破血流,最终离我们而去。不久后她生下了我。当时家里还有个男孩,彼得·格里芬·柏德。我曾坚信我和他血脉相连,自幼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直到他被警方乱枪击毙的那天。直到那时我才知晓他竟是人造人。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极致恐惧让我失声尖叫,引得众人侧目,母亲便强行按住我跪地叩首。多年后我才明白:私藏人造人的行径已触犯律法,她的那份恐惧便尽数倾泻于我——这个仰仗父母恩泽才得以存于世间的孩童。衣食住行,一切生存所需..….本质上,幼年的我与家中宠物并无二致,父母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的主人,自然,宠物绝不可忤逆主人。从那一刻起我便知晓:身为弱者,我从不具备反抗的权利。我的性命悬于他们掌间,比蝼蚁更脆弱。正如母亲亲眼见证终结格里芬的生命,即便在我们之间,结局也将别无二致。正因如此,我必须变得强大——比任何人都强大,成为不输于外力和他人的存在,曾经我哭着跪着求着哥哥施舍我,即便是血肉至亲,在成堆的财富面前也会六亲不认。”

艾伦沉默着。

“你了解我吗,你知道要怎样才能了解一个人吗?”柏德摸上他火烫的耳垂,手握住艾伦颤抖着,痉挛着的手掌,“手心是凉的,手腕和皮肤都十分光滑,手掌和指缝间却跟砂纸一样粗糙,是平日里经常帮他们干重活吗?可是你的手又很干净,每个指甲都是整齐的圆形,还习惯性地翘起小拇指,我猜你喜欢画画,喜欢油画,所以要时常修剪自己的指甲,清洁里面的颜料,因为经常弄脏手所以必须频繁洗手。”

“是,我的画……不怎么高明。”

“透过这些细节,我又多了解了你一点,你有像我这样了解过你自己吗?”

艾伦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张开的唇角和一串闪烁着璀璨火彩的宝石项链,他觉得奇怪到极点,这个人先是残害他,现在又和他故作亲密,态度怎么突然起了变化。

这时,柏德的指尖轻压住他的唇,而掌心温暖地覆上他,完美贴合手窝里每根肌腱的隆起与凹陷,脉搏透过皮肤如心跳般震颤——明明只有几秒钟不到,艾伦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不止;这时,柏德又轻轻碰了碰他的耳廓,“耳朵的形状……艾伦,你的耳朵是圆形的,耳垂很柔软,如果有机会的话,去打个耳钉,会很好看。”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如海中旋转的,软若无骨的水母,在这般的轻声细语下,一阵奇妙的困意笼罩了他,与喝酒类似,迷糊但是头脑清醒——那仿佛是艾伦在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看见世间的色彩与形态。

鬼使神差的,艾伦全然迷醉于柏德那对粉珍珠耳饰,久久凝望着她的纽扣,对其他一切视若无睹,眼前的斑斓色彩令他神魂俱驰:床罩的蓝调,女人面庞上精妙的色泽,灰玫瑰色的肌肤下幽青血管在搏动,在年轻人的眼中,她珍珠般皓齿的莹辉也散发着深邃魅力,那双涂抹着口红的嘴唇,轻颤宛若奏着白噪音,引人沉入梦乡。

“人,懒于勤劳,忠于享乐,要控制内心,改变天性并不容易,但从经验来看是可以做到的,上天给了我们一定力量来创造自己的命运,我们的精力需要补充而又难以如愿的时候——我们的意志一意孤行,要走不该走的路的时候一—我们不必因食物不足而挨饿,或者因为绝望而止步。我们只要为心灵寻找另一种养料,它像渴望一尝的禁果那样滋养,也许还更为清醇。要为敢于冒险的双脚开辟出一条路来,虽然可能坎坷,却同命运将我们堵塞的路一样直宽。”

“从那一天起,我每天都做着这样的观察题,对着我生命中的每个人竭尽所能地去观察——每天来打扫房间,喷消毒水的清洁阿姨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孩子和丈夫,在食堂她喜欢吃什么?门口的保安叔叔,有想过去了解叔叔的名字和喜好讨厌吗?你露出了无以面对的表情,你没有渴望的东西,所以不需要时时刻刻察言观色,可是我时刻都被一种强烈的生存危机所笼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向上攀登的机会,不能放过任何可能为我提供来之不易的机遇的人,撒谎成性,谄媚为生,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已经够了,我心甘情愿;我知道,在你眼里,我的,形象恐怕不怎么好吧,那次强吻怕是吓到了你。可是正如我说的,你不了解我,因此也没有资格评价我……我曾经还是孩子,像您这个年纪,二十几岁,我相信人生来有尊严,我相信纯洁无瑕的爱情,我相信一堆用来约束我的,乱七八糟的规则,这些规则会让凡人晕头转向,让聪明人进退自如,而我能运筹帷幄,我口若悬河,能轻易地让人哭笑哀怒,而则难以被其他人的情绪思维所影响,我应该去管理的职位,我天生就是吃这份饭的料子;三次世界大战的战火摧毁了我们的家乡和世界和平,许多国家的监狱洞开,各种可以被纹在撒旦背上的人肆意冲击社会秩序,艺术与音乐的花毁于一旦,屋漏偏逢连夜雨,‘觉者’又来了,带来了不可思议的怪物,让战火后的人们为了维护文明不得不结成联合政府,再后来,‘序神’降临催发了灾难的种子,在一切的社会数值都十分低迷的时刻,只有自杀率遥遥领先,每三个人内就有一个人自杀,现在人口恢复了多少?粮食供给现在如何?我曾为此饱受煎熬,深信跻身议会实乃大谬——其职务之单调沉闷,令人窒息。我本以炽热之心向往更鲜活的人生:渴慕文学创作,向往躬耕田园,憧憬艺术家、作家与画者的命运,只要不囿于立法者或官僚之身,任何其他天职我都甘之如饴,是啊,议员袍服之下跃动着的,是一颗艺术家之心、诗人魂灵、崇高事业的献身者、功名的追逐者、权力的渴求者,我总觉此生悲苦,非改弦更张不足以求生…终于,历经阴霾与挣扎,终见曙光,得慰藉,昔日困囿之生活忽展作无垠平野,就像现在折腾——”

柏德突然打开窗户。

微风自四面八方拂来,掠过山丘,掀动石南与灯心草的芬芳。

天幕是那种深邃的湛蓝,饱含春水的溪涧奔涌而下——清澈丰沛,向太阳借来碎金,向苍穹采得蓝宝石的光泽。

离开小径,目光自然而然地踏上一片苔藓般柔软、翡翠般鲜绿的草甸,其上点缀着细小的白花若碎星洒落,闪烁的黄花如星辰璀璨,群山环抱,房屋之于它们犹如蛇群之于宝石,叠嶂层峦向着源头渐次收拢。

艾伦追随着她的目光,她的目光追随着水流,溯回映照天光的粼粼水面。

她丢下帽子,任山风撩动栗色鬈发,轻抚她的百合色的的额角与玫瑰色双颊,唇瓣如蝶翅般微微翕动。仿佛正与这永存于天地间的守护神灵对话,她庄重发烟水晶的眼眸,向某种无形之物作别。

“我的才能,响应呼唤:奋起吧,倾你所有,振翅高飞,自在翱翔。他们赋予我使命:为了解决民生粮食与人口之危局,我将为他们实行新政。”

艾伦发现她对那些近乎挑衅的大胆言辞,既未心生愤懑,亦未感到惊诧。对于艾伦这样一个唐突叩开她心扉的人而言,那些对过往痛苦与不幸的坦诚叙述,反倒成了某种馈赠;他承认最初是被对方倾听的意愿所吸引——听她静静聆听自己剥露悲怆,竟成了意料之外的慰藉。

她眼中闪烁着奇幻的色彩,继续说道:“我知道我们这些人说这样的话,乃是被你们这些青年所不齿,所责备的,历史上那么多自封为王侯将相的,有谁知道自己是领受天命的人呢?跟苏格拉底比起来,我算是头一号罪无可诉的人,但我不允许我因为罪恶踌躇不前,我珍惜我的生命就像士兵看中一把刀,我愿意为了理想抛弃除了生命以外的事情,只有活着才能改变世界;而为了改善情况我们鞍前马后,为了制止吃人血馒头的寡头我们殚精竭虑,要像虱子一样有耐心和勇气地钉在水牛身上,一点点吸干他们的血,这其中蕴含的门道足以让乐天主义者自闭,我甚至不可以用酒精和烟来麻醉自己的痛苦,焦虑和抑郁,因为我要保持良好的风范形象,烂醉如泥和烟味冲天会上头版头条,引起舆论风暴的——我说这些并不是求你可怜我,而是我感叹就算这样也不够,一个治理成功的社会会有流浪汉么?不会,会有衣不蔽体的人吗?不会,会有贫困到把自己的血和器官卖出去的人吗?不会,如果我是一个成功的管理者,我就能让每个家庭吃饱穿暖,还能奢侈消费,我会让那些富得流油的家伙们从自己的金库里拨一大笔款出来,我会让他们交90%的税,但实际上许多人对我阳奉阴违,好像我只是一个签字签得开心,得勋章得开心的平庸之辈,野心勃勃的我,会甘心受他们摆布么?不会,绝对不会,我需要扶持我的亲信,什么人才能成为我的亲信呢?就是你,艾伦,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就是我争取的对象;虽然我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毫无期望,但如果我在少女时代,能够早些遇见你,我说不定会倾心于你。我曾经因为爱情嫁给了家庭教师布兰度,后来我知道我必须暂时依附于权力的男人所以嫁给了摩根索,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胖子,但是为什么要在我已经是妻子和母亲时遇到你呢?你满足了我对情人的所有想象:男性,聪明有为,俊俏。”

“但我终究无法与你……”

在许多亲密耳语的时刻,艾伦都确信自己可能如痴如狂地爱着芝奥莉娅——诚然,以初恋般的炽热情愫,全然沉醉于芝奥莉娅那令人屏息的美丽、优雅与魅力之中。

然而与此同时,一种冷静而客观的明悟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她既不会成为贤良的妻子,甚至也难称合宜的情人:你我本非命定之人,你我友谊之路,终究分道扬镳。当我灵魂的一半为你风姿深深悸动时,另一半却清醒凝视着你的缺憾——即你永远无法与我追求的事业共鸣,你所拥有的一切,终究无法与我倾注毕生心血的事业携手同行。

“我知道,我不会强迫你,也无法强迫你;所以我只是尝试打动你,希望你至少能成为衷心跟随我的人,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的权力,如果你希望在最火热的网站上看到你的视频的话。”

艾伦发觉自己遭遇一阵猛烈的耳鸣,一柄重锤砸破了他的耳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他只得本能地抓住雕花的床头把手,险些跪在地上,过去了几分钟,也可能过去了几小时,他僵立如雕塑,难以置信地听着这位尊,德高望重的女人口中吐出的话语,根本无法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摄像机记录了一切——那些艾伦竭力隐藏的屈辱细节,他忽然全都想了起来,细节和过程此刻都在脑海中翻涌重演,艾伦不敢设想熟悉的人看到他那副窘样会是什么精彩的表情,而这样一位学界泰斗,艾伦至少认为她只是私德有损,至少还不失为受人敬仰的领袖,可是她竟不惜以如此卑劣的手段对对他实施胁迫。

“是因为摩西和约瑟夫的死吗?”

艾伦神情恍惚地说。

“你觉得是什么?”柏德温柔地吐语,靠着他,“就这样暂时在我身边,像我一样思考,去相信我是因为爱才挽留你,你的头脑风暴会为你卷走阻遏暗流的碎石,从今往后,尽弃犹疑——我予你绝对信任。”

她的语气是那么真心实意,以至于艾伦要怀疑自己那天在房间里经历的,让人回过神来无地自容的荒唐夜晚,是黄粱一梦了;在柏德耳语的耳际,她湿热的气息蒸着艾伦的后脑勺,仿佛双唇已经吻上了艾伦的后颈,她那缓慢而刻意的控制语速和声调粗细低高激起艾伦肌肤的战栗,虽则这战栗竟诡谲地近似于极致欢愉带来的全身震颤,像沉沉的金子,其本身而受人欢迎,但它的份量又让人感到压抑,艾伦被她摆弄得十分兴奋以至于脉搏攒动,血管震颤,直愣愣地伫立,无法动弹。

灯灭了,艾伦僵硬地躺在这位年轻的老妇人身旁,他逃不了,也不敢逃,在头顶,枝叶镂空的缝隙间透出一片幽暗而神秘的星光。天幕充盈着蓬勃生机,却反常地低垂着墨色——仿佛一种决绝噬日的执念,犹如一个人薄纱裙摆下不可摧折的烈念,轮廓锐利得泛着淡淡的自我辉光。

“为什么不直面我的问题?那些曾在电视与社交媒体上谴责力挺苦难者,激烈言论的媒体领袖,如今身在何方?滔天罪行正在上演,多数人却保持沉默——不是装聋作哑,便是畏首畏尾不敢道实情?地球上的每一条生命在我看来都是神圣的,要我顺从哪个领袖,至少这位领袖应该率先表现出邪恶和仇恨的威胁吧,您认为呢?”

没有人回答。

柏德睡得很熟,看起来毫无防备。

艾伦凝视着镜中自己的面庞,稚气未脱的眼眸里映出某种奇异而梦幻的神情:半是欣悦,半是苦楚,而柏德的头颅懒洋洋地歪着,带着朦胧的醉意微微倾斜在年轻男人的肩膀上,这个姿态几乎是柔弱和哀恳了,睡梦中,她的双臂先是紧紧抓住枕头,又蓦地松弛;不知声因为恐惧还是哀伤而战栗的嘴唇因某种隐秘的冲动而轻微地扭曲,缓缓贴近他的面颊,呼吸声缠绕在距离间。

他开始胡思乱想,也许这间小别墅客厅里,她曾经再次处理过无数的来宾贵客,也许她曾在这小小的一方角落,擦拭饱饮鲜血的刀锋,预谋杀害两位哥哥……艾伦的眼光飞快在各处来去旋回;走廊上也点着一只灯,微弱的灯光在清风中摇曳,一阵微光在窸窣夜风中轻轻摇曳。

烛火与电光交融成朦胧的光晕,宛若赭色的雾霭悬浮在头顶的楼梯井——轻柔地笼罩着栏杆,如烟絮般盘绕流转;迷蒙间,只有后颈处的一丝刺痛略显清晰。

“你们俩……”周昕安终于忍不住,虽然他已经是成年人,听到如此惊世骇俗的事,还是止不住自己打断的话音。

“睡了一觉,字面意义上。”艾伦言简意赅,“没有发生你所担心的事情。”

“好吧。”周昕安也沉默了一会,“为什么你不走呢,就听她在那里胡说八道迷惑你的心智?不要告诉我你喜欢她,她的年龄能最小也能当你的祖母吧。”

“当然不会,可是要说我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那是假的,也得益于她的手段。”艾伦结束了这段甜蜜的回忆,对他的听众说道,“柏德天生具备一种令人甘愿臣服的统御之力,换言之,即便从人群中挺身而出,她也能迅速洞悉局势,下达精妙准确的指令,使人由衷折服;这种能力宛如笼罩在她头顶的光晕——旁人只需匆匆一瞥,便能感知其非凡之处,激起夹杂着仰慕与畏惧的复杂情绪,而畏惧的比重远超仰慕。”

“正因如此,众人皆惊诧于柏德竟会选择像我这般毫无出众禀赋之人作为继任者与男朋友——因为我的显着特质唯有智力突出,本更适合成为刻板的学究而非纵横捭阖的政客。承蒙她的‘提携’,我从籍籍无名之辈跻身备受尊崇的地位。”

“多数人想必难以揣测她看上我的缘由,然而真相实则简单至极:芝奥莉娅·柏德对我青眼有加,恰是因为这个被迫与她相伴、侍奉茶水的青年,对她不曾萌生分毫仰慕之情;尽管偶尔会被亲密互动的瞬间俘获,至多也只是对在与她交谈中,对她言行里浮现的奇异坚韧的性格略感好奇。”

“但我对她的政治建树、领袖魄力乃至惊人美貌,始终怀抱着清醒的认知,于受尽千方百计的谄媚和绞尽脑汁的讨好的她而言,这或许反而是罕见的存在。”

柏德身上并存着数种截然相反的特质,时而她展现出极致的温存——连艾伦都不禁为之动容;转瞬又能变得彻骨冰冷且恶毒;她拥有崇高的精神境界,却又难掩粗鄙庸俗的本质,既能以乐观坚毅引领众人前行,自身却深陷阴郁痛苦的泥淖。

自始至终,艾伦都敏锐觉察到她性格中的双面性,实在不解为何除自己以外其他人未能窥见这一面——她背负着支离破碎、多重面孔的人生重负艰难前行,原则上,艾伦希望相信自己仍对她怀有几分感情;柏德最大的优势在于勤勉尽责,对自身扮演角色有着矢志不渝的忠诚;无论是执掌药品监管事务,还是身处政坛,她从未懈怠领导者的职责,总能以惊人的机敏应对各项任务。

“况且她始终待我宽厚,给予无微不至的关照。若非她的体恤,作为后辈的我的科研生涯必定充满更多烦扰与不快;尽管如此,我却从未将真心交付于柏德,因为我还没有丧失理智,在这方面,我与她的关系本质上不同于往昔主动追求过的女子,更迥异于我对理想伴侣平等相待的期许。”

当艾伦亲眼目睹她酒醉后,命人将一对男女绑在密闭房间地板固定的跷跷板两端,注满积水肆意凌虐时,艾伦便立下誓言:无论如何,绝不会向这个女人献上爱意。

他对柏德博士有着复杂的感情。

即便是到了如此了解她的这步田地,艾伦遗憾地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恨她,反感她就已经是凭着违背内心的巨大勇气;捋遍平生,能让他排除万难去恨的,都是挑不出优点,不容易被人性的光辉所侵犯的拟人生物,而柏德显然不属于这一类。

“而我现在恨她。”不理会唯一听众的反应,艾伦自顾自地说着,“那么你好奇吗:发生了什么,让我憎恨她至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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