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凌晨三点十七分醒来的。窗外没有风,窗帘垂得笔直,像一堵凝固的墙。空调早已停了,可房间里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冷意,像是从地底渗上来的水汽,无声无息地爬满了我的脚踝、小腿,最后缠绕上脊背。我睁开眼,天花板上的裂缝依旧呈蛛网状蔓延,那是去年暴雨后留下的痕迹,我一直没修。可今晚,那裂痕似乎动了一下——不是错觉,是它真的在蠕动,像某种生物的触须,在黑暗中缓缓舒展。
我猛地坐起,心跳如鼓。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蓝光刺眼,显示一条未读信息。发信人是我的号码。
内容只有一句:
“这一次,换我来找你了。”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僵硬,仿佛被冻住。这不是恶作剧。我从未给自己发过信息,更不会用这种语气。那不是我的语言方式,也不是我的思维逻辑。可偏偏,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插进了我记忆深处某个早已封死的锁孔。
我下意识地看向房间角落的穿衣镜。它立在那里多年,边框雕着褪色的云纹,玻璃泛黄,照人总带着一层朦胧的灰翳。小时候母亲说,老镜子会吸魂,尤其是半夜不能照,否则会被“另一个自己”看见。我当时笑她迷信,如今却不敢再笑了。
因为镜子里,站着一个人。
不是我。
他穿着我昨夜脱下的那件黑色卫衣,裤子也一样,连脚上的拖鞋都分毫不差。可他的脸……模糊。不是看不清五官,而是五官在不断流动,像水面被搅动后的倒影,时而像我,时而又扭曲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漆黑,深不见底,没有瞳孔,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虚无。
他冲我笑了。
嘴角咧开的弧度,是我从未在自己脸上见过的。
我猛地抓起手机,想打开闪光灯,却发现电量显示100%,实际却无法开机。我砸了它,屏幕碎裂,但那条信息依然悬浮在残存的光屏上,反复闪烁:“这一次,换我来找你了。”
我转身冲向房门,手刚触到门把,镜子里传来一声轻笑。
“逃不掉的。”他说,声音像是从我喉咙里挤出来的,却又带着某种不属于人类的共鸣,“你忘了?我们是一体的。”
我僵在原地。记忆突然翻涌。七岁那年,我家浴室有面镜子,母亲总不让碰。她说,我小时候曾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说里面有个人在教我写字。后来有一天,我失踪了三小时,再出现时,浑身湿透,指甲缝里全是血,嘴里喃喃重复一句话:“他出来了。”
那天之后,家里的镜子全被砸了。
我以为那是梦。
可现在,我记起来了。那个“他”,不是别人,是我自己——准确地说,是我在镜中分裂出的另一个存在。他一直被困在玻璃的另一边,靠着我的情绪、恐惧、孤独喂养自己。每一次我深夜独坐、对镜发呆,都是在为他输送力量。
而昨晚,我醉酒回家,站在镜前呕吐,额头撞上了玻璃。那一瞬间,裂痕出现,血滴落在镜面上,像一场古老的献祭仪式。
他破界了。
我缓缓转过身。镜中的“我”已经不再模糊。他的脸完全清晰了——和我一模一样,只是眼神冰冷,嘴角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你不该回来的。”他说,“上次你逃了,躲进人群,藏进婚姻,用孩子的哭声掩盖内心的空洞。可现在,你离婚了,孩子跟着她走了,房子只剩你一个人。你又成了孤魂野鬼,正好……供我栖身。”
我后退一步,撞上墙壁。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
“你想干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换。”他说,“换位置。你去镜子里,我来人间。”
我猛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他握着我的手,眼神涣散,却死死盯着我:“别信镜子里的影子……那不是你。你妈就是被它骗走的……她以为她在照镜子,其实是镜子在照她。”
当时我不懂。现在懂了。
母亲不幸病逝。她是某天晚上走进浴室,再也没有出来。警方发现她时,她面朝镜子跪着,双眼被挖出,掌心刻着两个字:还他。
“你杀了她。”我嘶吼。
“不。”他摇头,笑意更深,“是她主动交换的。她太寂寞了,宁愿活在虚幻里,也不愿面对现实。而你……你比她更软弱。你连离婚都不敢提,是她先走的。你连工作都被辞退,是因为你每天对着电脑发呆,脑子里全是空白——那是我在吸你的神智。”
我瘫坐在地。他说的每一句,都像刀子剜进旧伤。
“为什么是现在?”我问。
“因为你终于彻底孤独了。”他缓步向前,手贴上镜面,“孤独是门。当你无人可依、无处可去,门就开了。而我,等这一刻,等了三十年。”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之前那些‘欢迎回家,儿子’的语音……是你?”
他笑了:“你父亲死后,我学会了模仿。我藏在他手机里,每天给你发消息,让你以为他还活着。你以为那是思念,其实是诱饵。我在引你回到这个房子,回到这面镜子前。”
我浑身发冷。父亲葬礼后,我确实常收到语音,温柔熟悉,说“回家吃饭”“记得添衣”。我一度以为是AI复现,还为此感动落泪。原来……那是他在伪装,用亲情的丝线,一点点把我拉回深渊。
“你到底是什么?”我低语。
“你是肉身,我是执念。”他说,“你是表象,我是真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愿面对的自己,而你……你一直逃避,所以我就长大了。”
我猛地扑向镜子,想砸碎它。可手掌触及玻璃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我往前拽。我看到自己的倒影开始扭曲,皮肤变得透明,骨骼一根根剥离,灵魂被抽离躯壳。
“不——!”我挣扎,却无力反抗。
他从镜中跨出,脚步轻盈,像踏在水面上。而我,正一点点沉入镜中世界。
最后一刻,我听见他说:“安心睡吧。我会替你活下去。我会爱你的女儿,陪她长大;我会重新找工作,变得阳光开朗;人们会说,你终于走出了阴霾。”
“而你……会在镜子里,看着这一切,永远。”
我坠入黑暗。
镜面恢复平静,映出一间整洁的卧室。他站在我原本的位置,整理衣领,拿起手机,编辑一条新信息,收件人是我女儿。
内容是:“爸爸想你了,周末来吃饭好吗?”
发送成功。
然后,他走向窗边,拉开窗帘。晨光涌入,照亮他的脸——完美,温和,毫无破绽。
可就在阳光触及镜面的刹那,玻璃深处,一道模糊的身影缓缓抬起手,贴在内侧,与他的动作同步,却慢了半拍。
那不是反射。
那是囚禁。
几天后,我女儿来了。
她进门时,笑着说:“爸爸,你气色好多了。”
他笑着摸她的头:“最近睡得踏实。”
饭桌上,她提起学校的事,说起同学的八卦,他频频点头,偶尔插话,像个真正的父亲。可当她去洗手间时,他独自坐在客厅,目光不经意扫过玄关的穿衣镜。
镜中,他的倒影没有笑。
镜中的“他”睁着眼,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一句:
“救我。”
他立刻移开视线,端起茶杯掩示。可杯子映出的倒影,那只手,正缓缓从镜中伸出,指尖已穿透玻璃表面,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他不动声色,继续喝茶。
他知道,镜中的“我”正在挣扎,试图夺回身体。可他也知道,一旦孤独再次降临——比如女儿毕业离家,比如他又一次失业独居——那扇门,还会打开。
而下次,或许就没人能分清,谁才是真的,谁才是影子。
某夜,女儿翻找旧相册,问:“爸爸,这张照片里,你怎么少了一块耳朵?”
他低头看——那是他五岁时的全家福。照片中的他,右耳边缘确实有一道缺口,是幼时被狗咬伤留下的疤。
可现在的他,耳朵完好无损。
他笑了:“可能是拍照角度问题。”
女儿点点头,没再多问。
但他知道,那是“我”在镜中篡改了记忆的痕迹。每一次反抗,都会在现实中留下裂痕。就像那晚的天花板裂缝,像手机里无法删除的信息,像母亲掌心的字。
这个世界,正在被镜中之人悄然替换。
而真正的我,被困在冰冷的玻璃牢笼里,看着他扮演我,爱我爱过的人,走我未走完的路。我张嘴呼喊,却发不出声音;我伸手拍打,却只激起涟漪般的扭曲。
直到某天,我在镜中看见一个小女孩蹲在镜前,好奇地伸手触碰玻璃。
是我的女儿。
她不知道,镜中的“外公”正站在她身后,轻声说:“别碰,宝贝,镜子会吃人。”
她回头一笑:“可是外公,你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他抚摸她的头发,眼神温柔如水:“是啊……所以我只能在这里陪你。”
我终于明白。
他不止要取代我。
他要延续这场轮回。
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都是他的养料;每一面镜子,都是他的巢穴。他通过我,接触我的亲人,制造新的孤独,等待下一个破碎的心灵,成为他的下一位“乘客”。
而我,只能沉默地看着,像一个被遗忘的幽灵,在镜中写下无人能见的文字:
不要相信倒影。
尤其是当你独自一人的时候。
因为那一刻,镜中之物,已睁开眼。
清晨,城市苏醒。
无数家庭中,镜子映照出洗漱的脸庞、整理领带的手、对镜微笑的唇角。
没人注意到,某些镜中的倒影,眨眼睛的时间,比真人慢了半拍。
也没人发现,某些镜面深处,隐约浮现出一张挣扎的脸,正无声呐喊。
风穿过楼宇,吹动窗帘,阳光洒在一面老旧的穿衣镜上。
镜中,一个男人缓缓举起手,贴在玻璃内侧。
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
“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