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宫，工部值房，夏太监眯着细长的眼睛，透过半开的窗缝，目光紧紧追随着远处廊下走过的年轻官员。
薛季延身着翰林院青色官服，正与同僚低声交谈。
他眉目清朗，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书卷气，偏生脊背挺得笔直，行走时步伐稳健有力，倒像是习武之人的架势。
\"像，真像......\"夏太监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块温润的玉佩。
身后小太监轻声提醒：\"干爹，该去太后宫里回话了。\"
夏太监这才收回目光，拢了拢袖子：\"走吧。\"
转身时，他最后瞥了一眼薛季延的背影——那年轻人正微微侧头，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下颌线条，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轮廓渐渐重合。
夏太监捧着紫檀木匣子走出宫门时，日头已经偏西。
他眯眼望了望天色，对身后捧着锦盒的小太监们挥了挥手：\"都仔细着些，太后赏的冰蚕丝帐子最是金贵，沾不得半点尘土。\"
一行人穿过繁华的朱雀大街，拐进崇仁坊。
兴远侯府的黑漆大门前，两只石狮子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威严。
\"太后娘娘体恤老夫人年事已高，特意让老奴送来这些消暑的物件。\"
夏太监笑得满脸褶子，指着身后太监们抬进来的几个红木箱子，\"这是覃竹玉玺席，夏日铺着最是凉爽。还有冰蚕丝的帐子，南海进贡的沉水香......\"
少夫人姜书秀欠身行礼：\"多谢太后恩典。只是婆母半月前已启程回北地祖宅祭祖，未能亲迎，还望公公海涵。\"
夏太监眼中精光一闪：\"老夫人去北地了？\"随即又堆起笑容，\"也是，侯府几位公子小姐的婚事都定了，是该告慰祖先。不知可否让老奴沾沾喜气，看看新房？老奴在宫中多年，对这些最是在行。\"
姜书秀略一迟疑，但想到对方是太后身边得力的太监，终究不好拒绝：\"公公请随我来。\"
刚跨进月亮门，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整个院落焕然一新，廊下挂满红绸，工匠们正在院中那棵老梅树下砌一座小巧的莲花池。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房窗棂上雕刻的纹样：不是寻常的喜鹊登梅，而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踏雪虎。
\"这纹样倒是别致......\"夏太监声音有些发颤。
姜书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这是丁家的家徽。季延说既然要娶丁家小姐，院里总该有些她熟悉的物件。\"
夏太监走近窗棂，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那只木雕老虎，却在最后一刻缩了回来。
他的目光扫过院中每一处细节：新铺的青石板路、特意加宽的门槛、西厢房外新移栽的一排翠竹......
\"三公子......\"夏太监突然开口，\"平日可喜欢练字？\"
姜书秀有些诧异：\"季延自幼习字，尤其擅长颜体。公公为何突然问起？\"
夏太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正房门上新贴的楹联。
一阵风吹过，院中竹叶沙沙作响。
夏太监恍惚间仿佛看到十几年前，那个雨夜中浑身是血的将军将婴孩托付给他时的场景。
\"公公？\"姜书秀疑惑地唤道。
夏太监猛地回神，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老奴突然想起太后还等着回话，这就告辞了。\"
转身时，他最后看了一眼院中那座未完工的莲花池，池底用鹅卵石拼出的图案，赫然是一只仰天长啸的猛虎。
……
养心殿内烛火摇曳，皇帝李隆泽斜倚在龙榻上，手中握着一卷奏折，却迟迟未翻动一页。
窗外雨声淅沥，自三日前城郊暴雨后，这雨便断断续续未曾停过。
\"陛下，该歇了。\"太监轻手轻脚地上前，低声劝道。
李隆泽揉了揉眉心，将奏折丢在一旁：\"京兆尹的折子递上来了吗？\"
\"递上来了。\"太监躬身，\"暴雨冲垮了城郊十余处坟茔，其中......\"他顿了顿，\"也包括兴远侯府的祖坟。\"
李隆泽手指蓦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薛家祖坟？倒是巧了。\"
太监不敢接话，只默默替皇帝换了盏安神茶。
李隆泽挥退众人，独自躺在龙榻上。
窗外雨声渐急，敲打在琉璃瓦上，犹如战鼓擂动。
他闭上眼，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雨夜......
三年前，也是这样暴雨如注，神武营大帐内灯火通明。
年轻的皇帝身着便服，负手而立。他面前跪着一个身披铠甲的副将，头盔下的面容模糊不清。
\"记住，\"李隆泽的声音冷得像冰，\"只要薛勇淮深入敌营，你就断他后路。\"他缓缓俯身，将一枚虎符按在副将手中，\"朕要他有去无回。\"
副将重重叩首：\"末将明白。\"
雷声炸响，梦境陡然转换——
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薛勇淮独臂持剑，浑身浴血。
他身后是熊熊燃烧的敌营，面前却是本该接应他的神武营将士。
箭雨铺天盖地而来，一支羽箭穿透他的右肩，鲜血喷涌而出......
\"陛下！陛下！\"
李隆泽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里衣。太监惊慌地跪在榻前：\"陛下可是梦魇了？要不要传太医？\"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了皇帝苍白的脸。
\"不必。\"李隆泽声音沙哑，\"什么时辰了？\"
\"刚过三更。\"太监小心翼翼道，推开窗棂，潮湿的晨风裹着雨气扑面而来。远处宫墙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洇湿的水墨。
\"传旨。\"皇帝突然开口，声音比夜露还冷，\"让相国寺的方丈亲自去城郊，为那些被冲毁的祖坟做七日水陆道场。\"
他指尖轻叩窗台，\"尤其是兴远侯府的坟茔，要好生超度。\"
雨幕深处，一队锦衣卫正快马加鞭赶往相国寺。为首者怀中揣着的密旨上，赫然写着\"查薛氏祖坟遗骸\"六个朱砂小字。
暴雨冲刷着青石台阶，方丈慧明手持九环锡杖，袈裟被雨水浸透成深褐色。
他望着眼前被冲开的薛家祖坟，黄土混着雨水形成浑浊的溪流，几块残破的棺木半露在外。
\"阿弥陀佛。\"慧明闭目诵经，手中佛珠快速转动。
身后锦衣卫千户按着绣春刀，低声道：\"方丈，陛下要查的是三年前下葬的那具棺木。\"
慧明猛地睁眼，苍老的眼中精光乍现：\"千户大人，惊扰亡魂乃大忌...\"
千户冷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上前：\"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