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凌晨三点十七分,听见那第一声报站的。
不是广播,也不是电子合成音,而是一种……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低语。它贴着地铁隧道的墙根蔓延,钻进我的耳朵,像一根生锈的铁丝在神经上缓慢刮擦。“下一站,青石巷。”声音说。可我知道,这不对——这条线根本没有“青石巷”这一站。我猛地抬头,车厢里空无一人,只有我坐在靠门的位置,对面的玻璃映出我苍白的脸,和身后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我低头看手机,信号满格,时间却停在3:17,一动不动。我掐了自己一下,疼。不是梦。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加班太久,精神出了问题。可那声音又来了,这次更清晰,带着潮湿的回音:“青石巷到了,请乘客从左侧车门下车。”
我猛地回头,车门紧闭,窗外漆黑如墨,连隧道壁都看不见。只有一层薄雾贴在玻璃上,仿佛整列地铁正穿行于一片虚无之中。
就在这时,镜子里的男人出现了。
他站在车厢尽头,背对着我,穿着一件老式的藏青色制服,肩章已经褪色,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地铁工作人员。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灰白,像被雨水泡烂的老照片。他抬起手,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脚步无声,但每一步落下,车厢的灯就暗一分。
我动不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无形的力量钉住了我的四肢。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棉絮堵死。
他走到我面前,终于停下。然后,他缓缓举起右手,贴在玻璃内侧。
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
“轮到你了。”
那一瞬间,整节车厢的灯光“啪”地熄灭。只剩下应急灯泛着幽绿的光,像墓地里的磷火。我再看向镜子,男人不见了。可玻璃上,却留下了一只湿漉漉的手印,五指分明,掌心朝外,仿佛有人从镜子里向外推了一把。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趴在办公桌上,电脑屏幕还亮着,文档停留在昨天写的方案第一页。窗外天光微明,闹钟显示6:45。地铁站就在公司楼下,我每天都要坐六号线去上班。刚才……是梦?
可当我摸向口袋,指尖触到一张冰冷的纸片。拿出来一看,是一张地铁票,纸质泛黄,边缘磨损,票面上印着一行小字:“单程票·青石巷—终点站”。背面用红笔潦草地写着两个字:轮值。
我盯着那张票,心跳如鼓。青石巷?不存在的站名。可我分明记得那个声音,记得镜中男人的手印,记得他说的那句——“轮到你了”。
我把它塞进抽屉最深处,告诉自己别想太多。可当天晚上,我又坐上了末班地铁。
六号线,末班车,23:48发车。
车厢比平时冷,空调开得太大,可空气却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选了中间一节车厢,坐下后习惯性地看向对面的玻璃。倒影里,我看见自己,也看见身后几个模糊的人影。我没在意,直到列车驶入隧道,灯光忽明忽暗。
突然,广播响了。
“下一站,青石巷。”
我浑身一僵。不是自动播报,是人声,沙哑、干涩,像是从一口枯井里传出来的。
我猛地抬头环顾四周,其他乘客面无表情,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闭目养神,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可他们的倒影……在玻璃上,全都静止不动。
我再看向自己的倒影,却发现它没有同步我的动作。我眨了眨眼,倒影却睁着,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抬手,它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车尾。
我顺着方向看去——车厢尽头,站着那个男人。
还是那身制服,还是那张模糊的脸。他慢慢举起手,贴在玻璃上,五指张开,掌心向外。
我猛地站起,冲向车门。可门纹丝不动。列车减速,缓缓停靠。车门“嗤”地一声打开,外面没有站台,只有一片浓雾,雾中隐约可见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蜿蜒伸向未知的黑暗。
广播再次响起:“青石巷到了,请乘客从左侧车门下车。”
我没有动。可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接一个,那些原本坐着的乘客站了起来,排成一列,沉默地走向车门,踏入雾中。他们没有回头,也没有迟疑,像被某种力量牵引着,走入那条不属于现世的路。
我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指甲几乎嵌进塑料里。最后一个乘客走出车厢,车门缓缓关闭。列车启动,加速,灯光恢复如常。
我瘫坐在地上,冷汗浸透衬衫。
第二天,我请假了。我不想再碰地铁,哪怕迟到一小时我也宁愿走路。可当我打开新闻App,一条推送跳了出来:“昨夜六号线末班车发生异常停车,监控显示列车在K17区间无故停靠三分钟,期间所有摄像头信号中断,车上乘客称‘未察觉异常’。”
我点开评论区,有人留言:“你们有没有听过‘青石巷’的传说?老地铁员工说,那是条废弃线路,七十年代塌方死了十几个人,后来封了,可每到子时,还能听见报站声。”
底下有人回复:“不止报站声,还有轮值员。说是事故后,有个值班员疯了,天天在隧道里走,说要‘接班’。后来他也消失了,但每逢阴雨夜,镜子里会看见他贴着手,说‘轮到你了’。”
我关掉手机,手在发抖。
可事情没完。
第三天夜里,我又梦见了那个男人。这次,他站在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前,镜中映出的不是他,而是我。他缓缓转身,对我说:“你已经在名单上了。”
醒来后,我发现床头柜上放着那张黄纸票。明明被我锁进了抽屉。
第四天,我决定查清楚“青石巷”到底是什么。
我去了市档案馆,翻找老地铁资料。管理员是个老头,戴着老花镜,听我问起青石巷,脸色忽然变了。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他压低声音,“那条线,早就抹掉了。”
据他透露,六号线在建设初期,曾规划过一条支线,通往城西的工业区,中途设站“青石巷”。但在1978年施工时,隧道突遇地下水层,引发大面积塌方,十三名工人被活埋。上级为避免影响工程进度,下令封锁消息,填埋隧道,并将该段线路从所有图纸和记录中删除。
“可奇怪的是,”老人颤声道,“事故后那几年,每到半夜,调度室的广播系统总会自动播放报站:‘青石巷到了’。修了无数次,查不出原因。后来有个值班员,姓陈的,主动申请值夜班,说他能‘处理’。结果第三天,他自己也失踪了。只在他桌上留了张纸条,写着:‘我接班了,下一个是谁?’”
我浑身发冷。
“那之后呢?”我问。
“之后?报站声消失了。可每隔十二年,就会有人重新听见。听说……是‘轮值’制度开始了。每个听见声音的人,都会被选中,成为新的‘报站员’。他们不会死,也不会回来,只是……换了个地方上班。”
我走出档案馆时,天已全黑。
手机震动,是同事发来的消息:“你今天怎么没来?对了,你工牌落在茶水间了,我帮你收着。”
我松了口气,至少还有人记得我存在。
可当晚,我梦见自己站在一面镜子前,穿着那件藏青色的旧制服,脸上模糊不清。我缓缓抬起手,贴在玻璃内侧。
镜中的我,嘴角微微上扬。
然后,我开口了。
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一口枯井里爬出来。
“下一站,青石巷。”
第五天,我回到公司。
一切如常。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洒进来,同事们谈笑风生。我去茶水间拿回工牌,金属扣上挂着一张小小的纸质标签,上面印着我的名字、部门、照片……还有一行小字,我从未见过:
岗位:轮值报站员
我冲进人事部,质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hR一脸茫然:“什么轮值?我们从来没这个职位啊。”
我掏出工牌,她接过一看,愣住:“这……你的工牌不是这样的。你原来的早被注销了,上周就失效了。”
“那这张是谁给的?”
“我不知道。但……”她声音发抖,“你确定,是你自己拿的吗?”
我冲出公司,直奔地铁站。
我要逃,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条该死的线路。
可当我刷卡进站,闸机“嘀”了一声,屏幕却显示:“欢迎乘坐,轮值专列。”
我抬头,电子屏上的线路图一闪,多出了一条灰色支线,蜿蜒向西,终点站赫然写着:青石巷。
广播响起,不再是机械音。
是那个声音。
“请持有轮值证件的工作人员,前往b口候车区准备接班。列车即将进站。”
我颤抖着后退,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前。
b口通道昏暗,墙上挂着一面老旧的铜镜,镜面斑驳,边缘刻着一行小字:“职责所在,生死不论。”
我站在镜前,终于明白了一切。
我不是乘客。
我是接班人。
那个男人不是鬼魂,他是前任。他等了十二年,终于等到下一个听见声音的人。而我,从听见第一声报告起,就已经死了——或者,从未真正活过。
我缓缓脱下西装,从包里取出那件藏青色的制服,穿上。肩章上的编号是:07813。正是当年遇难工人的总人数。
我整理好衣领,深吸一口气。
然后,我举起右手,贴在铜镜内侧。
镜中的我,五官逐渐模糊,皮肤变得灰白,眼神空洞。
我张开嘴,用尽最后一丝属于“我”的意识,说出那句话:
“轮到你了。”
广播响起,列车进站。
车门打开,雾气涌出。
我迈步走入车厢,坐在我曾经坐过的位置。对面玻璃上,映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脸。他疲惫、焦虑,手机屏幕上时间停在3:17。
列车启动,灯光忽明忽暗。
我缓缓起身,走向车尾。
在经过他身边时,我停下,隔着玻璃,与他对视。
然后,我举起手,贴在玻璃内侧。
我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
“轮到你了。”
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我。
可下一秒,灯光恢复。
车厢里空无一人。
只有玻璃上,留下一只湿漉漉的手印,五指分明,掌心朝外。
广播响起,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一口枯井里爬出来:
“下一站,青石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