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夜,洛邑城内一间静室。
烛火摇曳,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空气中残留的烽烟气息。
一张粗糙的木几置于中央,上面摆放着一个朴素的陶壶和两只陶杯。
秦臻身着黑色深衣,少了战场上的凛冽杀气,多了几分沉静的疲惫,却也使得他眉宇间那份执着更为凸显。
他提起陶壶,将里面散发着清新竹叶香气的液体,缓缓注入韩非面前的陶杯中。
清冽的水汽蒸腾而起,带着一股独特的、令人心神微宁的清新竹叶香气,瞬间在血腥与烟尘交织的空气中撕开一道口子。
“你我分别这么久,再次相见,本该追忆邯郸旧事,应该高兴,别总板个脸。”
秦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轻松,他将注满碧绿茶汤的杯子推到韩非面前:“尝尝这个,我自己琢磨着弄的竹叶茶,清心去燥,聊胜于无。”
韩非看了一眼杯中碧绿的茶汤,又抬眼,视线穿过氤氲的水汽,落在秦臻脸上。
那眼神复杂难明,疲惫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涩然,还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合着……我韩国败了,国破家亡在即。
我韩非,身为宗室,几成亡国之臣,还得……得对着你这始作俑者,展颜欢笑不成?”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但那份属于思想者的尖锐并未消失。
“若你不在秦国。”
韩非微微一顿,端起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微烫,带着一种遥远的怅惘,低声道:“若你……只是那个邯郸陋巷中与我论道的秦臻,今日此地,此茶此景,我或许……真的会很高兴。”
秦臻盘坐着,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吹了吹热气,啜饮了一口,然后缓缓放下茶杯。
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也映亮了他眼中的坚定。
“非兄,你有你的理想,我有我的使命。这盘棋,历时数百年,今日,秦胜了。”
秦臻直视着韩非,声音低沉而清晰:“败了,就要认输。认输后,不妨暂且放下棋子的身份,做个观棋者。
静观这山河,究竟会被重铸成何等模样,静观这天下大势,最终流向何方。
或许……你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你的使命?”
闻听此言,韩非的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便是助那虎狼之秦,以如此酷烈手段鲸吞六国,行那虎狼之政?
这便是你所谓的‘再造秩序’?”
“助秦?”
秦臻微微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简陋的屋顶,望向浩渺的夜空:“非兄,你错了。我的使命,是让‘华夏’二字,成为这片星空下最高贵的印记;
是让生于斯、长于斯、埋骨于斯的万千黎庶,不再受那无休止的刀兵饥馑之苦。
能耕有其田,居有其屋,老有所养,幼有所教。
让这天下人,皆能得享温饱太平,不必再闻金鼓之声,见烽火之。”
他的声音不高,其眉宇间那份执着与热忱,是韩非在邯郸时未曾见过的模样。
秦臻顿了顿,直视韩非的眼睛:“而天下一统,扫平这数百年割据纷争的数百年割据纷争的乱局,便是这宏伟图卷上,必须踏出的第一步。
非兄今日所言,言我大秦以‘恐惧’立国,预言‘恐惧催生不安与仇恨,终将反噬’。”
他再次缓缓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恕我直言,此论大错特错也。”
闻言,韩非眉头紧锁,欲要反驳。
秦臻却抬手制止了他,继续阐述道:“恐惧,只是一时之手段,如同猛药去沉疴,虽苦痛剧烈,却是必要之痛。
待天下一统,秩序得以重建,法度得以通行,百业得以得兴,边患得以得靖,黔首得以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市井繁荣,路不拾遗……
试问,到了那时,谁还会怀念那朝不保夕、战火连年的旧日?
谁还会眷恋那诸侯割据、彼此攻伐、永无宁日的乱世?
那时,人心所向,自然归附于安宁富足之地。
恐惧的种子,只会在富足与安定的土壤中,自行枯萎,化为尘埃。
大秦,必将赢得天下人心的真正归附,必将建立起一个根基稳固、长治久安的太平天下。
此非虚妄之言,乃我心中所向,亦是我来这里,毕生所求之大道。”
他最后一句,语气异常坚定。
“‘来这里’?”
韩非敏锐地捕捉到了秦臻话语中这个突兀而奇特的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臻兄是指…入秦为仕?”
他总觉得这个词背后,似乎藏着某种超越寻常的意味。
秦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眼神深邃,仿佛蕴含着超越时空的秘密。
只有他自己明白,“来这里”三个字,承载着怎样的前世今生与宏愿。
“不错,入秦。”
秦臻最终只是顺着韩非的话,给出了一个最浅显也最安全的解释,随即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语气变得热切而富有感染力:“非兄,你可知秦国这两年,变化几何?
非止于兵锋之利,攻城略地之速,更在细微之处,润物无声。”
这一天,在这大战方歇、硝烟未散的寂静夜晚,秦臻与韩非这对昔日的挚友、今日的对手,再次如同当年在邯郸陋巷中那般,相对而坐,坐而论道。
只不过,这一次,攻守之势已然逆转。
韩非捧着那杯渐渐温凉的竹叶茶,沉默地听着,像一个最专注的听众。
而秦臻,则成了那个滔滔不绝的讲述者。
他不再谈论血腥的战场与冰冷的权谋,不再强调天命与恐惧,而是描绘着秦国这片被世人视为“虎狼”的土地上,那些真实发生着的、容易被宏大叙事所掩盖的细微变化:
“你可知关中平原,去岁今岁,粟麦的苗情远胜往年?少府在各地设‘劝农官’,不只是催缴赋税,他们深入田间地头,推广堆肥之法,教导轮作休耕之术,引水灌溉贫瘠之地……
农人脸上的菜色,确确实实少了,仓廪之中,陈粟渐多,这便是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