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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饼干的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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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章 少年Allen的奇幻漂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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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周昕安由上而下地打量他的投影,投影应该做不出表情,但他莫名从那数据构成的影流里摸索出了镇定自若的意味,涉及尊严耻辱,一般男人难以做到像他这样谈笑风生;艾伦则表示:我死的时候已经是个老翁,岁月洗刷的生命尽头,什么东西不会在此时成为老来谈资呢?

“我可以听听吗?”周昕安诚恳地说,“如果你不介意让我了解太多的话。”

“当然。”

艾伦说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一个老妇的男朋友,按原则女人不可能为难男人,奈何原则本人开了口。

他把后槽牙咬紧了度日;幸好柏德维持着她那结实年轻的身体面容,不然和她相处艾伦怕自己会先崩溃;在柏德的威压下,艾伦把摩西兄弟案细节咽进肚子,把自己调查的全部资料拱手上交,这一举动无非默认了她与血肉手足的死亡藕断丝连,也是她不能向外人道之的关键。

如果他代入柏德的视角,死人的舌头才能为她保守秘密,可是她偏偏放过了艾伦,留了他一条生路,难道说她还真的渴望爱情不成?这太荒谬了,也许只是未到合适的时候;而为了排遣烦扰,艾伦也只能把全部的痛苦和憋屈都转化为研究克里西斯超级计算机的动力,以及研究如何服侍这位年轻的老妇,这一动力应了柏德的需求,无数人曾好奇过“伊甸之东”号飞船内部的构造——艾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为应工作之便,除了待在辄待建成的船舱之外,就是在柏德的卧室里,这让他苦不堪言。

克里西斯超级计算机担任飞船的人工智能管家,有条不紊地调度船内资源,气温和湿度,甚至许多地方形状的性能形状也能改变,比如地板上即刻凸起一块软软的凹陷,人可以在里面睡觉,随意伸展臂膊。

第三层设置为尖端实验室区域,专门用于开展各类科学实验与研究。航天员在此进行地球科学、天文学等领域的研究工作,为人类深化对太空与地球的认知贡献关键数据,最顶层坐落着\"伊甸东方\"控制中心——作为任务执行的核心操作枢纽,该区域配备包括最新导航系统与通信设备在内的尖端航天科技,其系统设计工作由艾伦所在的小组负责,这个小组的领导人是温其玉教授,曾是厦门大学校长。

第一层设计为舱内餐区,为航天员提供美味太空餐食,餐厅内部配备先进的空气循环系统,确保乘组成员即使身处外太空亦能品尝地球风味佳肴,比如说香料扁豆蔬菜,蟹饼,白色桌布优雅覆于案几,与乌润漆亮的黑椅相映成趣;七八侍者穿梭席间布菜斟汤,四五厨师于后厨挥汗如雨。看他们倾注高汤、撤换餐碟,在喧嚣中灵动周转——这般疾驰往复的忙碌景象,恰似流星追月般倏忽来往;第二层作为生活舱段,为休憩与休闲活动提供舒适环境,配备休闲 lounge、图书阅览区及影音空间等设施,以满足长期太空航行中的日常需求;柏德一直颇为关心这艘飞船,在享用完第三层的精心服务后,她坐在床沿拿着设计图纸,朝这年轻人招了招手,艾伦对此种示意早已心领神会,知道这是让他过去就座的意思,他挪了过去,僵立在桌椅旁和脚边,浑身冰冷如尸,空荡似气,艾伦扪心自述:他现在与这个女人共同度过的时刻,让人心驰神迷吗?然而事实是,数月以来他始终过着一种\"暗无天日、凄冷无望的生活\"——在她身旁无所作为,无所期盼,日夜不分,晨昏莫辨。

慢慢的,艾伦发现自己开始对幽闭空间心怀恐惧——在拥有拱形天花板和落地窗的法式住宅中长大的他却居然对狭小局促深感不安,连去教堂里领受礼拜,那逼仄的告解室都曾令他惶惶不安,“这种战栗感已经消失殆尽,残存的唯有曾经战栗过的记忆,那时候的我,还开始钟爱吸食艾氮喹平这种缓释型药物,会让我觉得精神放松,每当我吐出白烟,身体微微寒冷发颤,她便将我更深地拥入臂弯,闻到她身上麝香和花锭的香气,看到她的栗发以一种天然卷曲所有的不加修饰的弧度,藤蔓般弯曲勾折,波浪似地从肩上披下。”

随后是无穷无尽的颓废,哀伤和警觉,因为艾伦知道这种除了工作与风月,再无其它的生活,也实在地麻痹着他的精神和意志,使他鼓不起勇气去面对她,人肉眼可见地消瘦苍白下去。“与她共处的那段时日,我早已沉溺于她那令人焕然迷醉的魅力中,陷入痴妄,将头枕在她乳脂般温软的胸前时,我已分不清自己仰首凑近那双花苞似的手,究竟是出于心甘情愿,还是某种似是而非的胁迫,我的灵魂仿佛升入高空,看着地上的生物:厚重鲜红的挂帘颜色极深,像一滩凝固的人血,银光闪烁的丝缕垂落,愈聚愈密,最终如古琥珀般披覆在汗涔涔的,由皮肤,血管和骨骼结成的东西上,垂下晶莹蛛纱般的帘幕,柔和的顶灯倾泻,照亮湿润的面容,连细密排列的纤毛都清晰可辨,地毯的绒纤维被汁液浸透,此刻竟透出玲珑光泽,宛如经春日甘霖涤荡后的鲜嫩草木……她的青春姿容是虚伪。然而明知如此,我仍被侵蚀殆尽,经历一桩桩似是而非之后,我再无法如从前那般故作淡漠,此刻不能。”

“我并非她的丈夫,亦永不会成为她的丈夫,我甚至难以称之为情人,至多算个玩物。她不爱我,我亦不爱她。她所求的不过是通过占有青春与美色来获得原始满足。有人说这段关系里我才是幸运者,可她始终遥不可及,对她之外一切存在都保持着彻骨轻蔑,保持着嘲弄的操纵。靠近她,与她共处一室——这些从未带来欢愉,亦无半分亲近和长进,只赋予了我早熟的特质。”

在那段与她温存的日子里,艾伦日益洞悉她的心性本质,联合生物制药公司自成为药物局之前在雨后春笋的药企里就一家独大,享有免税的特权,成为药物局之后更是铁打的皇帝,享受着药企们(这些是流水的县长)的上供,成为了军队乃至民间药物和卫生产品供给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垄断药品生产和经营,上至器官假肢搏动器,下至感冒药抗体;除此之外,药物局手下的银行还在全世界到处放贷,反正敢欠债也有军队上门物理催收,作为局长兼市场运行与质量总监,柏德也不担心坏账。

在和她那样不久后,艾伦正式被提拔为药物局驻爱尔兰执行官,分管大小事宜,因此接触到更多的信息和机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其他人看他的目光多了些异样,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曾经他的成就 大家会归功于他本人的能力,而从今以后,无论他做什么,他都摆脱不了这个女人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巨大阴影。

她恰似塞穆尔·那穆瑞之流,双眼将世界简化为猎食者与被宰割的腐肉,他们对武力征服遥远贫瘠之地的原住民毫无心理负担;因而她也绝不会对任何地区的民众施以援手,在她看来,生存本身就是吞噬者与被吞噬者之间的残酷角逐;若妄图提升卑贱者,他们终将反噬于你,虚幻的屠杀如同天际不可触及的雨一般悬垂,然而当今时代,尽管科技与生产力全速奔腾,进步的锋芒磨砺出的并非慈悲之心,而是将每寸血肉、每条纹路都精准丈量于利润标尺之上。

技术突破需要巨额资本支撑工薪阶层维持生活已经尽力,根本无力叩门——巨头则通过知识产权垄断不断加固壁垒,众生皆陷困局:任何敢于反抗者,要面对的不仅是单个敌人,更是整个社会精密机器的碾压。犹如蝴蝶坠入重重蛛网织就的迷局。

“那年夏天八千多人组成的游击队冲破了封锁的感染隔离线,他们需要步行三千公里前往华盛顿特批区(那里的城市有较为干净整洁的现代秩序),而他们对于隔离线之后的防卫军来说脆弱得像纸一样;随着这些人被逐个击破,费因回来了,我在和他一起回卢森堡的路上真是非常欣慰,就连偶尔看见的游荡的怪物都显得赏心悦目,那是因为我的朋友又长大了一点,他从可爱变成了青少年的俊美,就像一个天使要传授主的圣意,但一反那种五官漂亮所带来的静谧气质,他玩着纸牌,喋喋不休一路,我觉得没有比这更烦人、更扫兴的了,当然我前面说过,我此刻和他相去甚远,他一回来便嚷嚷着说我长大了,我也感觉自己确实长大了,坚强了,从桌上的梳妆镜里能看到:我脸色苍白,近看时,灯光下连绒毛都清晰可见,映照出淡粉色的嘴唇,像是被酒意熏染的脂色香膏,光下十分肉感。”

如果说一年前的艾伦还带着稚气未脱的青涩,如今却已显露出沉稳气度,虽仍年少,手上夹着烟的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度,犹如悬挂枝头恰至完熟的果实,使他周遭那些未脱懵懂的少年们相形见绌,如果要具言形容,不妨说他男性的躯体已被造物女神盖亚轻轻点化,宛若幼苗初展真正枝桠;昔日的矜持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举重若轻的掌控感与不容动摇的坚实底蕴……所有辞藻显得苍白,仿佛有风蚀的绳索锚定着他微显苍白的面容,绷紧在耐力的边缘。

“你在抽什么,好难闻。”

费因的鼻翼动了动。

“艾氮喹平。”艾伦的眼睛像两只大大的玻璃珠,“军旅生活好玩吗?”

“不好玩,我感觉肯定没你的生活好玩。”磨砂的烤漆让车隐藏在夜色中,费因的眼睛看起来像深沉的大海,“不聊聊和第一夫人幽会的感受吗?我很好奇。”

“怎么,你没听说我出庭受审?”

“没有啊,我半封闭化管理,在里面快闲出病来了,不对不对,我问的是你怎么泡到柏德教授的,你不要答非所问好不好,你们年龄差距也太大了,她都能当你的祖母了,怎么能看上你的?”费因注意到朋友神色不虞,军队生活让他也稍微会看人脸色,他赶忙改口,“我就问问,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就问问,你千万别生气。”

艾伦没有回答,兀自看着他;命运的不公让他骤然生出十分荒诞的感触:明明费因比我在长相上要更好看,费因是公认的美少年,就算太阳神阿波罗也会在他面前自惭形秽,可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她选中了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满怀理想抱负的我,来承受一个老人阴暗潮湿的欲望?反正费因除了听从命令之外也无所事事,为什么不可以是他?难道是因为他是泰勒的亲生儿子,还是因为他年龄太小还没成年,所以柏德觉得有违伦常?她这样的人眼里真的还有伦常的存在吗?如果让她见见现在的费因,柏德会不会因为有了更好的人选从而放过我?艾伦心中燃起了微茫的希望,下意识问道,“行吧,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回你妈妈那,还是……跟我走?”

“我本来想先去看看妈妈的,我很久没见她了,可是想想,我也很久没见你了,而且觉得你很不开心,我多陪陪你,你就会开心起来的。”费因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所以,当然是和你走啦,总觉得你一下子长大了,一下子变成大人了,好不习惯。”

他兼具青年的英俊和孩子的柔媚,面容惊人地好似中世纪太阳神阿波罗的画像。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摒弃所有冗余元素,却完美保留了那些精妙笔触中摄人心魄的魅力,那张经神之手匠心雕琢的容颜,焕发着天使般纯真的光辉,仿佛映照着上天恩泽;艾伦沉默半晌,摸了摸他的发梢,“我骗你的,我也很想你。”

费因挂在艾伦身上一齐从电梯口出来,五层楼的别墅在眼前铺展开来,最高领导者的居所确实如想象中那般气派,不过内里倒要出乎大多数人的想象——并非穷奢极欲的别墅,而更像是被放大的玩具小房子,看起来粉嫩又安宁,像童话故事里睡美人住的房间——不过艾伦不会这样想,对他而言这里再熟悉不过,他为了应付柏德的要求来过数次,每一次还不可以敷衍了事:女人眼梢冷如刀锋的神色会让他心肝发颤。

小山坡倾斜,林叶婆娑如画卷般层层绽开,像万花筒的观景视角,但草丛间隐蔽器械发出的微弱嗡鸣提醒着他,此地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闲适恬静,艾伦此刻被机器管家引路前行时,心底有一口泉眼,隐秘地涌出满足感——若柏德只是贪图色相之人,当初见到费恩第一眼时就该弃他而去,转而投向更精美的人类花瓶才是,“抱歉了费因,我实在不敢想象你被染指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你不知道我是个满怀理想的人,我的世界里本没有一丝污浊,我实在无法容忍她,如果要有人因为长相陷入沉沦,那个人绝对不该是我,你恨我,我不会责怪你。”

小径尽头,花园栅门敞开着,艾伦轻车熟路地进入这座小花园里,这个时代少见的郁金香与百合向驻足者捧来甜美馨香,住在这里堪称皇帝享受,不过乡间小屋比想象中更小巧朴素——该怎么形容?更像是富人偶尔才来小住的精装修之地,况且园中花卉不像出自专业园丁之手,艾伦知道这都是柏德亲手侍弄的成果,她不愿意让任何人摆布自己栖居的地方,一棵花一株草也不行。

面对紧闭的木门,艾伦轻声道:“博士,我来了。”话音未落,屋内骤然传来清越脆响,仿佛有什么物件坠地,片刻后,熟悉的声音沉稳响起:“进来。”

某种直觉般的紧张感在心头窜起,但未及细想,艾伦已推门而入。

室内装潢简雅,角落风铃散落着细碎清音,眼前的景象却带来强烈冲击,艾伦瞬间闭上双眼。他设想过千百种可能,唯独没料到楚瞻宇会与柏德独处这里,联系自身经历,艾伦立刻想到更深层的可能,他强令自己保持镇定,立即将转向费因的反应。

至于反应:他的友人费因毫无反应。略带困惑地环顾室内,像误入屋舍的小蜜蜂般转悠,艾伦虽然满意地看到柏德的注意力被费因的突然来到吸引,但可惜并非他期待的神情;她的目光里,唯有审度。

瞬间他的脑海里转腾了很多想法:楚瞻宇来这里见柏德的理由——他是新提拔的年轻高级军官,而柏德是少见的两边都能说上话的人,他们俩私下见面不奇怪,在这里见面很奇怪,除非是为了艾伦平常做的事……想到这里艾伦就看向在一边和猫玩得不亦乐乎的费因——他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看到这个人露出伤心难过的模样。再者,强迫他人只可能是为了外表:老年人贪图年轻人的年轻和长相;柏德迟迟不对费因有所反应和动作,为什么呢?费因那澄澈的大脑,比自己好蛊惑得多,说不定都用不着用强,柏德说两句话哄哄他半推半就地就成了。

趁两个大人中场休息的间隙,艾伦悄悄摸到一边,扯住楚瞻宇的衣袖;他堆了满肚子的话要说,“叔叔我……”

“走。”楚瞻宇的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甚至颇有点冷酷的意味,“带上费因赶紧走,有多远走多远,知道吗?”他一边说,一边掏出包里所有的钞票粗暴地塞给他,低声道,“拿上这些钱去换一打新的,然后带着费因走!”艾伦连忙问:“我带他去哪里,你为什么——”楚瞻宇流露出悲悯的痛苦,然后他咆哮起来,“滚!!”

这下即便是再听不懂人话,艾伦也看得懂人的脸色,楚瞻宇从来都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什么时候见过他面色铁青,楚瞻宇代表军方,说明军方内部情况有可能到了无可再恶化的地步;于是艾伦随便编了个理由,借口拉着费因离开,虽然费因对猫依依不舍,但他还是被扯走了。

艾伦先去银行取了钱,在这期间他看到外面停着的部队,领导人的府邸前有部队驻扎以及限制民间出行,很合理,不过结合刚刚的反应,艾伦思前想后,随便叫了辆装甲车,掏钱让上面的人把费因送到机场,嘱咐费因,叫他哪里都别去,回家待着;艾伦寻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再加上他确实不知道此时何处可去。

费因回到家,用电话给他打了消息;艾伦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乱走,如果有人进了屋就躲起来,费因很乖地答应了。

艾伦庆幸他现在这么乖。

至于他自己,他打算去“伊甸之东”号上躲躲,毕竟是政府拨款出了重血的项目,既有军队把守,各地各部门也约定俗成地不对它发起攻击,而且艾伦作为内部成员,没有任何人能对他的到来表示异议。

“在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我发现那周围来了很多我不认识的军队,从着装上看不出他们隶属于哪个部门。”

“是谁?”周昕安迫不及待地问。

“我不知道,我那时大口喘着粗气,紧张地注视着士兵们鱼贯而过。远方熊熊燃烧的火光几乎要灼伤我的皮肤,在这个骇人的时刻,阵阵热浪翻涌着,穿透我的躯体,有人轻拍我的肩膀——那触感如电流般窜向额头,小腿肌肉霎时绷紧。”周昕安听到这里,心情可能比当时的艾伦还紧张,不过艾伦下一句话就让他放下心来,“我回过头,发现熟悉的脸:‘温校长?’”

拍他肩膀的人正是温其玉。

突然,近处传来一阵异响。艾伦循声望去,只见道路对岸的沿海地带闪烁着零星火光。温其玉立即将艾伦拉进灌木丛中,他们借着树木与灌丛的掩护蹲伏观察,发现河岸边正上演着诡异的一幕:一艘战舰静静停泊在码头,数百名士兵聚集在港口附近,正以小队形式将数十个标有三圆圈生物危害标识的货箱运送至舰上,艾伦不明所以那是什么,但是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但是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这些。

因为艾伦注意到了他们用以遮蔽身形的树丛,叶片边缘呈现不正常的锯齿状,即便被火光照亮也依旧是焦黑色;艾伦很清楚在生物学上表露出这种形状,只有一种可能——这些植物原先就被种植在被污染的土地上,已经是病毒下的变异植物,这无疑提高了士兵搬运东西的性质可疑度。

而真正吸引他注意力的,是自己腿上一道被割裂而不断流血,已经腐烂的伤口,就像一张咧牙哭泣的嘴巴,叶子上沾着血和树的汁液,而伤口散发着不正常的高温。

明明顶多只是划到毛细血管,血却跟破开大动脉一样哗哗流个不停,左腿的袜子和鞋子全部成了深色,按照这个出血量他本该摇摇欲坠,可是艾伦异乎寻常地清醒,思维不能说敏捷,只能说奔逸。

“我……闻不到血腥味。”

艾伦艰难地把手伸向温其玉的肩膀,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他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变成烂泥融化在地,因为他的双腿软得可怕,仿佛有人正用钝锯切割他的神经,每根肌腱都震颤如受刑的琴弦——如同绷紧的琴弓下被拨动的提琴,迸发出阵阵战栗,他眨了眨眼,视线被不请自来的泪水晕染成模糊一片:

这是变异前的预兆之一。

“而温其玉没有注意到我明显的异样,那是因为他被更明显的异样吸引了:我看到他的镜片被前方的黑暗露出的雪亮豁口隔开明显的背光弧度,月轮的光芒和海上的焰火彻底照亮了漆黑的一边,那么皎洁明亮的宝蓝色,我记忆中也是头一回见;我俯身下望,裹挟刺鼻硝烟的狂风自下而上席卷而来,霎时间窒息了呼吸——却反常地缓解了肉体的剧痛……无垠的墨色海面铺展着灼热的残骸,宛如被野火吞噬的星群坠入深渊。灰雾无声盘旋,低语间弥漫着杀戮与野蛮的气息,颅骨碎裂之人犹自顽强求生,双腿尽失的士兵拖躯前行,更有断肢者蹒跚于焦土终坠弹坑,有人手脚并用地爬行两公里,破碎的膝盖在身后拖出血路;有人踉跄走向救护站,肠腑自腹腔滑落于紧捧的掌中。无颌无口、面目尽失的人在凝固的海面上游荡,我们目睹一名士兵为了阻止动脉喷血过多而亡,用牙齿紧咬臂部两小时。”

艾伦僵硬地望着这急转直下的局势,他们所处的地方看不清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阵天旋地转,温其玉把他背到背上,尝试带他离开,艾伦感到难受不堪,于现在的他,说话比挪动身体困难,他没办法告诉温其玉自己变异了,也不清楚为什么温其玉迟迟没有发现自己的状况。

他无力地摇头,拼命地向下挣扎,想要从温其玉的背上挣脱下去,想要脱离他,想要劝他快走别管自己,却反过来被温其玉布满皱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自己。

远远地他能看到一辆车正停在不远处 ,温其玉在他耳边轻声道:“艾伦,我们得走,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们得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别乱动。”

然而话音刚落,艾伦便感到施加在他背上的重力猛然收紧了,他心有灵犀地扯出一个笑容,也许是变异导致的力气,让他成功地从这个老人的背上挣脱了下来,温其玉顺势沿着山坡滚了下去,消失在艾伦的视野里。艾伦没有惊呼出声的机会,他整个人的存在,被一种席卷而来的失重感彻底充盈;刹那间,簌簌风声掠过肌肤,几乎要将外在的形骸与内里的脏腑彻底剥离。

艾伦感觉自己的灵魂跟不上衣领被粗暴拽起来的速度,时间仿佛在半空中停滞,被无限制的拉长,又被无处不在的狂风绞碎,天旋地转之中艾伦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除了被周身的空气与粉尘否牢牢拥紧身体与脏器的力度。

最终,随着震耳欲聋的一阵破裂之声,冰凉却刺痛的空气和呼出的气体一起泵出耳膜,定格在半空中,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艾伦确信这确实发生在了他身上;微尘在空气中移动的轨迹,细菌的浮动,飞扬的血滴,在满天月光和冰雪的映衬下像一道浓艳的彩虹,世界忽然变得格外嘈杂,骨骼块之间的摩擦也明显到难以让人忽视。

艾伦眨了眨眼,这完全是生理性的反应,所有感官被完全解放的感觉太过美妙新奇,只专注于眼前和体内的美景,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和对他造成生命威胁的人是谁。

他的脸蛋和头脑被这个人捧住——这个捧住的动词,是他非常主观的感受,艾伦对目光对上眼前湛蓝的双眼,这双眼睛的睫毛上凝固着骤然降温的冰霜,斑驳交织的月光与火光环绕着他的朋友,他此生第一个挚友,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此生唯一一个;他黑发蓝眼,非常俊秀,眼神既不是屠杀后的狂热,也不是漠视生命的冷酷,而是一种刚诞生在世界上的单纯,以前“太阳神阿波罗”是对他外貌的形容词,现在他的外貌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形容词,艾伦的内心浮出了莫名其妙地看法:如果世界上有神明,那一定就是费因·罗斯伯里的模样。

艾伦神志不清地这样想着。

被费因这样注视,他忽然油然而生一股屈辱,这几年来被人陷于不义之地的屈辱,好像面对这双眼睛和这幅神情,所有的痛苦都可以倾泻而出,他明知道无人能真正洞悉他人的内心世界,艾伦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意与人交心的少年,他的青春和灵魂已被人夺走,而费因却一直是这样,从认识他开始,他就不曾改变,至少在朋友的眼里;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让艾伦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中:他恍惚出神地凝望着远方海平线上徐徐展开的日出奇观。

晨曦正从海天交界处徐徐挣脱,瑰丽霞光逐渐渗溢出靛蓝天幕,驱散了萦绕在海面的浅珊瑚色雾霭。

光明开始席卷四方——唯独舰队驻守的这片海域,太阳投下的巨大阴影宛若垂天之云,如鲲似鹏,将整支船队笼罩在幽暗的云翳下;费因为他梳理着额前被血和海水浸湿的留海,眼神平静温柔,像是要完成什么使命,艾伦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他的手也沾满了血,新的血又沾染了自己。

“你是……费因吗?”

在失去意识前,艾伦最后问道,他清晰地看到温其玉正扑向费因的后背的动作,这个拒绝做过多基因修正的老人,眼神中满是携着焦急;艾伦也见证了费因的力量:只见空气扭动,像一把切鱼刀,轻而易举地剖开了老人的腹部,炸出一朵朵血花,在空中就崩成了碎片,迅速飘散在空气中。

目睹这血腥的一幕,艾伦闭上眼睛,内心却很平静,他听见费因在他的周围抛下一句话,似远似近地传来:

“你认为我是,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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