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

九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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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8章 放吐蕃的骑兵入蜀,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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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华苑深处那间临时充作灵堂的偏殿,门窗紧闭,将外界的喧嚣与血腥死死挡在厚重的门扉之外。

空气浓稠得几乎无法呼吸,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铁锈,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口鼻之上,挥之不去。

更深处,还混杂着一股苦涩刺鼻的药味,那是随军郎中留下金疮药的气息。

几盏惨白的灯笼在殿角摇曳,光线被刻意压得很低,只勉强勾勒出灵床上那具覆着白布的、不成人形的轮廓,以及瘫坐在灵床前太师椅上的那个人影。

杨国忠像一尊被抽掉了脊梁的泥塑,深深陷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

烛光下,他脸色苍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死尸般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心头那灭顶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的心脏之上,每一次收缩都带来致命的寒意。

鲜于仲明在荣华苑夜宴上,被南诏王弟阁罗虎给杀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一旦城西那数万只认鲜于兄弟的骄兵悍将得知主将惨死,其滔天怒火,必然会立刻发生战争,更别说三方联合一起对付朱雀军团了。

恐惧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却在绝望的深渊里,硬生生逼出一种困兽般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猛地抬起,扫向面前同样面无人色、如同惊弓之鸟的心腹们。

杨国忠的眼神里,已无半分往日的深沉与算计,只剩下濒死野兽般的癫狂光芒,幽幽闪烁,如同坟茔里的鬼火。

“封锁!不惜一切代价封锁消息!”杨国忠的声音从撕裂的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破裂得如同砂纸在锈铁上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歇斯底里的力量,在死寂的灵堂里炸开。

他猛地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牵动伤处,痛得他整个上半身都痉挛起来,但他依旧咆哮着,唾沫混着血丝从嘴角飞溅,“传令!四门紧闭!落锁!全城戒严!即刻起,实行宵禁!所有街道巷口,增派三倍岗哨!敢有交头接耳、妄议今晚之事者,”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发出破锣般的刺响,眼中凶光毕露,“杀无赦!立斩不饶!敢泄露半个字出城者,诛!诛九族!”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的冰渣,砸在曹晟等人的心上。他们浑身一颤,慌忙躬身应命:“遵相爷钧旨!”

杨国忠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曹晟那张惊惧过度的脸:“曹晟!你亲自去!带上老夫的亲笔信和东西,快马加鞭,秘密送往南诏象营!一刻也不许耽搁!若阁罗虎那蛮子有半点异动,你提头来见!”

他又指向另一个心腹幕僚,“你!带上另一封信和凭据,去城西鲜于军大营,找副将马雄!务必稳住他!告诉他,朝廷定会严惩凶手,为鲜于将军雪恨!安抚!懂吗?安抚!”

两人领命,连滚爬爬地退下。

杨国忠这才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身体,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强忍着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和一阵阵涌上的眩晕,几乎是匍匐着扑到旁边冰冷的紫檀木案几上。

颤抖的手抓起一支狼毫,蘸饱了浓墨。

墨汁滴落在雪白的信笺上,晕开一片污迹,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写下了第一封信,给鲜于军副将马雄。

字迹歪歪扭扭,虚浮无力,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厉:

“马将军亲启:惊悉噩耗,五内俱焚!荣华苑宴,本为结盟欢庆,不料南诏王弟阁罗虎,蛮性难驯,酒性大发,凶蛮无状至极!竟因些许口角,狂性大发,悍然行凶!仲明将军……仲明将军不幸罹难……老夫心如刀绞,拼死上前阻拦,竟遭此獠重击,身负重伤(血迹为证)!”

“然贼势凶猛,力有不逮,痛彻心扉!阁罗虎实乃罪魁祸首,人神共愤!伪朝与贵军同仇敌忾,誓为仲明将军讨还血债!必严惩此獠,枭首以祭将军英灵!为表哀思及共抗强敌之诚,特先行奉上白银五十万两,粮草十万石,以作抚恤及军资之用!万望将军以大局为重,暂息雷霆之怒,稳控军心!此诚生死存亡之秋,唇亡齿寒!切切!切切!”

写完,他喘息着,示意旁边的侍从取过伪帝李玢的蟠龙玉玺和自己的紫金相印。

沉重的玉印带着他全部的绝望和挣扎,被狠狠摁在信末,留下两个鲜红刺目的印记,如同泣血的眼睛。

紧接着,他又颤抖着铺开第二张信笺,墨迹未干,笔锋却诡异地带上了一丝哀切与谄媚,写给阁罗虎:“王弟尊鉴:惊变陡生,老夫痛心疾首!实乃鲜于仲明骄横跋扈,席间言语无状,屡屡辱及南诏国威,讥讽王弟英雄!老夫百般劝阻,其竟置若罔闻!王弟一时激愤,失手……唉!此皆鲜于仲明咎由自取,非王弟之过也!此乃天大误会!”

“伪朝上下,心向南诏,仰仗王弟神威,如仰泰山北斗!今特奉上黄金万两,蜀锦千匹,窖藏美酒百坛,为王弟压惊!恳请王弟暂留神驾,坐镇成都,共御张巡!伪朝存亡,系于王弟一身!若王弟离去,伪朝倾覆,唐军得势,恐南诏亦将直面长安敌军兵锋,唇亡齿寒,祸福与共!伏惟王弟明鉴!”

同样的玉玺和相印,带着同样的沉重绝望,再次落下。

两封内容截然相反、漏洞百出如同精神分裂般的信函,被杨国忠视作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亲手将给阁罗虎的信件连同许诺的黄金、蜀锦、美酒的清单凭证,塞进曹晟冰冷的手心。

另一名幕僚则揣上了给马雄的信和那五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粮草的“抚恤”凭据——这庞大的数目,此刻府库空虚的伪朝根本拿不出,只能先给一张空头支票。

“速去!若事有不成,尔等家眷……”杨国忠没说下去,但那眼神比任何威胁都冰冷刺骨。

曹晟只觉得怀里的信件和凭证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那令人窒息的偏殿。

殿外,成都城已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巡城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的冰冷声响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如同送葬的鼓点。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铁锈味——那是恐惧和血腥在夜色中凝结的气息。

……

曹晟策马疾驰在通往城西南诏象营的僻静道路上,马蹄包裹了厚布,踏在石板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垂死者的心跳。

怀里的信件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杨国忠那两封自相矛盾的书信内容如同毒蛇,在他脑海里反复噬咬。

给马雄的信,把一切罪责推给阁罗虎,声称朝廷要报仇雪恨;给阁罗虎的信,又把脏水泼在死人鲜于仲明头上,百般安抚,极尽谄媚之能事。

这拙劣到极致的弥天大谎,真的能瞒天过海吗?

“唇亡齿寒……祸福与共……”曹晟咀嚼着信中对阁罗虎的说辞,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骗鬼去吧!

阁罗虎那蛮子,凶残暴虐,却又色厉内荏,他会信?

那马雄,豹头环眼,性情暴烈如火,对鲜于家忠心耿耿,他若得知真相……曹晟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大人,前面……好像不太对?”身边一个心腹侍卫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曹晟勒住马缰,凝神望去。

只见前方通往南诏象营的方向,原本该是寂静的夜空中,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像是遥远天际烧着了一场闷火。

风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又连绵不绝的声浪,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倒像是……无数人压抑的嘶吼和金属摩擦碰撞的闷响?

一丝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曹晟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猛地一夹马腹:“快!再快些!”

一种灭顶的预感攫住了他,催促着马蹄疯狂地敲打冰冷的地面。

而此刻,在成都城南数里外一处早已荒废的驿站阁楼里,几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透过破败窗棂的缝隙,死死锁住荣华苑方向。

他们是“飞羽”——绣衣使最精锐的信鸽小队,早已在此蛰伏多时,如同等待猎物的毒蛇。

当荣华苑方向灯火骤然剧烈摇曳、人声鼎沸的喧嚣隐约传来时,领头之人——一个面容精悍、眼神冷得像冰的汉子,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时机到!放!”声音斩钉截铁,不带一丝温度。

几个训练有素的手下立刻动作起来。

几只精挑细选、羽毛油亮的灰背信鸽被从特制的笼中迅速取出。

小巧的竹管紧紧绑缚在它们强健的腿上。

竹管里,早已塞好了用最简洁、最冰冷、也最具煽动性的文字书写的密信。

其中一只最为健硕的灰背鸽,被精准地抛向城西鲜于军大营的方向。

它在沉沉的夜色中猛地一振翅,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悄无声息地划破浓稠的黑暗,凭借着对方向和鸽舍的惊人记忆,灵巧地避开了下方刚刚开始调动、尚未完全封锁严密的巡逻队,朝着那片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不安躁动气息的军营飞去。

……

城西,鲜于军大营。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焦躁。

副将马雄如同一头被困在铁笼中的暴怒雄狮,正在帐内来回踱步。

他身材魁梧,豹头环眼,虬髯戟张,一身玄色铁甲随着他沉重的步伐发出“哐啷哐啷”的摩擦声,更添几分凶悍之气。

将军鲜于仲明入城赴宴,一夜未归,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杨国忠那老狐狸,还有那个鼻孔朝天的南诏蛮子阁罗虎……马雄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

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亲兵,竟被城门守军以“宵禁戒严”为由挡了回来!

“混账东西!老子倒要看看,哪个狗胆包天的敢拦我鲜于军的人!”马雄猛地停步,对着帐外怒吼,声如雷霆,“再派人去!给老子冲开城门也要进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普通杂役服色、面容憨厚却眼神精亮的士兵,低着头快步走进帐内,将一张折叠得极小、浸着汗水又被体温捂得微温的纸条,恭敬地递到马雄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将军,营寨西侧草料堆旁捡到的,像是……信鸽落下的。”

马雄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抓过纸条。

入手是坚韧的桑皮纸,带着一股信鸽羽毛特有的微腥气味。他粗鲁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墨迹乌黑,字字如刀:

“亥时三刻,荣华苑宴。南诏王弟阁罗虎,狂性大发,凶蛮无状,亲以重器(固定烤羊之精铁三棱破甲锥)当场击杀鲜于仲明将军!杨国忠正全力封锁消息,遣使携重金安抚阁罗虎,欲将罪责推于将军‘言语不当’,嫁祸忠良!将军忠魂蒙冤,亟待昭雪!鲜于军上下,速速决断!”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马雄的眼球上,烫进他的脑子里!

他猛地瞪圆了铜铃般的双眼,血丝瞬间布满眼白,几乎要爆裂开来!

他死死攥着纸条,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薄薄的纸张在他蒲扇般的大手中扭曲变形。

“不……不可能……”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难以置信地将纸条凑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反复看了三遍!

那冰冷的字句,那“精铁三棱破甲锥”的描述,那“嫁祸忠良”的控诉,像无数把钝刀,在他心头反复切割!

将军……被杀了?被那个南诏狗王弟,用铁锥……活活捅死了?!还被污蔑是咎由自取?!杨国忠那个老匹夫,不但不抓凶手,还要封锁消息?还要拿我们兄弟卖命的钱粮,去孝敬那个杀人凶手阁罗虎?!

“啊——!!!”

一声凄厉如同受伤孤狼濒死般的悲嚎,猛地从马雄喉咙深处炸裂出来!

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愤、剧痛和滔天的杀意!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硬木桌案上!

“咔嚓——!!!”

一声巨响,厚重的桌案竟被这含怒一击砸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马雄像疯了一样冲出营帐,对着沉沉的夜幕和闻声骚动起来的军营,发出了震天动地、泣血般的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彻底撕裂变形,如同地狱传来的号角:

“弟兄们——!!!”

这声嘶吼瞬间压过了营中所有的嘈杂!无数士兵从营帐中涌出,惊愕地看向他们的副将。

“鲜于将军……被杀了!”马雄双目赤红,高举着手中那份被攥得不成样子的密信,声音带着泣血的颤音,“被那南诏狗王弟阁罗虎,用铁锥……活活捅死了啊——!!”

“轰!”整个军营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瞬间炸开了锅!士兵们脸上的惊愕迅速被难以置信和狂暴的怒火取代。

“杨国忠那个老匹夫!”马雄的咆哮如同惊雷滚滚,他猛地又从地上抓起一张被夜风吹来、粘在泥泞中的纸片——赫然是那份墨迹未干、散发着浓烈油墨气息的“天工暗报”号外!

上面“阁罗虎暴起杀人”、“伪相重伤封锁消息”、“嫁祸忠良”、“重金贿赂元凶”等触目惊心的字眼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他们不但不抓凶手,还要封锁消息!还要把脏水泼到将军头上!说将军言语不当,咎由自取!他们……他们还要拿咱们兄弟卖命的钱粮,去孝敬那个杀人凶手阁罗虎!这血海深仇不报,我等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面目回见主公(鲜于仲通)?!”

他猛地抽出腰间雪亮的马刀,刀锋直指南诏象营的方向,狂暴的杀气冲天而起:

“报仇——!!!”

“杀了狗蛮子!屠光南诏象营!给将军报仇雪恨——!!”狂怒的吼声如同山呼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军营!主帅亲弟惨死,死状极惨,还被伪朝污蔑!

这血海深仇,彻底点燃了这支本就骄悍、与南诏军互相鄙夷摩擦不断的军队最后的理智!

士兵们赤红着眼睛,如同疯魔般狂吼着涌向武器库,抄起刀枪弓箭,跨上战马。

复仇的烈焰,吞噬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

号角凄厉地撕裂夜空!战鼓如同沉雷般轰然擂响!大地开始颤抖!鲜于军大营的栅门被轰然撞开!

一支由最精锐骑兵组成的复仇洪流,在马雄的亲自率领下,如同燃烧的钢铁怒涛,带着踏碎一切的狂暴气势,卷起漫天烟尘,朝着数里外南诏象营的方向,决堤般狂涌而去!

……

就在鲜于军大营被复仇的怒火点燃的同时,成都城内,“天工暗报”那庞大而隐秘的发行网络,如同沉睡的巨兽被瞬间唤醒!

无数条无形的线在夜幕下飞速传递着指令。

隐藏在城西贫民窟深处的一座不起眼院落里,低矮的作坊内灯火通明。

早已准备好的雕版被飞快地刷上乌黑的油墨,巨大的木制滚轮带着沉重的压力“咔哒咔哒”地转动,一张张雪白的纸张被迅速吞入、吐出,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字字诛心的文字!

标题如同血淋淋的控诉,占据了纸张最上端:

《庆功宴变修罗场!南诏蛮王弟阁罗虎暴起杀人,悍将鲜于仲明血溅当场!》

副标题更是像淬毒的匕首:

《杨国忠重伤封锁消息,嫁祸忠良!重金贿赂元凶,奴颜媚外!蜀中军民,岂能坐视国贼卖国、英雄蒙冤?!》

内容极尽详细,绘声绘色,如同亲历:

“……荣华苑内,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伪帝李玢称病未至,伪相杨国忠与南诏王弟阁罗虎、鲜于仲明将军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岂料南诏王弟阁罗虎,蛮性大发,觊觎席间舞姬柳依依美色,竟与鲜于仲明将军当场争执!阁罗虎凶蛮无状,恶语辱骂将军出身,讥讽其兄鲜于仲通无能,更以秽语侮辱柳依依!将军怒斥其非,拔刀欲护!阁罗虎被拒后狂性大发,竟抄起席间盛放烤羊之沉重木盘(内嵌精铁三棱破甲锥),以万钧之力掷向鲜于将军!将军仓促格挡,肩骨尽碎,佩刀脱手!凶器翻滚间,其上破甲铁锥竟……竟直贯将军侧颈要害!将军……当场殒命!”

“血染金砖!……伪廷惊惧,不思惩办真凶阁罗虎,反以铁腕封锁全城,妄图掩盖真相!更无耻者,竟颠倒黑白,欲将罪责推于鲜于将军‘言语不当’!且已遣心腹携重金(黄金万两、蜀锦千匹、美酒百坛)秘赴南诏军营,贿赂元凶阁罗虎!其卖国求存、媚外欺内之丑态,令人发指!蜀中军民,热血男儿,岂能坐视国贼横行,英雄含冤?当明辨忠奸,共讨国贼!为将军雪恨!”

作坊内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油墨气味。无数份墨迹未干的号外被迅速打包、分发。

一个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背着沉重的包袱,融入了成都城死寂的夜色中。

他们无声地穿行在坊市狭窄的巷道里,如同技艺最高超的盗贼,将一份份散发着死亡和愤怒气息的纸张,塞进紧闭的门缝,丢进寂静的庭院,贴在坊市告示栏最不起眼的角落。

一个推着独轮车、吆喝着“炊饼——热乎炊饼——”的干瘦小贩,在路过一队正在城墙上巡逻的伪军士兵时,“不小心”将一叠厚厚的纸张掉落在队正脚边。

队正皱眉弯腰拾起,借着城墙火把的光,只看了一眼标题,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一抖,纸张散落一地。

周围的士兵好奇地凑过来,很快,压抑的惊呼和愤怒的低骂在城头响起。

“狗娘养的蛮子……真敢……”

“杨相爷……真拿我们的血汗钱去……”

“鲜于将军……死得太冤了……”

这份如同黑色瘟疫般的号外,在杨国忠的封锁令生效前那短暂的间隙,已通过无数匪夷所思的渠道,涌向了成都的每一个角落!

死寂的城池表面之下,被强行压制的民怨,被刻意忽略的南诏暴行,陈阿四的冤屈,此刻都找到了一个最猛烈、最直接的宣泄口!

无数紧闭的门窗后,响起压抑的哭泣和愤怒的咒骂。

士兵们攥紧了手中的号外,看着上面血淋淋的描述,再联想到城外的南诏兵,眼中也燃起了冰冷的怒火。

无形的火焰,悄然蔓延。

……

南诏象营,中军大帐。

阁罗虎惊魂未定地瘫坐在铺着斑斓虎皮的矮榻上,胸膛剧烈起伏。

他身上沾满血污的华贵锦袍还没来得及换下,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他身上浓烈的香料,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

他眼前不断闪现着荣华苑那惊悚的一幕:鲜于仲明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涌出的样子;还有那根兀自插在鲜于仲明脖子上、沾满红白血沫的冰冷铁锥……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杨国忠派来的信使还没到,但阁罗虎心里清楚,那老狐狸绝对没安好心!

他会怎么说?推卸责任?还是……他猛地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丝毫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因为现在回过头想想,之前自己的冲动和杀意实在是来的莫名其妙。

帐外,沉重的战象偶尔发出一声不安的低鸣,更添烦躁。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

一名探马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惶而扭曲变形:“大……大王!不好了!鲜于军……鲜于军大营异动!全军披甲执锐,战马嘶鸣如雷!正……正向我营寨方向杀来!喊杀声……震天啊!‘报仇’、‘杀光南诏狗’……喊的是这个!”

“什么?!”阁罗虎手中的金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酒液泼了一地。

他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跳起来,脸色瞬间由惊惶转为死灰!做贼心虚的念头瞬间占据了全部心神:他们知道了!一定是知道了!来报仇了!完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本就脆弱的神经,他根本没有任何解释或安抚的念头,只剩下最原始的、自保的本能!

“快!快列阵!象兵在前!弓弩手!上寨墙!上象背!”阁罗虎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般的颤抖,不顾一切地嘶吼着,仿佛声音大就能驱散恐惧,“放箭!给我放箭!挡住他们!别让他们靠近!快啊——!谁敢退后一步,老子活剐了他!”

凄厉而仓惶的号角声在南诏军营上空响起,与鲜于军那边充满悲愤杀伐之气的号角声形成刺耳的对比。

沉重的战象被粗暴的象奴用尖刺驱赶着,迈着迟缓而焦躁的步子,被驱赶到营寨简陋的木质栅栏后。

这些庞然大物不安地甩动着长鼻,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嘶鸣。

弓弩手们更是仓促地爬上临时搭建的寨棚和象背,许多人连皮甲都来不及系好,对着远处那片在无数火把映照下如同翻滚沸腾的黑色怒潮般急速涌来的鲜于军骑兵洪流,根本来不及瞄准,便将密集的箭雨盲目地倾泻而出!

嗖嗖嗖——!噗噗噗!

刺耳的破空声撕裂了紧张的空气!

黑压压的箭矢如同暴起的飞蝗群,带着凄厉的尖啸,铺天盖地地射向冲锋的鲜于军前锋!冲在最前面、急于复仇的骑兵先锋,瞬间有十数人中箭!

箭头穿透皮甲、撕裂血肉的闷响,士兵濒死的惨嚎,战马被射中后悲鸣着轰然倒地的巨响……瞬间打破了战场短暂的死寂!

鲜血在火光的映照下,泼洒出刺目的红!

“蛮子放箭了!他们先动手了!果然是要灭我们的口!”冲在队伍最前方的马雄,亲眼目睹手下朝夕相处的兄弟被射杀坠马,鲜血和死亡彻底点燃了他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智!他坚信这就是阁罗虎心虚、杀人灭口的铁证!他狂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彻底嘶哑,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兄弟们!跟老子冲!破开栅栏!屠光蛮子!报仇——!一个不留!”

“报仇——!!”身后数百名状若疯虎的亲兵先锋,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他们顶着南诏军不断射来的、越来越密集的箭雨,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将速度提升到极限,不顾一切地直冲向营寨西南角一处看似防御薄弱的木质栅栏!

大地在马蹄的践踏下呻吟!刀枪的寒光在火把下连成一片死亡的浪潮!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山崩地裂般的巨响!

简易的木质栅栏在鲜于军重骑兵亡命的、挟带着巨大动能的撞击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硬生生撞开了一个数丈宽的巨大豁口!

粗大的木桩断裂、飞溅,尖锐的木刺如同标枪般四射!

“杀——!”马雄一马当先,第一个从弥漫的烟尘和木屑中冲出!他胯下的黑色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雪亮的马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划破浓重的血腥空气,狠狠劈向一个因为栅栏突然崩碎而惊愕呆立的南诏武士!

刀光一闪!一颗戴着藤盔的头颅冲天而起!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无头的脖颈中狂喷而出,溅了马雄一头一脸!

“杀蛮子!报仇!”更多的鲜于军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豁口处疯狂涌入!瞬间将缺口附近几个零散的南诏士兵淹没!

刀砍!枪刺!马蹄践踏!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刃入肉的闷响瞬间交织成一片!

惨烈的白刃战,在营寨豁口内外轰然爆发!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一方是悲愤填膺、誓死报仇、完全不顾自身伤亡的汉家铁骑,如同烧红的尖刀;一方是惊恐慌乱、只为自保、阵脚已乱的南诏象兵。

鲜于军骑兵利用速度和复仇意志带来的疯狂冲击力,在营寨缺口处反复冲杀撕扯,试图将这条死亡通道彻底撕开。

南诏军则依靠战象庞大的身躯和皮糙肉厚,以及象背上武士居高临下刺出的长矛和射出的毒箭,拼命堵截。

“稳住!稳住!长矛手顶住!象兵!踩死他们!”阁罗虎躲在一头格外高大的战象后面,声嘶力竭地挥舞着弯刀指挥,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变形。

“吼——!”一头被鲜血和混乱刺激得发狂的战象,长鼻卷起一名鲜于军骑兵,狠狠甩飞出去,砸倒了一片人。

巨大的象脚抬起,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踏下!一名倒地的鲜于军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踩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

“畜生!”附近的鲜于军士兵目眦尽裂,怒吼着将长矛狠狠捅向巨象相对柔软的腹部!

矛尖刺入,巨象发出痛苦的哀鸣,庞大的身躯疯狂扭动,反而将周围的南诏士兵扫倒一片!

嘶吼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战象的哀鸣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将这片营寨的西南角彻底化作了沸腾的死亡漩涡!每一寸土地都在贪婪地吸吮着滚烫的鲜血!

……

……

就在这惨烈混战刚刚打响,双方主将都在最前沿声嘶力竭地怒吼指挥,试图控制这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局面时——

距离战场侧翼大约两百步开外,一片稀疏的小树林边缘,几丛茂密的、半人高的蒿草微微晃动了一下。

蒿草深处,三双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透过草叶的缝隙,紧紧锁定着混乱战场中两个最为显眼的目标。

他们的身体完美地融入了深秋枯黄的草丛和地面的阴影,呼吸微弱到近乎停止。

手中握着的,是特制的单兵劲弩,弩身和弩箭都涂满了哑光黑漆,在夜色中绝不反光。

弩箭的箭镞呈三棱破甲锥形,在微弱的火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寒芒——淬过剧毒!

其中一双眼睛的瞳孔微微收缩,锁定了目标——那个在乱军中左冲右突、异常显眼、不断发出雷霆般怒吼的鲜于军副将,马雄!

时机精准得令人发指!

就在马雄刚刚一刀劈翻一名挡路的南诏武士,身体因发力而微微前倾,脖颈后部那连接头盔与肩甲的脆弱缝隙,完全暴露出来的瞬间!

持弩者食指在冰冷的悬刀(扳机)上,轻轻一扣。

嘣——!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让灵魂冻结的弩弦震动声在蒿草丛中响起。

那支涂成哑光黑色的弩箭,如同黑暗中射出的毒蛇獠牙,带着几乎无声的死亡尖啸,撕裂空气,轨迹刁钻诡异,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黑线!

噗嗤——!

利器穿透皮肉、撕裂软骨的闷响,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微不可闻。

箭矢精准无比地钻入了马雄毫无防护的后颈!

箭头带着冰冷的剧毒和巨大的动能,瞬间切断了他的颈髓和气管,从前方的咽喉处透出寸许!漆黑的箭羽在他颈前剧烈地颤动!

马雄身体猛地一僵,狂野的怒吼声如同被利刃切断般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咽喉前那截兀自剧烈颤抖的黑色箭羽。

温热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带着气泡从他口鼻和颈部前后两个创口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铁甲!

“嗬……嗬……”他想喊什么,想回头看看这致命的一击来自何方,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徒劳的、带着血沫的气音。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手中那把刚刚饮血的马刀“当啷”一声无力地坠落在地。

他整个人如同被伐倒的参天巨树,失去了所有的支撑,直挺挺地、沉重无比地从马背上栽落尘埃!溅起一片混着鲜血的泥泞!

“马将军——!!”附近正浴血奋战的鲜于军士兵目睹这惨烈一幕,瞬间目眦欲裂!肝胆俱裂的嘶吼响彻战场!

“是蛮子的冷箭!他们又放冷箭杀了马将军!!”

“卑鄙无耻的南诏狗!!报仇!为马将军报仇!杀光他们——!!!”

主仇未报,副帅又被如此卑鄙地暗杀!

这双重血仇如同滚烫的岩浆,彻底点燃了鲜于军将士最后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滔天的怒火和绝望吞噬了所有人!

士兵们完全放弃了任何防御和阵型,赤红着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顾一切地扑向南诏士兵和巨大的战象!

用刀砍!用枪刺!

用牙齿咬!甚至抱住南诏兵的腿,拖入混乱的马蹄之下同归于尽!整个战场豁口处的防线,瞬间被这自杀式的疯狂冲击撕得粉碎!

几乎就在马雄倒地的同一刹那——

嘣!嘣!

又是两声轻微却致命的弩弦震动声,从那片冰冷的蒿草丛中响起!

两支同样涂成哑黑、如同索命符般的弩箭,再次撕裂空气,带着死神的狞笑飞向新的目标——南诏军阵前!

两名正站在相对安全的高大寨棚上、声嘶力竭地指挥着象兵用长矛拒敌、表现得最为勇猛精悍的千夫长(南诏军制,相当于中原校尉)!

角度同样刁钻狠毒!一支箭精准地贯穿了其中一名千夫长正在怒吼的咽喉!

箭头带着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后飞起!另一支箭则如同长了眼睛,从人群缝隙中钻入,狠毒地射穿了另一名千夫长的心脏位置!

两名千夫长连惨叫都未能发出,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失去所有神采,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从高高的寨棚上直挺挺地栽落下来,重重砸在下方混乱的人群和冰冷的泥地上!

“千夫长!!”附近的南诏士兵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汉狗卑鄙!放冷箭!”

“千夫长被射死了!为千夫长报仇!射死他们!一个不留!!”南诏军的怒火和恐惧也被彻底点燃!

看着自己勇猛善战的将领被如此阴险地射杀,他们同样陷入了狂暴和绝望!

弓弩手不再顾忌是否会误伤己方,疯狂地向任何涌动的鲜于军人影倾泻箭雨!驱象的武士更是狂吼着,用尖刺狠狠戳刺战象的厚皮,驱赶着这些庞然大物迈开沉重的步伐,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朝着鲜于军士兵最密集的地方,进行无差别的狂暴践踏!

“轰隆!”巨大的象脚落下,一名鲜于军士兵连人带马被踩成一滩肉泥!骨断筋折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没人去细究那致命的冷箭究竟从何而来。在这片火光冲天、血肉横飞、惨叫与怒吼交织的混乱地狱中,所有人只看到了最直接、最惨烈的结果:自己敬重的将领被卑鄙地射杀了!

这只能是对方阴险毒辣的、有预谋的屠杀和挑衅!双方的仇恨如同滚烫的岩浆,疯狂地膨胀、对撞,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彻底崩断!

战斗,从最初尚有组织的攻防,彻底演变成一场歇斯底里的、不死不休的混战大屠杀!

每一寸土地都在贪婪地吸吮着滚烫的鲜血,每一刻都有生命在绝望的嘶吼中消逝。营寨的缺口在疯狂的冲击下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鲜于军骑兵涌入,与南诏士兵和狂暴的战象绞杀在一起。

火焰开始在一些帐篷和辎重车上燃烧起来,浓烟滚滚,将血腥的战场笼罩得更加昏暗而惨烈。

……

就在双方都彻底杀红了眼,如同疯兽般撕咬在一起,战场彻底陷入不死不休的狂暴漩涡之时,甲娘安排的最后一记绝杀,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悄然降临。

混乱的战场边缘和两座军营的后方,几队伪装得极其巧妙的人影如同鬼魅般移动。

他们有的穿着鲜于军被鲜血和泥土染得看不出本色的号衣,混在溃散的败兵中;

有的则如同惊慌失措、试图逃离战场的民夫,背着破旧的包裹;甚至有人穿着南诏士兵的藤甲,身上故意涂抹着血迹和污泥。

他们利用震天的喊杀声、弥漫的浓烟和夜色的掩护,如同最精明的老鼠,快速穿梭在混乱的缝隙里。

他们的目标明确:南诏象营堆积如山的粮草垛区!鲜于军后营同样庞大的辎重存放点!还有那些干燥易燃、连成一片的营帐区!

这些“溃兵”和“民夫”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目标。

他们看似在慌乱地奔跑、躲藏,实则在混乱中精准地找到了预定的位置。

随身携带的、密封的陶罐被他们从包裹里取出,用尽全力,狠狠砸向那些干燥的草料堆、堆积的粮袋、成捆的布匹、以及营帐的支柱!

“啪嚓!啪嚓!啪嚓!”陶罐碎裂的声响在震天的厮杀声中微不可闻。

浓烈刺鼻的、如同腐烂油脂般的猛火油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浓得化不开,几乎令人窒息!

紧接着,带着火星的箭矢被隐藏在暗处的同伴射出,准确地投入泼洒了猛火油的区域!或者,伪装者自己迅速掏出火折子,吹亮,毫不犹豫地丢向那散发着致命气味的油污!

呼——!呼——!呼——!

冲天烈焰如同沉睡的炼狱巨兽骤然苏醒!在南诏象营和鲜于军后营的核心区域同时腾空而起!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泼洒了猛火油的粮草、布匹、木材,发出震耳欲聋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隆”声和剧烈的“噼啪”爆裂声!干燥的粮草瞬间变成了最好的燃料,火焰腾起数丈之高!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赤红狂暴的火舌疯狂地席卷着、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将方圆数里的夜空照耀得如同炼狱白昼!

浓烟如同黑色的巨蟒,翻滚着、咆哮着,遮天蔽月!

“粮草!我们的粮草被烧了——!!”一个南诏士兵指着后方冲天而起的烈焰和浓烟,发出绝望的尖嚎!

“后营!我们的辎重起火了!!”一个浑身浴血的鲜于军骑兵勒住狂躁的战马,回头望着军营方向升起的巨大火柱,声音里充满了末日般的惊恐!

粮草被焚!辎重被毁!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打击,如同最后一盆滚油,狠狠浇在了双方早已疯狂燃烧的仇恨之火和绝望之焰上!退路(心理上的和物质上的)被彻底断绝!

无论是杀红了眼的鲜于军士兵,还是陷入狂暴的南诏武士,在看到后方那映红天际、象征着彻底毁灭的熊熊烈焰时,眼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求生之光彻底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疯狂和毁灭一切的欲望!

“没有退路了!杀!杀光他们!!”一个鲜于军老兵嘶吼着,将长矛狠狠捅进面前南诏士兵的胸膛,任由对方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自己脸上,眼神空洞而疯狂。

“同归于尽!死也要拉汉狗垫背!”一个南诏象奴狂叫着,用尖刺疯狂戳刺座下战象,驱赶着这头同样被火焰惊扰、痛苦嘶鸣的巨兽,朝着鲜于军人最多的地方,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

烈焰与鲜血交织,绝望与疯狂共舞!两股钢铁与血肉组成的洪流,在冲天大火的映照下,更加猛烈地、不顾一切地撞击在一起!

每一寸空间都充斥着刀光剑影,每一声嘶吼都浸透了血泪,每一刻都有生命在毁灭的火焰中化为灰烬!这片战场,彻底化为了吞噬一切生灵的、真正的人间炼狱!

荣华苑血案点燃的引信,终于在此刻,轰然引爆了整座成都城外的地狱之火。

烈焰焚天,映照着每一张扭曲狰狞、写满毁灭的脸孔,将“同归于尽”的疯狂嘶吼,永远地烙在了这血与火的夜空之上。

……

成都城墙之上,如今已经被一片死寂的绝望笼罩。

守军士兵们面无人色,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偶。

他们的双腿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动着,每一次城墙下传来的巨大震动,都让他们的膝盖猛烈相撞,发出沉闷的“咯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城西不足五里外那片被火光与浓烟彻底吞噬的天地。

那里,是地狱在人间的投影。

冲天的烈焰将半个夜空染成了狰狞的血红色,翻滚咆哮的黑烟如同无数条巨大的毒龙,在火海上空疯狂扭动、纠缠,遮蔽了星辰月光,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污浊。震耳欲聋的声响混杂成一股灭顶的洪流,狠狠拍打着城墙,也拍打着每一个守军脆弱的心脏:

那是数万人濒死前发出的、令人头皮炸裂的惨嚎,尖锐而凄厉,仿佛能刺穿耳膜;

那是沉重的战象在烈火焚身、刀枪加体时发出的痛苦悲鸣,低沉、绝望,带着远古巨兽陨落的哀伤,震得脚下城墙都在呻吟;

那是无数兵器疯狂碰撞、撕裂血肉、斩断骨骼的“铿锵”与“噗嗤”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还有那火焰贪婪吞噬一切时发出的“噼啪”爆裂声,营帐、辎重、甚至人体,都在其中化作飞灰……

各种声音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皮肉焦糊的恶臭,被凛冽的夜风裹挟着,一阵阵扑上城头。

这股死亡的气息,钻进鼻孔,黏在喉咙,沉入肺腑,让城头的守军们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却又因极度的恐惧而死死压抑,只剩下更加剧烈的颤抖。

“呃…呃…”一个新兵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牙齿咯咯作响,裤裆处一片温热湿濡,腥臊的气味混入风中,无人嘲笑,只有更深的恐惧在蔓延。

一个脸上布满刀疤、眼神浑浊的老兵,死死盯着那片炼狱,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两个字:“疯了…死的好…全他娘的疯了…”

他握了一辈子、曾捅穿过好几个敌人胸膛的长矛,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般烫手,“当啷”一声,沉重地掉落在冰冷的城砖上,滚动了两下,声音在死寂的城头格外刺耳。

他浑然不觉,只是失神地望着那片映红天际的火光,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结局。

这…这仗还没跟正主儿张巡的朱雀军团打呢!自己请来的“援军”,自己人,先在这成都城下杀得尸山血海,同归于尽了?!

这荒谬绝伦、惨烈至极的景象,彻底摧毁了守军们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

他们想不通,几天前还趾高气扬、被杨相爷奉若上宾的南诏象兵和鲜于军,怎么转眼间就成了不死不休的死敌?

“杨相到!”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打破了城头死寂的僵局。

几名孔武有力却同样面无人色的亲兵,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一个紫袍身影,艰难地登上了西门城楼。来人正是伪朝宰相杨国忠。

此刻的杨国忠,哪还有半分往日里权倾朝野、颐指气使的威仪?他脸色蜡黄如金纸,额头布满豆大的冷汗,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相爷,您…您慢点…”亲兵统领赵六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跟随杨国忠多年,从未见过主子如此狼狈虚弱。

杨国忠置若罔闻,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城外的景象攫住了。

他挣脱了亲兵的搀扶,踉跄着扑向冰冷的箭垛,双手死死抓住粗糙的城砖边缘,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断裂。

当他浑浊而充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箭孔看清城外那片炼狱时——

轰!

仿佛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那映红半边天、扭曲跳跃的烈焰,像无数条毒蛇舔舐着他的眼球;那翻滚升腾、遮天蔽日的浓烟,如同命运对他无情的嘲弄;

即使在跳跃的火光中,他也能清晰地看到,下方如同蝼蚁般渺小却又无比疯狂的人影,正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互相撕咬、践踏、砍杀;

那隐隐传来的、汇聚了世间所有绝望与痛苦的死亡之声,更是直接钻入他的骨髓,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看到了!看到了自己苦心孤诣、耗尽伪朝最后元气才搭建起来的“三方结盟”!

为了拉拢南诏王弟阁罗虎那贪婪的蛮子,他背弃了蜀中父老,默许南诏象兵在富庶的蜀地村镇劫掠,无数百姓家破人亡的哭嚎被压下;

为了稳住拥兵自重的鲜于仲明,他掏空了成都府库,将蜀中百年来积累的金银财宝、丝绸锦缎流水般送入鲜于军大营,甚至不惜将蜀王府的珍藏都献了出去;

他还搭上了无数美酒佳肴、歌姬舞女,日夜宴请,曲意逢迎,只为换取这两支“强援”的刀锋能对准即将到来的张巡!

可现在呢?

他出卖国土尊严、压榨蜀中民膏换来的“强援”,此刻正在他眼前,在他寄予厚望的成都城下,以最惨烈、最荒诞、最彻底的方式,自相残杀,走向毁灭!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卑躬屈膝,所有的金银财宝,所有的美酒佳人,都化作了眼前这片焚尽一切的冲天大火和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这哪里是援军?分明是两股被引入陷阱、注定要同归于尽的疯兽!

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带着脏腑碎裂般的灼痛,猛地涌上喉咙。

“噗——!”

杨国忠猛地向前一倾,一大口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狂喷而出!

殷红刺目的血点如同绝望的梅花,溅落在冰冷的青灰色城砖上,也溅落在他那象征着尊贵身份的紫色蟒袍前襟。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被血色和黑暗彻底吞噬,天旋地转,耳畔的厮杀声、惊呼声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

“相爷!!”赵六和亲兵们魂飞魄散,惊呼着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架住杨国忠软泥般瘫倒的身体。

“完了……全……完了……”杨国忠嘴唇无力地翕动着,发出微弱而嘶哑、如同游丝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无尽的绝望和彻底的灰败,仿佛生命之火正在这残酷的景象前急速熄灭。

……

……

与此同时,在那片混乱血腥、烈焰冲天的战场核心,几头最为高大雄壮、披挂着厚重铁甲的战象,正发出震天的悲鸣,艰难地围成了一个临时的、摇摇欲坠的“堡垒”。

象背上的塔楼(象舆)里,蜷缩着一个早已失去所有威风的庞大身影——南诏王弟阁罗虎。

他那身象征王族身份、用金线绣着繁复图腾的华丽锦袍,此刻沾满了尘土、油污、汗渍,以及大片大片暗红发黑、不知是象血还是人血的污迹。

他粗壮的身体紧紧缩成一团,肥硕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豆大的汗珠混合着烟灰,在脸上冲刷出道道污痕。

那双曾经充满傲慢和贪婪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惊惶失措,死死盯着象舆围栏外的景象。

外面,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燃烧的营帐如同巨大的火炬,将周围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

火光下,人影幢幢,疯狂地挥舞着兵器。他引以为傲的南诏象兵,此刻正遭受着灭顶之灾。

鲜于军的重装步兵如同嗜血的狼群,悍不畏死地扑向巨象。

他们手中的长柄钩镰枪、开山巨斧,专门招呼巨象相对脆弱的腿部关节和柔软的腹部。

“噗嗤!”一柄巨大的钩镰枪狠狠砍在一头战象的前腿关节处,坚韧的象皮被撕裂,粗壮的腿筋应声而断!

巨象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庞大如山的身躯轰然向前倾倒,将背上塔楼里的士兵和驾驭它的象奴狠狠砸入地面,血肉横飞!

紧接着,几个鲜于军士兵嚎叫着扑上去,将长矛疯狂地捅进巨象痛苦挣扎的身体。

另一头战象被数支浸满油脂、熊熊燃烧的火箭射中了象舆的木质围栏和顶棚。

火焰迅速蔓延,将塔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笼。

里面的士兵和象奴发出凄厉的惨叫,浑身着火,如同人形火把般从数丈高的塔楼上翻滚坠落,砸在下方混战的人群中,溅起一片血花和火星。

失控的巨象在剧痛和火焰的灼烧下发狂,甩动着燃烧的象舆,疯狂地冲撞践踏,不分敌我地将挡在面前的一切生命碾成肉泥!

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恶臭、浓重的血腥味和内脏破裂后的腥臊气。

垂死的哀嚎、愤怒的咆哮、兵器入肉的闷响、火焰的爆裂、巨象倒塌的轰鸣……这一切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摧毁任何人心智的死亡风暴。

阁罗虎看得肝胆俱裂!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将之前宴席上吃下的珍馐美味混合着胆汁全吐了出来,污秽物溅满了华丽的袍袖。

他彻底明白了!如同醍醐灌顶,又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从踏入成都城的那一刻起,他就掉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步步杀机的绝命陷阱!

什么三方结盟?什么共同抗唐?都是狗屁!都是那个该死的杨国忠,还有那些躲在暗处的、比毒蛇还要阴险的汉人,为他准备的葬身之地!

那个突然出现的“信使”,带来的关于鲜于仲明与杨国忠勾结、欲图伏击南诏军的情报;

那些一夜之间在军营和成都城内疯狂流传、直指南诏贪婪残暴、图谋不轨的流言蜚语;

还有那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精准贯穿了鲜于仲明喉咙、却带着南诏标记的淬毒弩箭!

最后是这场仿佛从天而降、瞬间点燃了南诏军大营、彻底断绝了他们后路的诡异大火!

环环相扣!冷酷精准!招招致命!

这根本不是意外!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成都,就是一座吞噬一切的魔窟!

杨国忠,就是那个把他骗进来宰杀的屠夫!什么国王哥哥的战略宏图?

什么南诏未来的利益?都见鬼去吧!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如同烙印般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逃!立刻!马上!逃出这个魔窟!逃回南诏!只有回到自己的地盘,才能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阁罗虎猛地抬起头,脸上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而扭曲变形,他对着护在象舆旁、同样浑身浴血、惊恐万分的亲卫象兵统领蒙昆,用尽全身力气嘶声狂吼,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

“撤!快撤!!不要管辎重!不要管其他人!护着我!向南!杀出去!退回南诏!快!快啊——!!”

蒙昆也被眼前的惨状吓破了胆,听到王弟的命令,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猛地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用犀牛角制成的号角!呜——!低沉凄厉的号角声穿透混乱的厮杀声,召唤着残存的最精锐的亲卫象兵。

仅存的数百头相对完好、最为强壮的战象,在蒙昆的号令下,强行聚拢过来。

这些战象和背上的象兵,都是阁罗虎从南诏带来的绝对心腹,装备最精良,训练最有素。

此刻,他们如同几座移动的钢铁堡垒,不顾一切地集合残存的力量,强行从西南方向——那里,鲜于军的包围圈因为激烈的混战和部分士兵被火势阻隔,出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缝隙——发起了绝望的冲锋!

“冲!冲出去!挡路者死!”蒙昆挥舞着弯刀,面目狰狞地咆哮。

沉重的象蹄裹挟着千钧之力,如同巨大的攻城锤,狠狠踏下!

无论是倒毙的尸体、垂死的伤兵、燃烧的障碍物,还是那些试图阻拦的、杀红了眼的鲜于军士兵,在狂暴的战象面前,都如同纸糊的一般脆弱!“咔嚓!”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噗嗤!”

血肉被践踏成泥的闷响令人作呕。

战象用巨大的身躯、锋利的象牙和沉重的铁蹄,硬生生在火海与刀锋交织的死亡地狱中,撞开、碾碎阻挡的一切,试图撕开一条通往渺茫生路的血路!

阁罗虎蜷缩在剧烈颠簸的象舆里,双手死死抓住湿滑的栏杆,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哆嗦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座在火光中如同巨大怪兽般燃烧的城池,以及身后那片吞噬了无数南诏精锐、象征着无尽杀戮与毁灭的修罗场。

他的眼中只剩下南方那未知的黑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回南诏!

……

城楼上,赵六等人手忙脚乱地将瘫软的杨国忠扶到一张临时搬来的椅子上。

掐人中,灌参汤,拍打后背……一番折腾,杨国忠才勉强缓过一口气,但眼神依旧涣散,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渍。

“相爷!相爷您挺住啊!”赵六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深知杨国忠若倒下了,这成都城,这伪朝,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

杨国忠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城西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仿佛要用目光穿透那片混乱,看到那两个被他寄予最后希望的心腹——兵部尚书曹晟和禁军统领。

这两人,一个携带着最后的厚礼去安抚阁罗虎,另一个则带着他亲笔的“解释信”去求见鲜于军的继任者(他尚不知鲜于仲明已死),试图挽回局面。

“曹……晟……”杨国忠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名字都带着他最后的期盼,如同溺水者望向远方的浮木。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呼唤,城楼下传来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

“报——!!”一个浑身烟尘、头盔歪斜、脸上沾满黑灰和不知名污渍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楼,声音带着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扑通一声跪倒在杨国忠面前,溅起一片尘土,“相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传令兵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喊道:“兵部尚书曹大人…曹大人的车驾…刚刚…刚刚在靠近南诏象营外围时…被…被溃退下来的南诏乱兵冲散了!那些蛮子…全疯了!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曹大人的护卫…死伤大半…车驾被掀翻了!黄金!万两黄金!还有那千匹上等的蜀锦…全…全被抢了!曹大人…曹大人他…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啊!!”

轰隆!

这个消息如同九天落雷,狠狠劈在杨国忠的天灵盖上!

黄金万两!蜀锦千匹!那是他砸锅卖铁、刮尽蜀中最后一点民脂民膏才凑出来的!

是他用来贿赂阁罗虎,试图稳住那条贪婪的毒蛇,为伪朝争取最后喘息机会的救命稻草!是他最后的底牌!

没了!全没了!被自己“请”来的“援军”抢了!下落不明?在这片炼狱里下落不明,几乎等同于死亡!阁罗虎那条线,彻底断了!

不仅断了,这黄金蜀锦被抢,更坐实了南诏的贪婪无度,也彻底堵死了他杨国忠最后求和(哪怕是屈辱的求和)的路!

“噗——!”

杨国忠身体剧烈一震,再也压制不住,又是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

“相爷!!”赵六等人魂飞天外,慌忙上前施救,城楼上一片混乱。

就在这绝望的混乱中——

“报——!!”另一个探马几乎是踩着前一个的哭腔,带着更加浓烈的绝望气息,如同旋风般冲上城楼,他甚至来不及跪下,就嘶声力竭地喊道:“鲜于军大营方向…我们的信使…刚…刚抵达营寨辕门外…表明身份…话还没说完…就被…被鲜于军的乱箭…射…射成了刺猬!尸体…被他们用长矛高高挑起…挂…挂在了营寨门口示众!鲜于军…鲜于军上下都在高喊…‘杀杨国忠!灭伪朝!为鲜于将军报仇!血债血偿!’”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城楼上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远处隐隐的厮杀声和杨国忠那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

马雄的信使…被射杀…示众…

鲜于军上下都在高喊…杀杨国忠…为鲜于仲明报仇…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鲜于仲明的死,这笔滔天的血债,已经被彻底地、牢牢地、无可辩驳地钉在了他杨国忠和伪朝的头上!

意味着鲜于军不仅与南诏不死不休,与伪朝也彻底决裂,成了不死不休的死敌!

他派去的解释信,成了催命符!他派去的使者,成了对方祭旗的牺牲品!他最后一条挽回鲜于军的线,不仅断了,还被对方用最残忍、最决绝的方式,彻底斩断、踩碎、唾弃!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退路,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被这两道催命符般的急报,彻底碾成了齑粉!

“相爷!相爷!”赵六和亲兵们彻底慌了神,哭喊着扑上去。掐人中已经毫无反应,灌参汤也顺着嘴角流下。

杨国忠的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灰败,仿佛灵魂已经提前一步坠入了城下那片燃烧的炼狱。

完了…全完了…伪朝费尽心机、不惜出卖灵魂和疆土才勉强搭起来的三方同盟大戏,在甲娘精准、冷酷、环环相扣的组合拳下——情报直击核心引爆仇恨、舆论彻底撕裂伪装、战场冷箭制造死仇、纵火焚营断绝后路——仅仅维持了不到两天时间,便以一种极其惨烈、荒诞且彻底的方式,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成都城外,火光冲天,映照着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杀声如潮,掩盖着垂死哀鸣和绝望的咒骂。

一场“自己人”之间致命的混战屠杀,正为即将到来的、真正的死神——张巡的朱雀军团,上演着一场残酷而滑稽、却又极具战略价值的预热序曲!

这序曲的代价,是数万条鲜活的生命和一座城市的最后希望。

……

……

而在城内一处最为幽暗、俯瞰全城的阁楼顶端,一道纤细得几乎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雕塑般静静伫立。夜风呼啸,卷动着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却无法撼动她分毫的沉静。

甲娘早已卸去了易容,恢复了那张清冷如冰、不施粉黛的面容。

额前几缕碎发被夜风拂动,掠过她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她微微侧着头,专注地遥望着城西那片被地狱之火染红的天空。

跳动的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如同冰冷的星辰,不带一丝温度。

远方随风隐隐传来的厮杀声、爆炸声、垂死哀嚎声,在她耳中,仿佛只是某种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激不起半分涟漪。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万年不化的深潭,映照着毁灭,却仿佛置身事外。

她缓缓抬起右手,动作优雅而稳定。纤细的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细小的、炭黑色的笔。

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羊皮册子,在她左手掌心无声地摊开。纸张坚韧,边缘微卷,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借着远处战场跳跃的、忽明忽暗的火光,她白皙的手指熟练地翻动着册页。

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呼啸的风中几不可闻。最终,她的手指停在了其中一页。

那页纸上,清晰地写着一个名字,墨迹深沉,力透纸背:

杨国忠。

炭笔的尖端,悬停在那名字上方,如同死神的镰刀。

没有犹豫,没有快意,只有一种近乎神只执行律法般的绝对冷静。

炭笔落下,在那个象征着伪朝最后支柱的名字上,缓慢而有力,划下了一道——

猩红刺目、如同刚刚凝结的淋漓血痕般的——

叉。

这道叉,笔触凌厉,斩钉截铁,彻底抹杀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希望、野心和罪恶的生命力。

它不仅仅是一个标记,更像是一道宣判,一道来自黑暗深处的最终裁决。

……

夜风呜咽,声音更加凄厉,裹挟着城西战场飘来的浓烈硝烟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卷过空旷的屋顶,吹拂起甲娘额前的发丝。

她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汽,又似一道被风吹散的轻烟,在阁楼顶端的阴影处悄然隐没,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只留下身后那片映红天际、象征着毁灭、也预示着某种扭曲新生的——滔天火海。

火光在成都城高大的城墙上投下跳跃的巨大阴影,如同无数挣扎扭曲的鬼魅,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由阴谋点燃、由疯狂执行、最终以无数生命为代价的序曲的终结。

而真正的风暴,朱雀军团的铁蹄,尚在遥远的黑暗中,沉默地迫近。

成都,这座燃烧的孤城,它的命运,在甲娘那本无字册页翻动的瞬间,似乎已经注定。

……

……

熊熊烈焰,如地狱深处爬出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成都城外的一切。

南诏引以为傲的象营与鲜于仲明苦心经营的大营核心区域,此刻已沦为一片无边无际的炼狱火海。

巨大的粮草垛不再是军需命脉,而是化作一根根直刺血月苍穹的恐怖火炬,喷吐着灼人的热浪和滚滚浓烟。

干燥的牛皮营帐在烈火中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扭曲、蜷缩,最终在震耳欲聋的噼啪爆响中轰然坍塌,溅起漫天火星,如同亿万只垂死挣扎的萤火虫,瞬间又被更猛烈的火焰吞没。

浓烟,漆黑如墨,粘稠似油,汇聚成无数条狰狞的黑龙,翻滚着、咆哮着,互相撕咬着遮蔽了大半个天幕。

那轮悬于天际、本该散发着妖异血光的月亮,被这无尽的烟幕彻底隔绝,只在翻滚的烟云边缘偶尔透出一抹令人心悸的暗红,如同巨大创口渗出的污血。

火光是这片死亡舞台上唯一的光源,它跳跃着,扭曲着,将下方蚁群般疯狂搏杀的人影投射在焦黑龟裂的大地和燃烧的断木残骸上。

那些影子被拉得奇长无比,又随着火焰的舞动而剧烈变形、抽搐,如同无数从九幽炼狱挣脱束缚的魔怪,在绝望的鼓点中上演着最后的、歇斯底里的死亡之舞。

理智?

早已被无边的仇恨、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那毁灭一切的疯狂欲望撕扯得粉碎,如同被投入这火海的营帐,瞬间化为灰烬。

“为将军报仇!杀光这些背信弃义的蛮狗——!”一个鲜于军的队正,头盔不知去向,半边脸被凝固的血浆糊住,仅剩的一只眼睛赤红如炭,嘶吼着将手中卷了刃的横刀狠狠捅进一个南诏步兵的腹部。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他却浑然不觉,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着刀柄,仿佛要将对方连同大地一起剖开。

那南诏士兵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双手死死抓住刀刃,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向下瘫软。

“汉狗卑鄙!放火烧营!杀!杀光他们——!”不远处,一个身材魁梧的南诏武士咆哮回应,他刚用沉重的铁骨朵砸碎了一个鲜于军士兵的头颅,红白之物溅满了他的藤甲。

话音未落,一支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的流矢“噗”地一声钉入他的肩胛,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

他狂怒地嘶吼,竟反手抓住箭杆,硬生生将带着倒刺的箭头从自己血肉中拔了出来,带出一蓬血雨,随即挥舞着骨朵,更加疯狂地扑向就近的敌人。

绝望如同最剧烈的毒药,早已浸透了每一个鲜于军士兵的骨髓。主将鲜于仲明惨死,副帅马将军又被冷箭射杀,赖以生存的粮草辎重化为冲天火炬,退路断绝!

巨大的、足以碾碎灵魂的绝望和刻骨铭心的仇恨混合发酵,将他们彻底变成了只知杀戮的野兽。

他们三五成群,甚至单人匹马,赤红着眼睛,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撞向任何身着南诏服饰的身影。

南诏军的处境同样险恶如临深渊。

失去了统一指挥的象兵,在烈火焚烧和鲜于军士兵前仆后继、同归于尽的疯狂冲击下,庞大的阵型早已土崩瓦解。

那些平日里被视为移动堡垒的庞然大物,此刻在火焰的舔舐下痛苦地哀鸣。

火焰灼烧着它们厚韧的皮肤,钻心的疼痛和原始的恐惧彻底压倒了驯象师微弱的号令。

“嗷呜——!”一头体型格外庞大的公象发出震彻战场的悲鸣,长鼻高高扬起,疯狂地甩动,试图驱赶背脊上燃烧的火焰。

它粗壮的象腿不再踏着战鼓的节奏,而是狂暴地践踏着脚下的一切!

一个试图用长矛刺它腿弯的鲜于军士兵,瞬间被那重达万钧的象蹄踩中,连人带甲塌陷下去,骨骼碎裂的闷响被淹没在喧嚣中。

紧接着,几个躲闪不及的南诏步兵也被发狂的巨象卷入蹄下,惨叫着化作一滩模糊的血肉。

象背上藤甲包裹的武士在剧烈的颠簸中摇摇欲坠,有的被直接甩落,在惊恐的呼喊声中瞬间被自己战象的巨蹄踏成肉泥;

有的则成了战场上的活靶子,四面八方射来的复仇箭矢和投枪轻易地穿透藤甲,将他们钉死在摇晃的象舆上。

“顶住!给老子顶住!保护大王!向南!向南冲!”一声炸雷般的嘶吼在混乱的核心响起,压过了附近的惨叫和火焰的咆哮。

那是阁罗虎最精锐的亲卫象兵统领——岩龙。

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刀疤斜贯他黝黑的脸颊,此刻肌肉虬结,更显凶悍。

他站在自己驾驭的战象背上,一手死死抓着象舆边缘的栏杆,一手挥舞着沉重的长柄弯刀,刀刃上鲜血淋漓,不断有血珠顺着锋刃甩落。

他座下的战象明显比周围其他巨兽更加强壮,披挂着加厚的铁甲,但此刻也显得焦躁不安,长鼻不断喷吐着白气。

在岩龙和他身边同样悍不畏死的亲卫拼死驱赶、甚至用刀背猛砍象臀的刺激下,几头最强壮的战象爆发出最后的凶性。

它们如同几座被激怒的移动堡垒,低吼着,用庞大的身躯硬生生撞开挡路的乱兵和燃烧的障碍物,在混乱的战场和炽热的火墙中,艰难地朝着西南方向亡命冲撞!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木料碎裂的巨响和人骨断裂的脆响,在它们身后留下一条血肉模糊的死亡通道。

阁罗虎蜷缩在象舆中央,身体因剧烈的颠簸而不断撞击着冰冷的铁栏。

他双手死死抓住栏杆,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尸般的青白色。

昔日象征着南诏王族无上荣耀的华丽锦袍,此刻沾满了泥污、凝固发黑的血渍和簌簌掉落的烟灰,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如同裹尸布。

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每一次牙齿碰撞都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咯咯”声。

他紧紧闭着眼睛,根本不敢看象舆下方——那里是沸腾翻滚的血肉磨坊,是修罗恶鬼咆哮肆虐的火焰地狱!

巨大的噪音如同实质的海啸,疯狂冲击着他的耳膜和神经。

战象因疼痛和恐惧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悲鸣,士兵被利器贯穿、被火焰吞噬时发出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兵刃狠狠劈开骨骼、刺入血肉的沉闷钝响,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的火焰发出的狂暴咆哮……这些声音交织缠绕,拧成一股足以摧毁任何人心智的毁灭洪流,将他死死按在绝望的深渊。

“快!再快!离开这里!回南诏!回南诏!”他喉咙里挤出野兽濒死般的低吼,是对岩龙和亲卫的催促,更是对自己那根即将彻底崩断的意志之弦发出的最后嘶喊。

每一次战象撞击障碍物带来的剧烈颠簸,都让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胃里酸液上涌,满嘴苦涩。

每一次从身边或头顶极近距离掠过的流矢发出的尖锐呼啸,都让他身体像受惊的虾米般猛地蜷缩,心脏狂跳到几乎炸裂。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刺骨地紧贴着他的皮肤。

此刻,他心中所有宏图霸业、王族骄傲都被碾得粉碎,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卑微的念头在疯狂呐喊:活下去!逃出去!

轰隆——!

前方,一堆被点燃的辎重车挡住了去路。

岩龙座下的战象发出一声暴怒的长鸣,巨大的头颅猛地一甩,粗壮的前腿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踏下!

燃烧的木板、断裂的车辕在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中四散飞溅,炽热的火星如同暴雨般泼洒开来!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火星雨中,一根燃烧的粗大横梁,带着熊熊火焰和呼啸的风声,如同地狱投来的标枪,当头朝着象舆中央的阁罗虎砸落!

“大王小心——!”岩龙目眦欲裂,狂吼声撕心裂肺。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闪电,手中沉重的长柄弯刀带着全身力气和旋转的腰力,自下而上猛地撩劈出去!“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如同炸开的烟花,猛地在岩龙眼前爆开!

灼热的刺痛感瞬间席卷了他的脸颊和眼睛,他甚至闻到了自己眉毛头发被烧焦的糊味,一声闷哼从喉咙里挤出。

几乎同时,“夺!夺!夺!”几声瘆人的闷响,几支力道强劲的流矢狠狠钉在阁罗虎身侧象舆厚实的硬木板上,尖锐的三棱铁簇深深嵌入,尾部的翎羽兀自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嗡嗡的低鸣,仿佛毒蛇临死前的吐信。

阁罗虎被这接踵而至的死亡威胁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几乎缩成了球,牙齿的“咯咯”声连成一片。

他眼角余光惊恐地瞥见左前方:一个鲜于军的骑兵,正策马试图拦截另一头战象,却被发狂的巨兽用长鼻狠狠卷住,连人带马凌空甩飞出去!

人在半空,凄厉的惨叫声才发出一半,就被数支从阴影中射出的、涂抹着诡异幽蓝光泽的南诏毒箭射成了刺猬!

尸体如同破麻袋般摔落,不偏不倚砸进一堆燃烧的帐篷残骸里,“轰”地一声,火焰猛地窜高,瞬间将人形吞没,只留下一个扭曲燃烧的轮廓和更加刺鼻的焦臭味。

紧接着,他又看到右后方:一个落单的南诏藤甲武士,头盔被打飞,露出年轻却写满恐惧的脸。

他被三个同样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鲜于军士兵死死扑倒在地。刀光疯狂地起落,带着沉闷的剁肉声和骨头碎裂的脆响。

鲜血喷溅在周围焦黑的泥土上,冒着丝丝热气。

那年轻武士的惨叫很快变成了嗬嗬的气音,最终彻底沉寂,身体在乱刀下变成了一滩模糊的肉泥。

这就是地狱!这就是杨国忠那个老匹夫精心为他准备的葬身之所!无边的恐惧和滔天的怨毒在他胸中剧烈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

“冲出去!给我冲出去——!”阁罗虎再也无法抑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完全变了调,充满了非人的恐惧和疯狂。

这尖叫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几头同样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战象在亲卫们更加疯狂的抽打和这绝望尖叫的刺激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

它们发出震天的怒吼,庞大的身躯硬生生撞开了西南角最后一道由乱兵尸体、燃烧的拒马和倾倒的营栅组成的薄弱防线!

眼前豁然开朗!

虽然身后震天的喊杀声和火焰的咆哮依旧如同跗骨之蛆般紧追不舍,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和焦糊味呛得人无法呼吸,但至少,那最核心、绞肉机般的死亡漩涡被暂时甩在了身后!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硝烟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却让阁罗虎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劫后余生的麻木。

“走!快走!别停!回南诏!回南诏——!”阁罗虎的声音因狂喜和残留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完全走了音。

他死死抓住象舆栏杆,指节再次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自己钉在这唯一的生路上。

一百多头伤痕累累、脚步蹒跚的战象,在仅存的、个个带伤的数千名步兵卫踉跄簇拥下,抛弃了所有碍事的辎重,抛下了那些在后方火海中绝望哭喊、跟不上队伍的伤兵,如同被地狱恶犬追咬的丧家之犬,头也不回地朝着南方莽莽群山的黑暗轮廓,亡命狂奔而去。

沉重的象蹄踏在冰冷坚硬、遍布碎石和尸骸的大地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回响,留下一串串边缘模糊、浸透了暗红血液的巨大脚印。

这串染血的足迹迅速延伸,随即被沉沉的夜色和尚未散尽的硝烟无声地吞噬。

“撤回南诏!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阁罗虎蜷缩在颠簸的象舆里,身体随着战象的步伐而摇晃,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座正在疯狂燃烧、吞噬了他数万南诏精锐子弟兵的巨大火盆。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距离阁罗虎残军数里之外的另一片狼藉战场上,鲜于仲明残存的人马同样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枯草。

主帅惨死的阴影如同最沉重的铅云,死死压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

几位侥幸从修罗场中存活下来的高级副将,围坐在一处刚刚清理掉几具尸骸、勉强能落脚的空地上。

他们身上的铠甲同样布满刀痕箭孔,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的苍白和深不见底的茫然。空气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远处尚未熄灭的火苗在风中发出微弱的、如同嘲弄般的噼啪声。

“马将军……马将军也……也战死了。”一个脸上带着新鲜刀疤的副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他叫刘莽,是马将军的亲信,此刻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腰刀柄上缠绕的牛皮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被冷箭……妈的,一支从侧后射来的冷箭,直接……直接射穿了喉咙!”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扫视着另外几人,“到底是谁?谁他娘在背后放冷箭?南诏人?还是……还是城里那群狗娘养的?!”

“粮草辎重……”另一个面色蜡黄、身形瘦削的副将王参事接口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和绝望,“烧了大半,剩下的也带不走多少。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灰败,“这仗……还怎么打?为将军报仇?”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嗤笑,“找谁报?阁罗虎那狗杂种跑了!难道去找城里的杨国忠?他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引狼入室,是他设下的毒计!”

“对!去找杨国忠算账!”旁边一个身材壮硕、脾气火爆的副将李彪猛地一拍大腿,震得地上的尘土都飞了起来,眼中喷着怒火,“血债血偿!冲进城去,剁了那老匹夫!”

“糊涂!”一声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断喝响起。说话的是一位年长的副将,名叫赵嵩,鬓角已见霜白,脸上带着久经沙场的风霜和此刻极力压抑的惊悸。

他伸手重重按在李彪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李彪壮硕的身体都晃了晃。赵嵩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众人,压低了声音:“我们这点残兵败将,精疲力竭,士气低落,去找杨国忠?他那城头还有守军!弓弩齐备,滚木礌石!而且……”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洞察阴谋的后怕,“今日之事,从头到尾都透着邪性!那个突然出现的舞娘,那满城飘的‘天工暗报’,还有那些在营里营外煽风点火、搅动军心的人……成都城,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一个等着我们和南诏人往里跳的火坑!再待下去,我们这点最后的本钱,都得连骨头渣子不剩地交代在这里!”

众人闻言,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从复仇的狂热中清醒过来。

是啊,城中那沸反盈天、恨不得生啖他们血肉的民怨,还有那神出鬼没、如同附骨之疽的“天工暗报”,连主帅都死得不明不白,无声无息……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再纠缠下去,恐怕连自己这点微末性命,也要不明不白地葬送在这鬼地方。

“撤!”赵嵩最终拍板,声音斩钉截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颓然,“回老巢!收拢溃散的弟兄,养精蓄锐,恢复元气!这笔血债,总有清算的一天!至于杨国忠……”

他冷哼一声,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哼,让他自己去收拾这烂摊子,去尝尝这民怨沸腾的滋味吧!”

他甚至没有再看成都城方向一眼,仿佛与那座城、与那个伪朝,已彻底割裂,再无瓜葛。

他挥手下令,动作带着一种抛下包袱的疲惫。

在残阳如血的映照下,这支同样元气大伤、士气低落到谷底的队伍,沉默地开始移动。士兵们互相搀扶着伤者,低着头,步履沉重,带着满身的疲惫、伤痛和深入骨髓的怨恨,朝着他们熟悉的根基之地缓缓撤去。

没有人回头,将身后那片燃烧的焦土和混乱的成都城,连同那个即将自食恶果的杨国忠,彻底抛入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

……

……

成都西门城楼之上。

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士兵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仿佛稍微重一点,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杨国忠在一众亲兵手忙脚乱地掐人中、灌参汤、甚至用冰冷湿布擦拭额头的折腾下,终于幽幽转醒。

他蜡黄如金箔的脸上毫无生气,嘴唇泛着不祥的紫绀色,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失神地转动着,空洞地扫过城楼的梁柱和身边一张张惊惶的脸,仿佛他的魂魄早已被城下那片炼狱彻底抽走碾碎,留在这华丽蟒袍里的,不过是一具徒具人形的空壳。

昔日象征着位极人臣、一言可决万千人生死的紫蟒袍,此刻沾满了尘土、冷汗和呕吐物的污渍,皱巴巴地裹在他枯瘦的身体上,不仅威严荡然无存,更透出一种行将就木的衰败腐朽气息。

“相……相爷……”一个心腹属官,脸色比杨国忠好不了多少,小心翼翼地弯着腰凑近,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

他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才艰难地继续,将城外探马传回的消息断断续续地禀报:“阁罗虎……南诏王子阁罗虎……带着、带着一百头象骑兵,数千名步兵……已、已狼狈南逃……鲜于仲明所部……其残余人马,在副将赵嵩带领下……未、未作任何通报,已……已拔营撤走,方向……应是回其老巢……”

杨国忠这次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愤怒和惊恐绝望了,只有深深的怨毒,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腐烂的肺腑里艰难地挤压出来,“有……有人!背后……有人……一手……一手策划!查……给我去查!!”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凶光,那是一种穷途末路、歇斯底里的疯狂,如同被逼到绝境的毒蛇,吐出了最后的信子。

“有……嫌疑的……全……全杀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他的声音嘶哑尖锐,如同夜枭在坟场发出的啼哭,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刻骨的怨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旁边的属官看着他那张因极致的绝望和疯狂而扭曲变形、狰狞如同恶鬼的脸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深深躬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相爷!属下……属下这就去办!掘地三尺,也要把……把幕后黑手揪出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赵六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剧痛和那冰冷刺骨的杀意,心头凛然。

他不敢怠慢,用力掰开杨国忠铁钳般的手指,转身就要冲下城楼,去执行这道注定血流成河的血腥命令。

然而,就在他脚步刚刚抬起,靴底还未及踏上通往城下的第一级石阶——

“报——!!!”

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充满了无尽恐惧的嘶喊,如同鬼啸般从城内阶梯的阴影深处猛地炸响!

一个负责看守天牢的狱吏,官帽歪斜地挂在脑后,那身象征着微末权力的皂色官袍被撕扯得如同破布条,脸上横七竖八布满道道新鲜的血淋淋抓痕,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阶梯的阴影中扑了出来!

他像一滩烂泥般扑倒在杨国忠的脚下,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嚎着:

“相爷!不好了!天……天牢……暴……暴动了!!”狱吏的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尖锐刺耳,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刁民……好多刁民!黑压压一片!还有……还有咱们城防军的乱兵!他们……他们像疯了一样!拿着锄头、扁担、木棍……冲……冲开了大门!见……见人就打!嘴里……嘴里喊着‘为陈阿四申冤!’、‘杀国贼!迎王师!’……陈阿四……陈阿四被他们……抢走了!!”

轰隆——!!!

这最后的消息,如同九天之上最狂暴的惊雷,又似万钧重锤狠狠砸落,精准无比地轰击在杨国忠那颗早已被绝望、愤怒和恐惧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脏上!

他身体猛地向上挺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眶,瞳孔急剧收缩,倒映出的不再是眼前城楼的景象,而是熊熊燃烧、直冲云霄的民怨烈焰!

是伪朝那华丽外表下轰然倒塌、露出腐朽根基的断壁残垣!他张大了嘴,想要发出最恶毒的嘶吼,想要诅咒这天地不仁,却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咯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骨头摩擦的喉音。

“这一切都是阴谋……圈套啊……”

他苦心孤诣编织的弥天大谎,他费尽心机维持的伪朝体面,那最后一块用来遮掩他构陷忠良、媚外欺内滔天罪行的遮羞布,此刻被愤怒到极点的民众亲手撕得粉碎!

陈阿四被劫走,他这个当朝宰相滥用职权、罗织罪名、残害忠良的铁证,将如同那无孔不入、神鬼莫测的“天工暗报”一样,以燎原之势瞬间传遍整个蜀中大地!这将是压垮他和他一手扶持的伪朝的最后一根稻草!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城楼。连风声似乎都停止了。

紧接着,杨国忠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灰败,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混合着最彻底的疯狂与毁灭欲望的决然。

那眼神,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流淌着熔岩般灼热而恶毒的火焰。

“呵呵……哈哈……好!好!好!”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如同夜枭啼哭般刺耳的笑声。

笑声在死寂的城楼上空回荡,充满了非人的诡异和怨毒,让周围的亲兵和属官们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既然……都想让本相死……既然这成都……这蜀中……都容不下本相……”他猛地收住笑声,那双赤红如血、闪烁着非人光芒的眼睛,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盯住了旁边一个心腹幕僚——张谦。

他枯瘦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从贴身衣袋的深处,摸出了两样东西。

一枚触手冰凉沉重、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玄铁令牌,上面用阴文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图腾,那是吐蕃密使的信物。

一封早已写好、用火漆紧紧密封的信函,封皮上空白一片,却透着令人不安的沉重。

他压低声音,那声音如同毒蛇在冰冷的石缝中游弋吐信,冰冷滑腻,带着一种拉上整个世界陪葬的疯狂:

“你……张谦……拿着这个……”他将令牌和信函塞进张谦同样冰冷颤抖的手中,“骑……骑最快的马……去西北方向……百里外的……三阳驿站……”

他每说一个字,嘴角都溢出丝丝暗红的血迹,如同小蛇蜿蜒而下。

“那里……有一个叫‘贡布’的吐蕃人……告诉他……本相……答应他所有的条件!入蜀关隘、山道……给他们打开!让……让吐蕃的骑兵……进来!越多……越好!要快……要快!!”

他喘着粗气,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近乎解脱的狞笑,仿佛看到了某种毁灭的盛景:“一起……一起死吧……一起……疯狂吧!哈哈……呃……”

他那双赤红如血、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瞪着西南方向——吐蕃高原所在的方向,仿佛已经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铁蹄如潮、踏破河山、将眼前这片背叛他的土地彻底碾碎焚毁的景象!

张谦握着那枚冰冷刺骨、仿佛带着诅咒的玄铁令牌和那封沉甸甸的信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掌心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看着杨国忠那疯狂狞笑后瘫倒的狰狞面容,又望向西南那片被血色残阳笼罩的、层峦叠嶂的阴影,仿佛已经听到了吐蕃骑兵那如同闷雷般滚动的马蹄声正由远及近,即将踏碎这摇摇欲坠的河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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