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在信末谨慎地表达了对这些降卒心怀怨恨、未来安置可能带来隐患的忧虑,但也明确肯定了秦臻“攻心为上”策略在瓦解死志方面的初步成效,并附上了初步统计的降卒名册和籍贯信息。
右边一份,来自荥阳东南的蔡傲。
字迹飞扬跋扈,字里行间洋溢着难以抑制的狂喜和邀功之意。
他浓墨重彩地描绘了自己如何“奋勇当先”、“衔尾疾追”、“斩获累累”,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对溃兵的残酷屠杀,着重强调了生擒魏沾、栗腹的“辉煌战果”,信中充斥着对军功的极端渴望和对即将到来封赏的无限憧憬,“封爵”、“食邑”、“富贵荣华”等词反复出现,仿佛那已是囊中之物。
对俘虏本身,只有“捆缚”、“押解”等字眼,毫无尊重可言。
秦臻的目光在两份军报上来回扫视,称量着两种理念的分量,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这静谧的帅帐内显得格外清晰。
蒙恬…做得很好,甚至大大超出了预期。
他不仅完美执行了命令,更以自身的胆魄和家族的信誉作为杠杆,在长平惨案铸就的铜墙铁壁上,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细微却意义重大的缝隙。
让那些被仇恨浸透骨髓的赵人,为了家人和那渺茫却具体的“生路”,选择了放下武器。
这需要巨大的勇气,更需要一种超越战场胜负的担当。
他引用了自己的承诺,更以蒙家清誉作保,这等于将整个蒙氏绑在了自己这项“怀柔”政策的战车上。
风险巨大,但若成功…
其收益将是难以估量的,或可成为瓦解六国抵抗意志的一剂良药。风险巨大,但收益......
若能成功,将是瓦解六国抵抗意志的一剂良药。
秦臻提笔,在蒙恬的军报空白处批注:“允诺之事,即日着手,务必落实。着专人督办降卒登记、安置服役、家属秘密迁移诸事,周全稳妥为上。
蒙卿临机决断,大勇大智,有功于国,当赏。”
他特意用了“卿”字,并点明“有功于国”,既是高度嘉许,也是对蒙恬此举的认可与背书。
接着,秦臻的目光落在那份字里行间跳跃着狂喜的军报上,眉头微蹙,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
生擒魏沾、栗腹,确是意外之喜,堪称此战最大的政治斩获。
两人作为五国合纵的核心推手与重要将领,其象征意义、政治、情报价值巨大。
但蔡傲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只有对个人功劳的狂热攫取、对俘虏的轻蔑,以及对“泼天富贵”的赤裸追求。
他那粗暴生擒的方式,与蒙恬谨慎处理降卒、试图化解仇恨的努力,形成鲜明对比。
这少年锐气过盛,功利心太重,只看到了眼前的军功,却未意识到活着的、有价值的俘虏,远比一堆耳朵更具有长远意义。
少顷,秦臻提笔,在蔡傲的军报上批注,字迹明显比刚才少了几分温度:“俘获魏沾、栗腹,功勋卓着,当记首功。着即押解回洛邑大营,严加看管,确保其性命无虞,另勿使其自戕或受辱。沿途谨慎,防敌劫囚。”
他没有直接斥责其手段粗暴,但特意强调的“确保其性命无虞,另勿使其自戕或受辱”几个字,已是隐含的告诫与对其行事风格的否定。
而“当记首功”则是明确肯定其战果,赏罚分明。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涉英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他目光扫过那两份截然不同的军报,又落在秦臻紧锁的眉宇间。
“先生,韩公子非已醒转,刚服下医官煎好的汤药,脉象较之前稍稳,然…咳血之症未止。医官言,此乃多年沉疴痼疾,此番又迭遭惊怒,邪火攻心,伤及肺腑根本。需静养,万不可再受半分刺激,否则…恐有不测。”
涉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忧虑。
闻言,秦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帅帐之外,落向洛邑深处那个被严密守护的幽静院落。
韩非那苍白、咳血不止却依旧倔强的身影,与那句穿透人心的诘问仿佛又在耳边回响。
他闭上眼,蒙恬军报上所记录的刑丘河畔赵军降卒那麻木空洞眼神深处难以磨灭的仇恨,与蔡傲军报中邀功请赏的狂热字眼交织在一起;
洛邑城外一片降卒的身影,与秦军大营内将士高呼“大秦万胜”的狂热声浪重叠。
胜利的果实硕大无比,五国联军主力灰飞烟灭,再无可堪一战之强敌。
铁浮屠的蹄声宣告了骑兵时代的来临,“飞刃”的阴影将成为六国挥之不去的噩梦。
恐惧,无疑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轻易斩断了列国合纵抗秦的脊梁。
然而,当这柄名为“恐惧”的利刃横扫而过时,留下的不仅仅是臣服的土地。
还有被碾碎的血肉、被点燃的仇恨、被践踏的尊严。
韩非的质问,依旧缠绕着他的思绪:
建立在尸山血海和恐惧威慑之上的国度,其根基是否稳固?
那被恐惧压服的六国遗民,心中埋下的究竟是归顺的种子,还是等待时机燎原的、名为“仇恨”与“复国”的星火?
一旦恐惧的源头消失,或者出现更深的恐惧,如内部的倾轧、苛政,这看似平静的火山口下,积蓄的熔岩是否会瞬间喷发,将一切吞噬?
而蒙恬在刑丘河畔的努力,像黑暗中点燃的一盏微弱的灯,试图用“生路”、用“安居乐业”的未来图景去化解那凝固的仇恨。
这盏灯,在蔡傲所代表的、更为原始直接的军功文化和列国根深蒂固的仇恨面前,究竟能照亮多远?
能否真正开辟出一条通往“人心归附”而非仅仅“武力征服”的道路?
还是终将被更深的黑暗和对军功的贪婪欲望所吞噬?
“攻心…为上…”
秦臻睁开眼,低声自语,手指划过蒙恬军报上“安置”、“服役”、“家属迁移”等承载着希望的字眼,目光再次落在韩非院落的方向。
“然人心之险,暗逾函谷…王道以仁德化之,霸术以威刑慑之,孰为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