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

九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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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9章 陇右、河西大军闻风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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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月光,如天河倒泻的水银。

夜风自幽深的谷底盘旋而上,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与山林里陈年腐叶和湿土的腥气,尖啸着掠过陡峭的山壁。

枯死的藤蔓如垂死巨蟒的骸骨,在风中疯狂抽打嶙峋怪石,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仿佛无数怨魂在深渊中齐声哀嚎。

在这条上接星辰、下临无地的险绝通道上,一股沉默的黑色洪流正蜿蜒疾行。

队伍绵延数里,火把的光芒被严令约束,只堪堪照亮脚下三尺之地,如同一条在暗夜深渊边缘谨慎蠕动的巨大火蜈蚣。

沉重的脚步声、铁甲鳞片相互刮擦的冰冷锐响、战马压抑的响鼻与铁蹄叩击朽木栈道的闷响,汇聚成一股低沉而连绵不绝的轰鸣,在狭窄幽深的山谷中反复回荡、叠加,如同一条沉睡地脉的巨龙,正从亘古的梦中发出沉重压抑的呼吸。

一面面巨大的黑色旌旗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狂舞,撕裂着沉寂的夜幕。

旗面上那个以浓墨重彩、饱蘸金戈铁马之气书写的巨大“张”字,在清冷的月光下狰狞毕现,每一个笔画的转折都带着斩金断铁的森然杀伐之气,无声地宣告着这支铁军的身份与意志。

队伍的最前方,一匹通体如墨、神骏非凡的乌骓马稳稳踏在仅容一骑的栈道边缘。

马背上端坐的中年将领,身姿挺拔如千年古松扎根于绝壁,面容刚毅似万载玄冰,下颌的线条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他正是肩负裴徽重托光复蜀地的朱雀军团大将军——张巡。

他的目光沉静,如同风暴中心深不见底的寒潭古井,即使在夜色中强行军,腰背依旧挺得如同标枪,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压弯他的脊梁。

他一手控缰,稳定如山,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按在腰间佩剑那冰冷的鲨鱼皮剑鞘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因长久的紧握而微微泛白。

“哒哒哒哒——!”

急促得如同爆豆般的马蹄声,骤然撕裂了山谷中那令人窒息的低沉轰鸣!

一骑快马,如同从幽冥深渊射出的黑色利箭,沿着狭窄、险峻的栈道,从成都方向不顾一切地飞驰而来!

马蹄铁在朽木上踏出火星,每一次转折都险之又险,仿佛下一刻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马上的骑士浑身被尘土覆盖,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独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摇曳火把的映照下,亮得如同淬火的刀锋,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与亢奋——正是张巡麾下最精锐、最得信任的斥候统领,骆云!

“吁——!”

在距离张巡仅仅数丈之遥,那匹同样浴满风尘的骏马发出一声力竭的长嘶,前蹄腾空,硬生生被骆云勒停在栈道边缘!

碎石簌簌滚落深渊,久久不闻回响。骆云甚至来不及稳住身形,几乎是翻滚着滚下马鞍,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木板上,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长途亡命奔波的疲惫而嘶哑粗粝,却带着一种穿透夜风的尖锐力量:

“报——!大帅!成都急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伪相杨国忠,于荣华苑设下大宴!意图固结南诏王阁罗虎与叛将献于仲明!”

“固结二贼?”张巡身后,副将雷万春浓眉骤然拧紧,虬髯几乎根根炸起,铜铃般的眼中瞬间燃起怒火,“他娘的!这老贼是要把成都彻底卖给蛮子不成?”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沉重的铁锏,骨节爆响。

偏将南霁云则显得更为沉静,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右手无声地搭上了腰间的横刀刀柄,指节同样因用力而发白。

固结二贼?若真让杨国忠得逞,成都将如铁桶一般,朱雀军团的兄弟不知要多流多少血!

骆云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将领们的心头:

“然宴席之上,惊变迭起!绣衣使甲娘大人亲临!以离间妙计……”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目睹神迹的颤栗,“竟令阁罗虎与献于仲明为一绝色舞姬反目成仇!阁罗虎狂性大发,竟以固定烤羊之三棱铁锥,当场……”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刺穿献于仲明咽喉!献于仲明……当场毙命!”

“嘶——!”

饶是张巡定力如渊似海,此刻也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气!

那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瞬间爆射出两道比闪电更刺目、比寒冰更凛冽的精芒!仿佛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

“啊呀!”郎将雷万春更是失声惊呼,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脚下栈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满脸虬髯根根戟张,铜铃大眼圆睁,里面塞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死……死了?献贼被那蛮王用烤羊的锥子……捅死了?!”

这消息太过荒诞离奇,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腥真实感。

另一名郎将南霁云握刀的手猛地收紧,青筋在白皙的手背上蜿蜒凸起。

他虽未出声,但紧抿的薄唇和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清晰无误地传递出内心的剧烈震动。

为争一舞姬,献于仲明竟被盟友当众格杀?这变故已非“匪夷所思”四字所能形容!

骆云喘息稍定,语气更加亢奋急促,如同决堤的洪流:

“伪廷虽竭力封锁消息,然甲娘大人神机妙算,早有后手!‘天工暗报’如天女散花,瞬间引爆全城!蜀中百姓积压之民怨,如地火冲破岩层,轰然喷发!全城鼎沸!”

他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更妙者,甲娘大人暗中引导献于仲明麾下悍将马雄,率本部精锐直扑南诏象营报仇雪恨!混战之中,不知何方神圣射出数支冷箭,快逾闪电,狠绝刁钻!马雄及南诏数名千夫长……皆被一箭穿喉,当场毙命!”

“好!”南霁云眼中精光一闪,忍不住低声赞道,同为神射手的他,深知在乱军之中达成此等狙杀是何等艰难。

“两军彻底失控,于成都城外爆发惨烈混战,尸横遍野,血流漂杵!”骆云的声音带着血腥的颤栗,“更有人趁乱四处纵火,烈焰冲天,焚毁两军大半粮草辎重!阁罗虎仅率数千残兵败将和几头伤象,仓皇南逃!献于仲明之残军亦群龙无首,溃散撤回各自老巢!伪相杨国忠惊闻连番噩耗,急怒攻心,当场口喷鲜血!伪帝李玢,懦弱无能,伪朝中枢,已然……已然有土崩瓦解之势!”

一条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九天神雷,一道比一道更猛烈地轰击在剑阁栈道上每一位将领的心头!

甲娘!那个皇帝陛下临行前语焉不详、只道“或可助卿一臂”的神秘绣衣统领!

竟在短短时间内,以一人之力,搅动整个蜀地风云,将看似强大的伪朝推入了自相残杀、万劫不复的深渊!

“好!好!好!好一个甲娘!好一个绣衣使!”张巡连道四声“好”,声音依旧沉稳如磐石,但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已然如虬龙般根根暴起,指节凸白。

他脑海中清晰无比地回响起皇帝那意味深长、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笑意的嘱托:“蜀中已布暗子,张卿此去,当如利剑破竹,绣衣之锋,或可助卿一臂。”

他当时只道是些情报策应,却万万不曾想,这“一臂之力”,竟是如此雷霆万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直接将伪朝推向了毁灭的悬崖!

“好!好!好!”身旁的雷万春猛地一拍大腿,声如炸雷,震得栈道上的浮尘簌簌落下!

他满脸的虬髯因极度的狂喜而剧烈抖动,头盔歪斜也浑然不顾,“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甲娘此女,真乃神人也!翻手之间,搅动乾坤,抵得上我十万雄兵!大帅!天赐良机!此乃天赐良机啊!省了咱们多少刀兵,少死多少手足兄弟!”

他激动得挥舞着钵盂大的拳头,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南霁云脸上。

南霁云虽也心潮澎湃,却只是重重颔首,目光灼灼地望向张巡,等待那道必将改变一切的军令。

周围的亲兵们,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压抑的激动在铁甲覆盖的胸膛里冲撞。

张巡没有立刻回应雷万春的狂吼。

他缓缓抬起头,深邃如星空的目光越过眼前层峦叠嶂、如同远古巨兽脊骨般的漆黑山峦,投向西南方向的遥远天际。

虽然隔着千山万壑,但在那沉沉如墨的天幕尽头,一抹异样刺眼的、如同地狱业火般不祥的暗红色光芒,正顽强地跳动着、舔舐着夜空,并不断向四周蔓延。

那不是朝阳喷薄的曙光,那是焚城的烈焰!是混乱与毁灭在人间显化的图腾!

夜风似乎也陡然变得灼热起来,隐隐约约,带着硝烟焦糊的呛人气息、血腥的甜腥味,以及无数人绝望哭喊、疯狂厮杀汇聚成的遥远喧嚣,跨越数百里的空间,顽强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撞击着他们的耳膜。

张巡那如同刀削斧凿、常年冰封的嘴角,在火光的映照下,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

那是一个冷峻到冻结灵魂、却又锐利到足以斩断一切阻碍的弧度!

如同沉寂于九幽寒泉千年的神兵骤然感应到血气的召唤,瞬间挣脱束缚,锋芒毕露,带着洞穿虚妄、斩灭一切叛逆的无上决绝!

“传令——!”张巡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神剑出鞘时那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号令千军的绝对力量,瞬间压过了山风的呜咽、战马的嘶鸣、铁甲的铿锵,清晰地刺入身后每一位将领和亲兵的耳中,并如同无形的波浪,顺着这条钢铁长龙向后层层传递:

“全军加速!抛弃一切非必要辎重!只留七日干粮,兵甲随身!轻装——疾进!!!”

他的手臂猛地抬起,手中的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无匹的直线,如同将军指向胜利的令旗,带着一往无前、摧枯拉朽的气势,笔直地刺向那片被地狱之火染红的西南天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龙吟,穿云裂石,充满了气吞万里如虎的必胜信念:

“伪朝气数已尽,叛逆授首在即!大唐王师,犁庭扫穴,就在——今朝!!”

“目标——成都!前进——!!!”

“前进——!!!”

“杀——!!!”

“光复成都!大唐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熔岩洪流轰然冲破了地壳的束缚!

瞬间将剑阁古道千年的沉寂砸得粉碎!

那沉默压抑的黑色洪流骤然沸腾、咆哮、燃烧起来!

沉重的脚步声化作了密集滚动的雷霆,无数铁蹄叩击栈道的声响汇成了山洪爆发般的狂暴奔流!

钢铁的意志在每一个士兵眼中燃烧,冰冷的甲胄在月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寒光!

整支军队变成了一柄被巨神全力掷出的、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炽热巨剑,在古老的栈道上奔腾涌动,带着无坚不摧、排山倒海的毁灭气势,踏碎了蜀道的宁静,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向着那座在内部崩溃的烈焰中痛苦呻吟、挣扎的城池——成都,汹涌奔腾而去!大地在铁蹄下剧烈震颤,两侧的巍巍群山在这股决死的洪流面前,似乎也为之低昂!

……

……

成都,城内西南角,一处早已被岁月和遗忘侵蚀的城隍庙,在周遭的喧嚣映衬下,死寂得如同坟茔。

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暗影,半塌的殿宇里,蛛网层层叠叠,挂满尘埃,曾经端坐的神像只剩半边泥胎,空洞的眼窝漠然望着虚空。

连最不挑地方的乞丐,也嫌弃这地方的阴冷和彻底的荒芜。

神龛底座早已腐朽不堪,轻轻一推,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露出下方一个仅容一人佝偻通过的狭窄入口。

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土腥气和某种若有若无、带着苦涩清香的草药气息,如同冰冷的蛇,猛地从黑暗中窜出,扑在来人的脸上。

油灯,黄豆大小的一点昏黄,在角落一个歪斜的木架上顽强地跳跃着。

它的光晕微弱得可怜,勉强撕开地窖边缘一小圈浓稠的黑暗,将凹凸不平、渗着水汽的土壁和几件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物件映照得影影绰绰。

光影摇曳,那些土壁上的坑洼仿佛都成了活物,随着灯火不安地蠕动。空气是凝滞的,阴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土和陈腐的味道,直透骨髓。

蜷缩在冰冷土墙边的陈阿四,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是一堆勉强维持人形的破碎血肉。

一件散发着浓重霉味、破旧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棉袄裹着他颤抖的身体。

脸上青紫肿胀,几乎辨不出五官轮廓,干裂的嘴唇布满血痂。

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皮肤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狰狞的鞭痕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着,边缘是令人心悸的黑紫色。

几处烙铁留下的印记深陷在皮肉里,焦黑发硬,周围却已化脓溃烂,黄白色的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水,缓慢地渗出、流淌,散发出甜腥与腐臭混合的死亡气息。

他的呼吸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眼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如同熄灭的炭灰。

此刻,那灰烬深处,却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燃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火星,映照着油灯的光,也映照着身边那个忙碌的身影。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面黄肌瘦,颧骨高高凸起,一身破旧的葛布短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唯有一双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黑暗中警惕的幼兽,机警地捕捉着地窖里每一个微小的动静和声响。

他正是当初在城外茶寮里,几个机灵地散播“天工暗报”消息的少年之一,唤作小石头。

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陈阿四手臂上一处最深的溃烂伤口。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相对干净的旧布,从一个粗糙的陶碗里蘸取捣碎的草药泥。

那药泥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散发着浓烈苦涩又带着一丝清凉的气息。小石头的动作轻柔到了极致,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的尘埃,每一次涂抹都屏住了呼吸。

药泥接触到翻卷、流脓的皮肉时,陈阿四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强行压抑的、野兽般的闷哼。

“阿四伯,忍着点,再忍忍…”小石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努力模仿着大人的沉稳,“这草药是师父给的,管用,真的管用……我阿爹以前让南诏兵砍了腿,烂得见了骨头,就是靠它捡回一条命……”

他一边说,一边更轻柔地涂抹,眼角余光却时刻警惕地扫向地窖入口的方向,如同惊弓之鸟。

陈阿四肿胀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浑浊的泪水,带着滚烫的温度,无声地涌出深陷的眼窝,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沟壑蜿蜒而下,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泥土里。

他想开口,想问问妻儿是否还活着,哪怕只得到一个名字也好。

他想说声谢谢,谢谢眼前这个瘦骨嶙峋却像光一样的孩子。但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只有更响亮的“嗬嗬”声,如同被砂纸摩擦。

最终,所有的言语和悲鸣都堵在了那破碎的喉咙深处,他只是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艰难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劫后余生的巨大茫然、深入骨髓的剧痛、对未来的无边恐惧,还有那渺小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被眼前少年强行点燃的一丝希望,在他眼中疯狂地交织、翻滚、碰撞。

地窖口,那被腐朽神龛半掩着的入口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声响。

轻得如同秋夜枯叶飘落在地,又像毒蛇滑过草丛。

一道纤细、迅捷如同鬼魅的身影,仿佛没有重量,紧贴着入口边缘滑了进来。

她完美地融入地窖入口处最浓重的阴影里,直到她向前移动了两步,才被油灯那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勾勒出轮廓。

来人正是甲娘。

此刻她已褪去了所有用于伪装的脂粉、钗环和那些刻意佝偻的姿态,露出清秀却线条冷硬、带着一股逼人英气的本来面容。

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粘在略显苍白的额角,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如同长途跋涉后未曾卸下的重担。

然而那双眸子,却依旧亮得惊人,清冷、锐利、深不见底,如同寒潭中映着星光的黑曜石,能穿透一切迷雾与伪装。

她身上残留着淡淡的硝烟气息,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阿四哥,”甲娘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陈阿四压抑的哽咽,也驱散了地窖里一部分阴冷的绝望,“安心养伤,这里很安全。”

她的目光落在陈阿四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杨国忠……已经完了。”她没有说“死了”,但那平静语气中蕴含的笃定,比任何血腥的描述都更有力量,不容置疑。“伪朝覆灭在即。你的冤屈,‘天工暗报’已传遍蜀中,天下皆知。很快,你就能重见天日,和家人团聚了。”

“家……人……”这两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猛地烫穿了陈阿四麻木的神经。

他身体剧烈一震,喉咙里“嗬嗬”的哽咽骤然变成了近乎崩溃的无声嘶嚎,浑浊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垢。

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拼命挣扎着想抬起那只尚算完好的手臂,仿佛要抓住那渺茫的希望。

剧烈的动作猛地牵动了胸前一处被烙铁烫过的伤口,焦黑结痂的皮肉瞬间崩裂,暗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只剩下急促而痛苦的喘息。

“阿四伯!”小石头惊呼一声,连忙扑过去按住他,声音带着哭腔。

甲娘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幕,最终落在小石头那张写满恐惧和担忧的脸上,微微颔首,眼神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地窖角落那张唯一称得上桌子的、由几块粗糙木板拼凑而成的矮几。

桌上,摊开着一本毫不起眼的薄册子。封面是普通的靛蓝色粗布,没有任何标记。

昏黄的油灯下,册子翻开的几页上,是娟秀却每一笔都隐含锋芒、力透纸背的字迹。

那是一个个名字,以及围绕这些名字展开的、关乎整个成都乃至蜀中命运的计划、推演与最终的裁决。

油灯的光晕稳定地笼罩着这关键的几页。

“阁罗虎”——南诏叛军悍将的名字上,一个用炭笔重重划下的猩红大叉,墨迹早已干透发暗,如同凝固的污血。

“鲜于仲明”——伪朝成都尹的名字上,同样一个猩红大叉,墨迹略新一些,但也已干涸。

“杨国忠”——伪朝首辅的名字上,一个最新划下的、几乎将薄脆纸张撕裂的猩红大叉!

墨迹浓黑,尤带湿气,仿佛还蒸腾着未散尽的血腥气和刺鼻的硝烟味,宣告着一个权相的彻底终结与那场惊天动地爆炸的余波。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缓缓移向最后那个名字——

李玢。

伪帝的名字。

炭笔的尖端悬停在那个名字上方,微微停顿,带着千钧之重。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了一下,将她的身影在土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伺机而动的鬼魅。

最终,炭笔并未落下划叉。

她只是在那名字的旁边,用炭笔的侧锋,极其轻微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未闭合的圆圈。那圆圈虚浮着,带着一种未尽的、充满变数的意味。

然后,她“啪”地一声合上了册子,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就在册子合拢的瞬间,隔绝外界声响的厚重土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撕开了一道缝隙——

轰……隆隆……

一种沉闷的、如同从大地最深处心脏传来的脉动,隐隐约约,穿透了厚实的土层和地窖的阴冷空气!

那声音开始极其微弱,仿佛只是耳鸣般的错觉,但仅仅几个呼吸之间,它就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如同无数面巨大的战鼓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被疯狂擂动!

那是万马奔腾的蹄声踏碎山河的轰鸣!是钢铁洪流碾过大地、令万物震颤的低吼!

蹄声!无边无际的蹄声!自东北方向,滚滚而来!

地窖里的空气瞬间被这来自地底的恐怖脉动所充斥。土壁上的尘埃簌簌落下。

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拉扯、几欲熄灭,将小石头惊骇的脸和陈阿四痛苦扭曲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灭。

甲娘平静地伸出手,指尖精准地捏住油灯那滚烫的灯芯,轻轻一捻。

噗。

最后一点光明熄灭。

地窖瞬间被最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没。只有她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锥坠入深潭,在泥土、血腥和陈腐的气息中响起,随即消散:

“尘埃落定。该走了。”

她的身影,如同融入墨汁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滑向通往地面的出口,没有带起一丝风。

地窖里,只剩下那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仿佛要踏碎整个大地的恐怖蹄声在黑暗中疯狂回荡,震动着每一寸冰冷的泥土,也震动着蜷缩在黑暗中的灵魂。

甲娘的身影如同融入墨汁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滑向通往地面的出口。

腐朽木板的轻微摩擦声被地底传来的巨大蹄声彻底掩盖。她纤细的手指在入口边缘湿冷的泥土上略一借力,身体便如狸猫般轻捷地翻了上去,重新回到城隍庙废墟那充斥着硝烟与焦糊味道的空气中。

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那些南诏兵闯入陈阿四那间位于西市边缘的破败小院,当着他的面施暴……那并非纯粹的偶然。

是她派出的两名最精干、也最冷酷的绣衣密探,在城中暴乱初起、秩序彻底崩溃的混乱漩涡中,精准地“引导”并刻意“放纵”了那几名已经杀红了眼的南诏溃兵。

那残忍至极的一幕,是她精心计算后点燃的导火索,只为在伪朝治下那早已沸腾如熔岩的民怨火药桶上,投下最后一颗火星。

效果立竿见影,陈阿四的遭遇如同一滴滚油落入了火海,瞬间引爆了积压已久的冲天怒火,让混乱彻底升级为席卷全城的反抗狂潮。

当然,陈阿四那奄奄一息的妻子和吓傻了的孩子,也是她安排的人手,在暴动最混乱、杀戮最疯狂的时刻,如同鬼魅般潜入那片修罗场,硬生生从地狱边缘抢了回来,如今正安置在另一处绝对安全的秘点。

必要的残忍。

甲娘心底默念着这四个字,如同在淬炼一把冰冷的匕首。

她的脚步在瓦砾间移动,无声无息。

清冷的月光终于挣脱了浓烟的遮蔽,勾勒出她纤细而挺拔的身影,像一柄出鞘的窄剑。夜风带着远方混乱的喧嚣扑面而来,卷起她鬓角几缕碎发,也带来一股新的、更加阴冷的不安气息。

她刚离开城隍庙废墟的范围,踏上一条被两侧高墙挤压得异常狭窄僻静的小巷。月光只能吝啬地洒下一条惨白的细线。

“统领!”

一个同样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前方墙角一处坍塌形成的、更深的阴影里闪出,单膝跪地,动作迅捷无声。

是她的得力手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甲娘极少听到的急促和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启禀统领!刚刚收到杨国忠身边暗子冒死传出的密报!”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

甲娘的脚步戛然而止,如同钉子般钉在原地。夜风掠过巷口,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她的眼神在月光下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出鞘,直刺影九:“讲!”一个字,冷得像冰。

“杨国忠派心腹快马出西门!方向……西北!”影九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我们的人拼死靠近,只听到几个断续的词:‘吐蕃’、‘三阳驿’、‘开关’、‘引兵入蜀’!”

“吐蕃?!”

甲娘的脸色在惨白的月光下瞬间剧变!

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猛地从脚底窜上脊梁,直冲头顶!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自大唐立国以来,雪域高原上的吐蕃便是帝国西北最凶悍、最狡诈的心腹大患!

其铁骑剽悍绝伦,来去如风,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远非南诏那些笨重的象兵或鲜于仲明手下那些早已腐化的地方府兵可比!

若真让吐蕃铁骑涌入蜀中盆地……那将不再是平叛光复,而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富庶的蜀地将成为炼狱!

张巡那正从东北方向滚滚而来的平叛大军再是百战精锐,一旦陷入吐蕃铁骑的四面冲杀、内外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好一个杨国忠!”甲娘的声音从齿缝里迸出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杀机,冰冷的怒意如同实质的寒潮在她周身弥漫,“临死还要拉整个蜀中,百万生灵为他陪葬!”

她瞬间洞悉了那个疯子最后、也是最疯狂的毒计!

这比伪朝本身的覆灭,危险百倍!千倍!这是要将整个帝国的西南腹地,拖入万劫不复的血海!

“立刻!”甲娘的声音陡然拔高,语速快如疾风骤雨,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淬火的铁钉,狠狠砸进影九的耳中,“用最快的信鸽!三只齐发!接力传递!将‘杨国忠欲引吐蕃骑兵自西北入蜀,目标三阳驿’之消息,十万火急,密报张巡大将军!不得有误!”

她略微一顿,眼中的寒光几乎要刺破眼前的黑暗:“同时,派出最精锐的一队探子以最快的速度前往三阳驿!”

“遵命!”那人毫不迟疑,抱拳领命。

他深知这命令的分量,身形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一晃之间,已再次融入墙角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甲娘独自伫立在清冷的月光下。

巷子狭窄,两侧高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纤细的身影几乎完全吞噬。

远方的火光将半边天际染成不祥的暗红,喧嚣声隐隐传来,如同巨兽垂死的喘息。

成都城内的混乱尚未平息,伪朝的丧钟刚刚敲响,然而新的、更加恐怖致命的阴云,已然带着雪域高原的凛冽寒气和铁蹄的腥风,沉沉地笼罩在蜀中盆地的上空。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城墙和无边的夜色,投向东北方向。

那里,大地在轰鸣,张巡统帅的大唐铁流正挟着复仇的雷霆滚滚而来。而西北……她仿佛看到了莽莽群山之后,无数双贪婪而凶残的眼睛正盯着蜀中的富庶,雪亮的弯刀已经出鞘,只待那一道开关的密令!

一场本应走向终结的光复之战,陡然被注入了难以预料的剧毒与更深、更浓的血色。

变数陡生,杀机四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硝烟味、焦糊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她因震惊而略微波澜的心神瞬间沉凝如铁石。

月光照亮她清冷的侧脸,那上面再无丝毫疲惫与动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磐石般的坚定。战斗,远未结束。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在西北方向凝聚起第一片乌云。

……

地窖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块,沉重地压在陈阿四身上。

那来自大地深处的恐怖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无数巨大的鼓槌疯狂擂打着他的胸腔,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移位。

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仅存的意识。

冷汗混合着脓血,浸透了那件散发着霉味的破棉袄。

“小…石头…”陈阿四艰难地翕动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几乎被那轰鸣的蹄声彻底淹没。

“阿四伯!我在!我在呢!”小石头的声音立刻在咫尺之遥响起,带着强自压抑的惊惶。

一只冰冷、微微颤抖的小手摸索着,紧紧抓住了陈阿四那只布满伤痕、却相对完好的手。

那手心的温度低得吓人,却传递着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支撑。

“外…外面…啥子响动…?”陈阿四用尽力气挤出问话,浑浊的眼睛徒劳地睁大,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捕捉到什么。

小石头咽了口唾沫,喉咙发紧。

他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蹄声带来的恐惧深入骨髓。

“是…是马!好多好多的马!跑得地都在抖!阿四伯,莫怕,是…是甲娘统领说的,王师!是咱们大唐的王师打回来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希望,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信,仿佛只要重复甲娘的话,就能驱散这无边的黑暗和恐惧。

“甲娘统领那么厉害,她说杨国忠完了,杨国忠就真的完了!她说王师来了,就一定是王师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走街串巷时摇动的拨浪鼓声,想起了妻子在简陋灶台边忙碌的身影,想起了孩子咿呀学语时含糊地叫他“爹”……这些碎片在无边的痛苦和黑暗中,显得那么虚幻,却又那么温暖。

“好…好…”他反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攥紧了小石头冰冷的手,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这一次,泪水里除了绝望的痛苦,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期盼”的东西。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处,那被腐朽木板半掩的缝隙里,突然透进几缕极其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红光!

同时,一阵与那沉闷蹄声截然不同的、更加尖锐混乱的喧嚣隐隐透了进来——那是无数人的嘶喊、哭嚎、兵刃撞击的脆响,还有房屋燃烧发出的噼啪爆裂声!红光映在入口处的土壁上,如同跳动的鬼火。

小石头浑身一僵,抓住陈阿四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肉里。

他像受惊的小兽般猛地扭过头,死死盯着那透入红光的缝隙,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

虽然甲娘说过这里安全,但外面分明是地狱的景象!火光!厮杀声!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南诏兵狰狞的面孔,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莫…莫出声!”小石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下意识地松开陈阿四的手,像只猫一样蜷缩起来,摸索着抓起了地上那块沾着草药泥的破布,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土壁上,耳朵竖起,捕捉着入口处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

陈阿四也感觉到了那红光和混乱的声浪,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却牵动了胸前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黑暗中,他看不见小石头惊恐的动作,但那陡然加剧的、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混杂在一起,成了这黑暗地窖里最令人窒息的伴奏。

红光在入口处忽明忽暗,如同巨兽喘息的眼睛。

每一次光亮的明灭,都伴随着外面陡然拔高的惨叫声或怒吼声,每一次都让小石头和陈阿四的心脏狠狠抽搐一下。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突然!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仿佛有什么重物狠狠地砸在了地窖入口上方的地面上!

腐朽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落下更多灰尘。

紧接着,一个粗嘎、充满暴戾和绝望的男声嘶吼着,穿透了木板缝隙,清晰地传了进来:

“跑?!老子看你们往哪儿跑!把粮食和娘们儿留下!”

“滚开!这是老子先抢到的!”另一个更加凶狠的声音响起。

“杀了他!”

“噗嗤!”利器入肉的闷响。

“啊——!”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戛然而止。

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就在头顶上方响起,伴随着兵刃拖过地面的刺耳刮擦声。

接着是翻箱倒柜、砸烂东西的碎裂声。

那两个声音为了争夺什么,就在这城隍庙的废墟上,在距离他们头顶不足三尺的地方,爆发了血腥的厮杀!

“哐当!”似乎是什么铁器砸在神龛底座附近。

“妈的,晦气!穷鬼窝!”骂骂咧咧的声音。

小石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感觉一股冰冷的液体顺着大腿根流下,却浑然不觉。

陈阿四则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连呼吸都彻底停滞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断裂的肋骨,每一次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脚步声在头顶来回走动,每一次都像踩在他们的神经上。

抢夺和打斗的声音持续着,伴随着污言秽语的咒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个呼吸,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脚步声才骂骂咧咧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远处的喧嚣中。

头顶上方的混乱暂时平息了。

只有那沉闷如雷的蹄声依旧在持续,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

透入地窖的红光似乎也黯淡了一些。

小石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来,靠着土壁剧烈地喘息,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陈阿四也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伤口撕裂般更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挥之不去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两人的心头。

黑暗的地窖,重新被那来自东北方向、象征着希望与毁灭双重面孔的恐怖蹄声所主宰。

他们蜷缩在冰冷的泥土上,如同惊涛骇浪中两片小小的浮萍,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裁决。

头顶的厮杀远去了,但西北方向那柄名为“吐蕃”的悬顶之剑,其森冷的寒意,却尚未传递到这地底深处。

……

甲娘的身影如同鬼魅,在成都城西错综复杂、如同巨大蛛网般的狭窄巷道里急速穿行。

月光吝啬,大部分区域被两侧高耸倾斜的屋墙切割成浓墨般的黑暗。

她依靠着对这片区域的绝对熟悉,脚尖在湿滑的青苔、碎石和倾倒的杂物间精准点过,落地无声,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夜风裹挟着越来越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还有房屋燃烧的焦糊气息,从各个方向灌入巷中,发出呜呜的悲鸣。

她的目标很明确——西城靠近城墙根下,一处看似废弃的染坊后院。

那里有她准备的一个隐蔽的通讯鸽房,也是此刻唯一能最快将“吐蕃入蜀”这惊天警报传递给张巡的渠道。

就在她即将拐出这条深长小巷,进入一条相对宽阔些的背街时,一种近乎本能的危机感如同冰针刺入后颈!

她没有丝毫犹豫,前冲的身体猛地向左侧墙壁贴靠,同时腰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

嗤!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几乎贴着她的右肩胛骨掠过!

冰冷的锋芒瞬间割裂了她肩头的粗布外衣,带起几缕断发。

一柄狭长的、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分水刺,狠狠钉入了她刚才位置前方的土墙,深入数寸,尾端犹在剧烈震颤!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道黑影如同扑食的夜枭,从前方巷口两侧的屋檐阴影中无声无息地扑下!

一人手持短柄狼牙棒,带着沉闷的恶风直砸甲娘头颅;另一人则甩出一条带着倒钩的黑色软鞭,毒蛇般卷向她下盘!

攻势狠辣刁钻,配合默契,封死了她所有闪避空间!

甲娘眼神一凝,寒光乍现。面对当头砸下的狼牙棒,她不退反进!

身体如同失去重量般顺着贴靠墙壁的力道向下一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沉重的棒头。

同时,左脚如同毒蝎甩尾,精准无比地向上踢出,靴尖寒光一闪——那里赫然藏着一截三寸长的精钢尖刺!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尖刺狠狠点中狼牙棒握柄下方三寸处,一个极易被忽视的受力薄弱点!

巨大的力量顺着棒身传导回去,持棒的黑衣人虎口剧震,整条手臂瞬间酸麻,狼牙棒几乎脱手!攻势顿时一滞。

而那条卷向下盘的倒钩软鞭已然袭到!

甲娘借着上踢的反作用力,身体如同陀螺般贴着地面急速旋转半圈!

倒钩贴着她翻滚的腰际险险擦过,撕开一道浅浅的血口。

就在身体旋转将尽、鞭势用老的刹那,她的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扣住了鞭梢后方一尺处!

“撒手!”甲娘一声清叱,手腕猛地一抖一绞!一股阴柔却沛然莫御的巧劲沿着鞭身汹涌传递!

持鞭的黑衣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带着强烈旋转的撕扯力从鞭柄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

他惊骇欲绝,下意识地想松手,却已经晚了!那软鞭如同有了生命,倒卷而回,鞭梢的倒钩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反噬向他的面门!

“啊!”一声短促的惨叫!倒钩深深扎入他的左眼!

甲娘一击得手,毫不停留。身体在旋转的尽头猛地弹起,如同离弦之箭,直扑那个因兵器受挫而动作稍缓的持棒黑衣人!

她的动作快到了极致,在对方因同伴惨叫而分神的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欺近身前!

左手并指如剑,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直刺对方咽喉!

黑衣人亡魂皆冒,仓促间只能将狼牙棒横在胸前格挡。

他根本没看清甲娘的动作,只觉眼前一花,那并拢的双指并未刺向咽喉,而是诡异地下滑,如同灵蛇般绕过狼牙棒,指尖狠狠戳在了他右肋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穴位上!

“呃!”黑衣人如遭雷击,全身气力瞬间泄去,眼前发黑,狼牙棒“哐当”一声脱手坠地。

甲娘右手顺势跟上,手刀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斩在他的颈侧!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黑衣人哼都没哼一声,软软瘫倒在地。

整个交手过程兔起鹘落,从遇袭到两人毙命,不过三四个呼吸!

甲娘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甚至没去管肩头那道火辣辣的鞭痕。

她身形毫不停顿,脚尖在墙根一点,整个人如同轻盈的雨燕,倏然拔高,悄无声息地翻上了旁边一处低矮的屋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屋脊的阴影之中,只留下巷子里两具迅速冷却的尸体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片刻之后,她已置身于染坊后院一间散发着浓烈干草和禽鸟气味的小屋内。

三只最为神骏、腿上绑着细小铜管的信鸽被迅速取出。

甲娘用特制的炭笔在一块薄如蝉翼的坚韧皮纸上飞速书写着密文,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十万火急!杨国忠派心腹携亲笔密函出西门奔西北,欲引吐蕃两万铁骑自三阳驿入蜀!开关引兵!张帅速决!切切!——甲】

皮纸被卷成细小的纸卷,塞入铜管,用蜡封死。

三只信鸽被同时放入夜空,朝着东北方向,如同三道灰色的闪电,瞬间消失在硝烟弥漫的夜幕深处。

做完这一切,甲娘并未立刻离开。

她走到染坊后院一口废弃的水井边。

井水幽深,映着天空跳跃的火光,如同地狱的入口。

她撕开肩头被鞭子划破的衣襟,就着冰冷的井水,面无表情地清洗着那道渗血的鞭痕。

冰冷的井水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也让她因急速奔袭和短暂搏杀而略微波动的气息彻底平复。

她抬起头,望向西北方向。

……

……

凛冽的朔风,裹挟着戈壁滩上粗粝的砂砾,如同万千怨鬼在凄厉哭嚎,凶猛地拍打着凉州城高耸的夯土城墙。

那呜呜的风声,穿透垛口,钻入箭楼,在空旷的街巷间游荡,带来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荒凉。

这座扼守大唐西北咽喉的雄城,今夜在狂风的肆虐下,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凝重。

位于城中央的陇右节度使府邸,这座象征着帝国西北擎天柱的堡垒,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冻结的铅块,几乎能拧出水来。

议事厅内,巨大的青铜火盆里,燃烧着价比黄金的上好银霜炭。

炭火炽烈,发出噼啪爆响,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扭曲升腾的热浪将厅堂上方的空气都炙烤得微微晃动。

然而,这旺盛的炉火,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厅堂每一个角落、深入骨髓的肃杀与寒意。

空气里混合着炭火燃烧的焦香、将领们皮甲散发的皮革味、墨汁的微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如同铁锈般的紧张气息——那是无数征伐岁月积淀下来的铁血味道,此刻被未知的威胁所激发。

巨大的河西陇右沙盘占据了厅堂中央最醒目的位置。

沙盘上山川河流、关隘城堡,皆用上等木料精细雕刻,辅以染色的砂砾标识,栩栩如生。

祁连山的雪线、黄河的蜿蜒、绿洲的分布、烽燧的坐落,无不清晰可见。

然而此刻,这片象征大唐疆域的微缩河山,却如同被剧毒的虫豸疯狂啃噬——代表着吐蕃势力的黑色小旗,密密麻麻地插在边境线上,尤其是大斗拔谷、石堡城、青海湖周遭,黑压压一片,如同无数蛰伏在暗影中的狼群,獠牙在火光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若隐若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哥舒翰,这位威震河陇、令吐蕃小儿闻其名而止啼的“北斗大将”,正端坐于沙盘主位。

年近五旬的他,身躯魁伟如祁连山麓历经风霜的巨岩,饱经沧桑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仿佛铭刻着无数次血与火、风与沙的残酷洗礼,那是他半生戎马最沉甸的勋章。

浓密的虬髯如同钢针般戟张,更添几分粗犷与威严。他身披一件玄色常服,并未着甲胄,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久经沙场磨砺的铁血气势,比任何精钢打造的明光铠都更具压迫感。

他的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如同暗夜中的火炬,此刻正死死盯住沙盘上那面插在吐蕃“铁马熊”精锐骑兵营位置的黑色小旗。

粗壮如胡萝卜的手指,无意识地、沉重地敲击着坚硬的沙盘红木边缘,发出低沉而单调的“笃、笃、笃”闷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异常清晰,每一次敲击,都仿佛重重砸在厅内侍立诸将的心弦上,让他们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屏紧了几分。

厅中侍立着七八位将领,皆身着戎装,神情肃穆。

其中一位面容清癯、身着青布儒衫的中年文士尤为显眼,与周遭剽悍武将的气质截然不同。

他便是新晋的陇右节度副使——封常清。

他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洞悉世事的智慧光芒,此刻也紧锁眉头,凝视着沙盘上那一片刺目的黑色。

封常清的经历堪称传奇。

早年随外祖父流落安西胡城,饱尝世态炎凉。

外祖父去世后,他孤苦无依,在边地清贫度日,直到三十多岁才投到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麾下从军。

后自荐至名将高仙芝帐下任侍从,凭借过人的才智和坚韧,逐渐崭露头角,屡立战功。

当穿越者裴徽登基为帝时,封常清已官至四镇支度营田副使、行军司马。

裴徽深知这位在原本历史中足以与郭子仪齐名、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杰出的帅才之能。

为削弱当时态度暧昧的高仙芝,裴徽直接下旨擢升封常清为陇右节度副使。

高仙芝虽傲,却未阻拦。

三个月前,封常清才风尘仆仆抵达凉州,成为哥舒翰的副手。

此刻,这位以谋略见长的副使,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报——!!!”一声嘶哑急促、仿佛被寒风撕裂的呼喊,猛然间穿透厚重的门帘,撕裂了议事厅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如同被戈壁狂风卷进来的沙砾,一名斥候校尉踉跄着冲入厅内,单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浑身裹满黄尘,脸上被凛冽寒风割出道道血痕,如同干涸的河床,眉毛胡须上凝结着白色的冰霜。

甲胄破损处露出内里冻得发紫的皮肤,气息粗重紊乱,显然经历了长途亡命的奔袭。

“大帅!卑职左卫斥候营校尉张志猛,率部巡哨三百里,有紧急军情回报!事态……反常至极!”张志猛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极度疲惫和一种难以抑制的惊悸。

哥舒翰敲击沙盘的手指骤然停住,仿佛被无形的铁钳夹住。

他猛地抬起眼,两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锁定了地上狼狈不堪的校尉。

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能穿透皮肉,直刺灵魂深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千钧之力,低沉而威严,震得厅内烛台上的火苗都随之微微摇曳:“讲!一字不漏!若有半句虚言,军法无情!”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清晰而冰冷。

“诺!”张志猛被那目光刺得一个激灵,强行压下肺腑间因吸入冰冷空气而产生的刺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因紧张而颤抖的声音,语速急促但条理清晰地开始汇报:

“其一,吐蕃驻守大斗拔谷之‘铁马熊’精锐营!三日来,其营盘旌旗依旧高悬,白日炊烟按时升起,数量、时辰均与往日无异,远观之下,营盘规模、人声马嘶,皆未见明显减少,足以迷惑寻常哨探。然……”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与笃定,“卑职麾下老斥候‘夜眼’王三,乃陇西服役三十年的老兵油子,斥候行当里的祖宗!他于前夜子时,伏于敌营下风处三里外一背风土坳,将右耳紧贴冻得如同生铁般坚硬的冻土之上,口鼻以浸湿的皮囊捂住,凝神屏息,整整听了一夜!四更天最静时分,他回报:营内马蹄声稀薄杂乱,如同病马踟蹰!远不如往日数千‘铁马熊’精骑同时操练时那般密集如夏日闷雷、整齐划一如同巨槌擂鼓!王三以他三十年斥候生涯、听地辨声从未出错的项上人头起誓,那营盘……内里怕是空了至少大半精锐!此等猫腻,绝非寻常轮换、狩猎或小股调动所能解释!定有惊天图谋!”

张志猛的声音带着一种亲身经历恐怖后的战栗。

哥舒翰原本按在沙盘上的指关节瞬间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沙盘上那面代表着“铁马熊”的黑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幻化成了一柄滴血的弯刀,正悬在凉州城的咽喉之上。

“铁马熊”!吐蕃王廷最锋利、最令人胆寒的重装骑兵,人马俱披冷锻重甲,冲锋时如钢铁洪流,悍不畏死,是河西和陇右所有唐军将士心中大敌。

他们的营盘竟出现如此诡异的“空心”状态?这绝非疥癣之疾,而是足以撼动整个西北防线的巨大变数!

“其二,” 张志猛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继续道,“为探虚实,卑职亲率小队五人,剥下阵亡吐蕃游骑衣甲,乔装成被风沙所困的羌人皮货商贩,以盐巴、劣茶和几块风干肉为引,冒险潜至青海湖西侧‘苏毗’部旧日核心草场。”

“发现原本游牧于彼处、帐篷如云、牛羊遍野,为吐蕃提供大量牦牛驮马和剽悍辅兵的‘苏毗’大部,其核心草场竟已十室九空!留下的皆是老弱妇孺。”

“牛羊牲畜也少了大半,只剩下些瘦弱不堪的驽马和病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卑职设法用随身携带的、在羌地硬通货般的上好青盐和一小块压紧的川茶,接近一个蜷缩在破旧帐篷旁、眼神浑浊的老牧人。”

“那老儿起初惊恐万分,卑职再三赌咒发誓只是迷路商人,他才稍稍放松,眼神却依旧闪烁不定,言语支吾,前言不搭后语。最后被盐巴的诱惑和卑职佯装的不耐烦所迫,他才压低声音,如同泄露天机般颤巍巍道:‘……走了,都走了……十日前,逻些赞普的金箭令到了……部落里所有能挽弓骑马的青壮,连同最好的牦牛、骏马、驮羊……全……全部跟着头人迁徙了!’”

“卑职追问去向,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偷偷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向,便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抱着那包盐巴缩回了帐篷,如同受惊的土拨鼠!”

张志猛的描述极具画面感,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传递给了厅中每一个人。

“东南?”一直凝神静听、眉头紧锁的封常清上前一步,与哥舒翰并肩而立。

他清癯的面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异常严峻,捻着颔下几缕稀疏的胡须,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冰面上划过的刀刃:“青海湖东南……那是通向积石山(青海东南部,靠近蜀地)的险峻山道,层峦叠嶂,飞鸟难渡。”

“穿过积石山那些隐秘的垭口,便是……蜀地!吐蕃最精锐的重装骑兵和最关键的驮马、辅兵来源,为何突然放弃直面我河西的前沿,举族青壮南顾?这绝非寻常游牧迁徙!其所图者,必大!”

“其三,也是最蹊跷、最让卑职心惊肉跳、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张志猛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寒意,仿佛那恐怖景象就在眼前,“卑职手下最得力的两名‘地趟子’斥候——陈七和赵九,皆是攀岩走壁、潜伏追踪的好手。”

“他们奉命在石堡城(吐蕃在河西的重要据点,今青海湟源西南)外五十里一处名为‘鹰愁涧’的绝险之地,寻了处背阴雪窝,以白裘覆身,潜伏了整整两天两夜!石堡城这几日,城门开启异常频繁!但进出的,绝非寻常商队或辎重车队!多是身着吐蕃平民粗布服饰或商旅打扮的轻骑信使!”

“他们行色极其匆匆,入城时风尘仆仆,出城时快马加鞭,马鞭抽得空气炸响!方向更是杂乱无章:有向西直奔逻些的,有向东往我陇右洮州、岷州方向的,更有甚者……有数批信使,出城后并不走大路,而是驱马钻入山坳,取道隐秘崎岖、连当地猎户都罕至的羊肠小路,向南!直插蜀地方向的莽莽群山!他们换马不换人,驿站交接时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传递之急迫,远超寻常军报!”

“陈七艺高人胆大,第三日拂晓,趁一队信使在涧底溪流饮马歇息的短暂间隙,冒险利用嶙峋怪石和枯草丛掩护,抵近到三十步内!溪水哗哗,他凝神细听,听到一个信使用吐蕃语低声急促地催促同伴:‘快!成都……十万火急!赞普和论(大臣)们等着呢!耽搁了,你我全家都得喂秃鹫!’说完便翻身上马,狠抽几鞭,绝尘而去!”

张志猛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仿佛那“十万火急”的催促声还在耳边回荡。

“嘶……”议事厅内,几位身经百战的将领,包括几位以勇猛着称的都尉,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气。

炭火依旧噼啪作响,但这温暖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像是引信在缓慢燃烧、即将引爆惊天巨雷的预兆!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毒蛇般顺着每个人的脊椎悄然爬升,瞬间攫住了心脏!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火舌舔舐空气的嘶嘶声。

“砰!”哥舒翰猛地一拳砸在身前的案几上!坚硬的楠木桌面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笔墨纸砚齐齐跳起!他魁梧如山的身躯像一座陡然拔地而起的铁塔轰然站起,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大半个沙盘,火盆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虬髯戟张的脸上疯狂跳跃,更添几分择人而噬的狰狞。

他几步便跨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幅河西陇右蜀中地图前,粗糙如砂砾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沉重地划过地图上代表河西防线生命线的凉州、甘州,划过碧波万顷却暗藏杀机的青海湖,最终,“咚”的一声闷响,食指如同攻城重槌的槌头,狠狠钉在了地图上那用朱砂醒目标注着的“成都府”三个大字之上!

“反常!处处透着反常!诡谲!!”哥舒翰的声音如同从祁连山万丈冰峰深处滚落的闷雷,在空旷的厅堂内隆隆滚动、反复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铁马熊’营盘空虚,苏毗部举族青壮南迁,石堡城信使四出如蝗,方向皆指向东南、指向蜀地!赤德祖赞(吐蕃赞普)!这条狐狸,狡诈如鬼,凶残似魔!他此时将最锋利的爪牙和最肥壮的驮马调离直面我河西铁壁的前线,意欲何为?难道他以为我哥舒翰年近五旬,就提不动这口斩过无数胡虏头颅的陌刀了?!还是他瞎了眼,看不见我河西儿郎磨利的刀锋?!”

他猛地转身,虎目如电,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穿厚重的甲胄,直透人心肺腑,扫视着厅中每一位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将领:

“蜀中伪朝?杨国忠那祸国殃民、吮吸民脂民膏的蠹虫!李玢(那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不过是杨氏扶植的傀儡,冢中枯骨,跳梁小丑!其内部争权夺利,盘剥百姓,敲骨吸髓,民怨早已如沸鼎!”

“陛下派王师入蜀平叛,天兵所至,诛除国贼,解民倒悬,本该势如破竹,收复蜀中只在旦夕之间!吐蕃此时若有异动,其目标……绝不仅仅是趁火打劫,劫掠蜀中那点浮财粮秣那么简单!”

哥舒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带着洞穿迷雾的穿透力,“他们想要的,恐怕是整个西南的膏腴之地,是扼住我大唐后腰的锁链!甚至……”

他顿住,目光如淬火的刀锋般,带着无边的寒意,缓缓扫过地图上那条由蜀中通往帝国心脏关中的、用虚线标出的、却足以决定国运的生命线——陈仓古道!

“是想趁我大军入蜀平叛,关中空虚之际,效仿当年汉高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故事!直捣黄龙!”

封常清面色凝重如水,再次上前,与哥舒翰并肩立于巨幅地图之前。

摇曳的火光将他清癯的身影拉长,投在墙上,如同一位洞察天机的智者剪影。

他沉声道:“大帅明鉴,洞若观火!吐蕃觊觎我大唐富庶江山久矣,陇右、河西是其传统用兵之地,与我等缠斗数十年,互有胜负,难越雷池。”

“如今一反常态,精锐南顾,此乃百年来未有之异动!其背后所谋,非一地一城之得失,乃倾覆社稷之祸心!依学生浅见,观其形,察其迹,唯有两种可能,无论哪一种,皆是倾天之祸!”

他伸出两根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声音清晰而沉重,如同在宣读判决:“其一,引狼入室!开门揖盗!蜀中伪朝,困兽犹斗!杨国忠、李玢之辈,为求苟延残喘,延续其醉生梦死、鱼肉百姓之权柄,或已丧心病狂,暗中与吐蕃赞普使者密会于密室,许以剑南道膏腴之地,甚至割让松、维、保等州(川西北连接吐蕃之战略要地),邀吐蕃大军入蜀‘助剿’我王师!此乃饮鸩止渴,与虎谋皮!”

“吐蕃借机南下,名正言顺,既可掠夺蜀中无尽财富、掳掠精壮人口以充奴隶,又可占据松维保等咽喉要冲,居高临下,与伪朝沆瀣一气,使我王师陷入两面受敌之绝境!届时,叛军得强援而气焰更炽,吐蕃则坐收渔利,扎根西南。”

“我平叛大业必将功败垂成,旷日持久,耗尽国力!而吐蕃则借蜀地为跳板,进可窥视富庶中原,退可固守天险。此乃断送祖宗基业、遗祸千秋之罪!杨国忠乃国贼!”封常清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对卖国者的切齿痛恨。

他停顿片刻,目光变得更加深邃锐利,如同穿透了眼前的迷雾,看到了更远处潜伏的致命杀机:

“其二,声东击西!佯动惑敌!此计更为阴狠毒辣,直指我大唐命门!吐蕃佯装将‘铁马熊’精锐调往蜀地方向,又令苏毗部南迁造势,更以石堡城为节点,大遣信使,四处散播将大举入蜀之假情报,做出要在蜀地与我大唐一决雌雄、或趁火打劫的姿态。”

“其真实目的,便是要吸引我河西、陇右乃至关中长安的所有注意力!诱使我河西、陇右精兵强将千里驰援蜀地,疲于奔命!同时,亦可能迫使朝廷从关中抽调兵力增援蜀中或加强陇右。”

封常清的手指在地图上长安的位置重重一点,“待我河西、陇右防线因兵力抽调而空虚之际,其真正的主力——那些隐藏在青海湖深处冰原之下、祁连山褶皱峡谷之中的‘铁马熊’重骑、‘牦牛兵’步卒、以及高原上如狼似虎的各部族联军,便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倾巢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猛攻我河西走廊!凉、甘、肃、瓜、沙,五州之地,首当其冲!一旦河西有失,吐蕃铁骑便可沿平坦的走廊长驱直入,再无险阻,直捣关中腹地!”

“届时,长安震动,社稷危如累卵!而蜀地,不过是他们抛出的一个诱饵,一处牵制我重兵的泥潭!此计若成,则西北屏障洞开,中原门户尽失,其祸更甚于安史之乱!赤德祖赞,其心可诛!”

封常清的分析抽丝剥茧,将最可怕的后果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厅内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引狼入室……声东击西……”哥舒翰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压城的铅云,浓密的虬髯都仿佛根根倒竖起来。

他仿佛看到了杨国忠那张谄媚而阴险的嘴脸,在昏暗的烛光下向吐蕃使者递上割让国土的盟书;

又仿佛看到赤德祖赞那张布满高原红、如同鹰隼的面孔,在地图前露出残忍而得意的獠牙,指挥着真正的致命杀招,如同无声的雪崩,悄然扑向因驰援蜀地而变得空虚的河西走廊。

“无论哪一种,对我大唐都是灭顶之灾!杨国忠!若你真敢行此卖国求荣、数典忘祖之勾当,我哥舒翰纵使追到九幽黄泉,也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而吐蕃……”

他鼻中喷出一股灼热的白气,如同愤怒到极点的公牛,“好大的胃口!好毒的算计!想把老子当猴耍?想调虎离山?做梦!”

一股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令人窒息的血腥杀伐之气,从哥舒翰魁梧如山的躯体中轰然爆发!

他猛地转身,一步跨回沙盘前,钵盂大的拳头带着积郁的狂怒和决死的意志,如同九天落下的陨石,狠狠砸在沙盘上标注着石堡城位置的、最坚硬的红木边框上!

“咔嚓!轰——哗啦!!!”

坚逾铁石的红木边框应声碎裂!尖锐的木刺如同箭矢般四散迸射!

木屑混合着沙盘上代表山川河流的彩砂、泥土,如同爆炸般冲天而起,又簌簌落下!

精心布置的沙盘地形瞬间塌陷了一大块,代表石堡城的那面黑色小旗,连同周围几个关隘模型,歪歪斜斜地倒在一片狼藉之中,象征着吐蕃的阴云被这含怒一击暂时击散。

厅内众将皆被这狂暴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不能再等了!靠外围游哨的耳目,看不清这群高原豺狼的五脏六腑!等朝廷那帮相公们在长安城里扯皮争论,黄瓜菜都凉了!凉州城,乃至整个河西,乃至关中的安危,就在你我肩上!”

哥舒翰的怒吼如同受伤雄狮最后的咆哮,声震屋瓦,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传令!”

“在!!”厅中诸将,包括那位跪伏在地的斥候校尉张猛,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扯,瞬间挺直腰板,如同标枪般站定,抱拳怒吼,甲叶铿锵碰撞,汇成一股决死的洪流,杀气盈厅,直冲霄汉!

哥舒翰的目光首先如同鹰隼般锁定了左侧一位身材精悍如猎豹、眼神锐利如冰锥的将领。

此人面色黝黑,仿佛常年浸泡在风沙与血火之中,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侧额角斜劈而下,划过眉骨直至脸颊,宛如一条扭曲的蜈蚣,非但无损其剽悍之气,反而更添十分冷酷与煞气。

他便是哥舒翰麾下最神秘、最锋利、令敌酋闻风丧胆的暗刃——“飞隼营”统领,独孤峻。

“独孤峻!”

“末将在!”独孤峻踏前一步,声如金铁交鸣,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件淬毒的兵器。

“命你亲率‘飞隼营’,挑选最顶尖的‘夜不收’五十人!要精通吐蕃语、羌语、甚至苏毗古语,熟悉高原山地潜行、雪地追踪、戈壁求生,能在雪窝子里不吃不喝趴三天三夜不带眨眼的死士!分成十队,每队配双马,携精钢手弩、见血封喉的淬毒短刃、精钢攀索钩爪、七日干粮、火折、盐块!目标:吐蕃腹地!给老子把他们的心肝脾肺肾都翻出来看个清楚!”

哥舒翰的手指带着风雷之势,重重戳向沙盘深处那一片代表着未知与死亡的区域:

“逻些(拉萨)!第一队,给我盯紧赞普的金顶大帐!苏毗旧地及可能的迁徙路线!第二、三队,查明那些南迁青壮和牲畜的真正去向、人数、装备!积石山!第四、五、六队,给老子把积石山所有能通人马的垭口、秘径,特别是那些指向蜀地的羊肠鸟道,一寸寸摸清楚!看看有没有大军通过的痕迹,有没有新的栈道在修!石堡城!第七、八队,给老子盯死那些进出的信使!特别是往南、往蜀地去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追到天涯海角,钻到耗子洞里,也要给老子弄清楚他们怀里揣的是什么?”

“竹筒里封的是什么?送给谁?第九、十队,机动策应,深入青海湖以西,探听各部族动向!十日内!老子要看到吐蕃赞普今天早上吃的什么糌粑,喝的什么茶,赤德祖赞肚子里有几根弯弯绕绕的蛔虫,他的大相和将军们又在密谋什么鬼蜮伎俩,都得给老子查清楚!否则,提头来见!”

命令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浓重的血腥味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诺!末将亲自带队入逻些!十日内,必有大帅所需之五脏六腑,巨细靡遗,呈于案前!若违军令,甘受军法,万死不辞!”

独孤峻眼中爆发出狂热而冷酷的光芒,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

他抱拳领命,动作干净利落,转身如一道融入暗夜的黑色闪电,瞬间冲出议事厅,只留下被撞开的门帘在寒风中剧烈摇摆,灌入一股刺骨的冷风。

“第二!”哥舒翰的目光转向掌管文书机要、面色同样凝重的行军司马,“即刻启用所有信鸽!同时,以八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四百里塘报!三路齐发!将吐蕃所有异常调动、斥候所见所闻之详实细节、本帅与封副使之判断推测,详详细细,一字不落,飞报长安!呈交陛下与内阁诸公!请朝廷速速研判此惊天阴谋!此令,以河西、陇右节度使之名,加十万火急印!告诉长安,凉州城头上的霜,是吐蕃弯刀的寒光映出来的!”

他的话语充满了急迫感。

“遵命!”行军司马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伏在旁边的案几上,铺开特制的加急公文纸,笔走龙蛇,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将惊天的危机刻入纸中。

“第三!”哥舒翰的目光最后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厅内所有武将的脸庞,那目光带着千钧重担和无边杀意,“河西、陇右诸军!自此刻起,刀出鞘,箭上弦,进入一级战备!烽燧日夜双岗,斥候侦骑网外扩两百里!给老子把眼睛瞪得像铜铃,耳朵竖得像野兔!”

“加固所有城防,滚木礌石火油金汁(煮沸的粪便混合毒物),全部给老子堆上城头!粮秣军械,即刻清点封存,随时调用!各军、各守捉、各烽铺,主官一律驻守本寨,擅离者,斩立决!告诉儿郎们,吐蕃的狼崽子们可能又要龇牙了!让他们把刀磨得更快些,把弓弦绷得更紧些!他们敢动我大唐河西一寸土地,老子就亲自带人打断他们的脊梁骨,把他们一个个都钉死在这戈壁风沙里,给老子当城墙的地基!让后来者看看,犯我大唐者,是什么下场!”

他的怒吼如同战鼓,激荡着每一个将领的热血。

一道道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紧迫的浪涛。

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的铿锵声、传令兵嘶哑急促的吼叫声迅速在府邸内外响起,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

整个陇右、河西仿佛一头被惊醒的洪荒巨兽,在朔风的咆哮中,开始绷紧全身的肌肉,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咆哮。

哥舒翰独自一人,如同亘古矗立的礁石,岿然伫立在巨大的地图前。

虬髯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燃烧的黑色钢针。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片代表吐蕃的广袤高原和那条蜿蜒崎岖、如同毒蛇般通向蜀地的积石山道上,浓密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仿佛承载着帝国西北万里的河山重担。

蜀地的叛乱,在他这等百战名将看来,不过是疥癣之疾,王师精锐一到,自当灰飞烟灭。

但若因此引来了吐蕃这头在雪域高原上磨砺了百年爪牙、凶残狡诈的嗜血猛虎,甚至为其打开了通向帝国腹心的大门……那将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万劫不复!

祁连山巅终年不化的万古玄冰,此刻仿佛都融化成了刺骨的寒流,一股脑地压在了这位“北斗大将”的心头。

沉重,冰冷,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他缓缓抬起右手,方才砸在沙盘边框时,一根尖锐的木刺深深扎进了他掌缘一道陈年旧伤的疤痕里,一丝殷红的鲜血正缓缓渗出,沿着他粗糙的手指蜿蜒而下,最终,“啪嗒”一声,滴落在地图上“成都府”那三个朱砂大字之上,迅速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

他必须为大唐,为身后的亿兆黎民,死死守住这西北的门户!无论阴谋来自何方,无论敌人多么狡诈凶残!

哥舒翰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充满了不屈的战意。

此刻,一场关乎帝国命运的无声谍战与铁血博弈,已在风雪弥漫的西北边陲和诡谲莫测的高原群山中,伴随着斥候的亡命、密使的穿梭、大军的暗中调动,悄然拉开了染血的序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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