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彻底吞噬了淮水两岸。
只有零星的火焰在废墟和尸骸间燃烧,如同地狱中摇曳的鬼火,映照出战后战场那触目惊心的惨烈轮廓。
赵匡胤败退,头盔失落,披头散发,在残存的殿前亲卫拼死护卫下,仓皇向北遁去,消失在浓稠的黑暗之中。
唐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士气攀升至顶点!
“万胜!陛下万胜!大唐万胜!”
疲惫不堪的将士们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挥舞着兵刃,向着溃散的宋军发起了最后的追击。
夜色深沉,视野极差,宋军溃兵四散奔逃,加之唐军自身也已血战终日,人困马乏,追击效果大打折扣。
李从嘉勒住战马,望着赵匡胤在一众禁军拼死护卫下,消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深处,心知已难追上。
此战目标已然达成。
就在这心神稍一松懈的刹那,连日来殚精竭虑的筹谋、大半日舍生忘死的血战、以及背后那硬接一棍和箭伤所带来的剧痛,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然间彻底爆发出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虚弱感瞬间席卷全身,他只觉得手中那杆陪伴他挑翻无数敌将的破甲龙吟槊,此刻竟沉重得几乎无法握持。
背后的伤口更是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
他猛地咬紧牙关,将涌到喉头的一股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深知此刻自己绝不能倒下!
主帅的状态,直接影响全军士气!
“申屠……胡则……”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唤过一直护卫在侧的两员心腹大将。
“陛下!”
申屠令坚和胡则见陛下身形微晃,脸色煞白,急忙上前,一左一右稳稳扶住。
李从嘉借助两人的支撑,强提着一口气,稳住身形,目光扫过周围因胜利而欢呼、却也难掩疲惫的将士,以及远处仍在零星追杀的部队,快速下令,声音虽弱,却清晰传入二人耳中:
“无妨,只是有些脱力。不可声张,不可扰乱军心!”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阵阵袭来的眩晕感,继续吩咐。
“申屠,你带亲卫……护送朕回船医治。胡则,你立刻去找到莴彦、彭师健,传朕口谕:命他们稳住阵脚,指挥各部,尽力冲杀,扩大战果,肃清沿岸残敌,占领所有要害地形,严防宋军趁夜反扑!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
胡则独眼之中满是担忧,但深知军情如火,重重抱拳,立刻转身,度极快地冲向战场前方,去传达陛下的命令。
申屠令坚则更加小心翼翼,他那铁塔般的身躯如同最可靠的壁垒,半扶半抱着李从嘉,低声对周围亲卫喝道:“陛下要回船歇息,尔等护卫左右,不得慌乱,稳住阵型!”
亲卫们立刻收敛了脸上的忧色,展现出精锐应有的素质,井然有序地簇拥着皇帝,形成严密的护卫圈,向着南岸战船方向稳步撤去。
李从嘉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战场,听着远处唐军追亡逐北的呐喊声,心中稍安,这才任由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疲惫和剧痛将自己吞噬,意识逐渐沉入了黑暗之中。
持续一整日、从日出杀到天黑的濠州血战,随着唐皇的力竭昏迷和宋帝的败退,终于惨烈落幕。
唐军虽胜,亦是惨胜,但在李从嘉最后的明确指令下,各部将领得以继续执行命令,最大限度地巩固了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当李从嘉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背后传来的阵阵疼痛,以及身上层层包裹的白纱布带来的束缚感。
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雕刻着龙纹的船舱顶板,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气味。
他正躺在自己那艘作为行辕的“破浪”号楼船的舱室床榻上,温暖的烛光驱散了窗外的黑暗。
“陛下醒来了!陛下醒来了!”
一名守在榻边的内侍惊喜地叫出声,声音带着哽咽。
很快,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响起,舱帘被掀开,一道道身影带着担忧与急切鱼贯而入。
暗卫指挥使莴彦依旧如同影子,悄无声息地立在角落,但眼神中难掩关切。
亲卫长申屠令坚摸着光头,憨厚的脸上满是紧张,仿佛生怕陛下再有闪失。
独眼大将胡则身上缠着更多的绷带,却站得笔直,仅剩的独眼紧紧盯着李从嘉。
弓兵统领梁继辉、步兵统领彭师健、濠州守将刘崇谅等人亦是甲胄未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大战后的疲惫与见到陛下苏醒的欣慰。
随驾文臣张泌则手持笏板,神色肃然,立于稍后位置。
“陛下,您感觉如何?”
张泌上前一步,躬身问道,声音带着谨慎。
李从嘉尝试动了一下,强忍背后的剧痛,他感觉到自己内脏受伤,甚至可能骨裂。
疼痛让他微微蹙眉,他摆了摆手,声音还有些沙哑:“无妨……皮肉之伤,休养几日便好。大战……结果如何?”
张泌深吸一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禀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启禀陛下,昨日濠州一战,托陛下洪福,将士用命,我军已获全胜!”
他详细奏道:“此役,据各营初步清点统计,阵斩宋军约一万五千余级,其中包含敌方主将十七人。晋王赵光义!”
“俘虏宋军五千三百余人,缴获完好及可修复兵甲超过两万件,粮草辎重五万石!宋军架设的浮桥、渡口已被我水军彻底破坏,遗留、运走大小楼船、艨艟百余艘!”
“宋军主力已被打散,残部随赵匡胤溃退至淮北其大营之内,凭借营寨固守,我军因夜色及陛下……及需休整,未再深追。”
他顿了顿,总结道:“此战,我军亦伤亡五千余人,多为胡则、彭师健将军麾下精锐及黑甲军士。敌我伤亡近乎一比三!经此一败,宋军必定元气大伤,短期内绝无可能再组织起有效的南渡攻势!江淮防线,已然稳固!”
众将闻言,脸上都露出了自豪与激动的神色。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足够耀眼!
“很好,我军冒险过江杀敌……咳咳……如此大胜,实属不易。”
李从嘉的脸上却并未露出太多喜色,他眉头反而微微锁紧,仿佛这辉煌的战果并未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张泌身上,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悬在心头的、比赵匡胤更让他忧心的问题:
“那么……海州呢?辽贼……耶律沙所部,现在到了何处?”
舱内的气氛,因皇帝这一问,瞬间从胜利的振奋,重新变得凝重起来。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个问题,再次提了起来。
北方的辽贼,突破淮河防线,杀溃林仁肇,才是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