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有尽头。
我坐在末班地铁的角落里,车厢空荡得像被遗弃的棺材。头顶的灯管忽明忽暗,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有谁在黑暗中低语。空气潮湿,混着铁锈与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是从地底渗出的血水蒸发后留下的痕迹。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十七分。这趟车本不该在这个时间运行,可它偏偏开了,像是一辆从阴间借道而行的幽灵列车。我本不该上车,可当我看见站台尽头那个撑着红伞的女人时,双腿却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
她站在月台最边缘,背对着我,一动不动。那把红伞大得离奇,几乎遮住了她的全身,伞面鲜红如血,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可奇怪的是,她的脚下竟没有积水——仿佛整片雨幕都绕开了她。
我坐进车厢,心跳如鼓。车门关闭的瞬间,我回头望了一眼,月台上已空无一人。
只有玻璃上,留下一只湿漉漉的手印,五指分明,掌心朝外。
那手印的位置很低,像是一个孩子留下的,可指尖修长,指甲整齐,绝非孩童所有。更诡异的是,它正缓缓向下流淌,水痕像泪一样滑落,在玻璃上划出五道蜿蜒的痕迹,如同某种无声的控诉。
我猛地移开视线,喉咙发紧。
广播响起,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一口枯井里爬出来:
“下一站,青石巷。”
那声音不似电子合成,倒像是真人录下的遗言,每一个字都带着腐朽的气息。我从未听过这条线路有“青石巷”这一站。地图上没有,时刻表上没有,甚至连老司机都说,这条线二十年来从未改过站名。
可列车却真的减速了。
轨道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生锈的刀在刮骨。窗外原本漆黑的隧道壁开始出现斑驳的砖石,一块块青灰色的石砖浮现,缝隙间爬满湿滑的苔藓。隧道逐渐开阔,化作一条狭窄的巷道,两侧是低矮的老屋,屋檐下挂着褪色的灯笼,风吹不动,却诡异地微微摇晃。
车停了。
门“咔哒”一声打开,冷风灌入,带着一股陈年纸灰的味道。
我死死盯着门口,不敢动。
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可就在我松一口气时,眼角余光瞥见——那把红伞,正缓缓从门外移入。
它独自飘着,伞柄无人握持,却稳稳悬在半空,像被无形的手托举。伞面微微倾斜,仿佛在“看”我。
我屏住呼吸,后背紧贴座椅,冷汗浸透衬衫。
它停在车厢中央,不动了。
广播再次响起,依旧是那沙哑的声音,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乘客请注意,青石巷站已到达,请携带好随身物品,尽快下车。”
我几乎要笑出声——这算什么?恶作剧?幻觉?还是……我早已不在人间?
可就在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从车门传来,而是从车厢顶部,缓慢、沉重,一步一步,踩在金属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颅骨上。
我抬头,头顶的通风口格栅微微颤动,几滴黑色的液体从缝隙中渗出,落在我的膝盖上。我低头一看,是血,温热的,还在流动。
我想逃,可身体像被钉住。想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红伞缓缓转动,伞尖指向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不是乘客。我是祭品。
青石巷,不是地名,是葬名。
二十年前,这里本是一片乱葬岗,后来填土建城,地铁线路恰好穿过当年的“回龙脉”。据说每逢子夜阴盛之时,列车会偏离轨道,驶入“另一条线”——专为那些含冤未散的魂魄所设的接引之路。
而“青石巷”,正是当年埋葬“红伞案”死者的地方。
我记得那起旧案。报纸上说,一个年轻女子在雨夜被丈夫杀害,尸体被肢解,埋于巷底。她死前手中紧握一把红伞,说是丈夫送她的定情信物。可后来人们发现,那把伞根本不是他买的——是她自己在庙会上求来的,为的是镇邪避灾。因为她从小就能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她死后,每逢下雨,青石巷就会出现一把红伞,漂浮在雨中,无人敢近。后来地铁修建,施工队挖出一具无头女尸,手中仍握着那把红伞。工程被迫停工三个月,最后请来道士做法,将尸骨迁走,伞烧毁,才得以复工。
可他们烧的,真的是那把伞吗?
我忽然想起,刚才那手印的五指,为何如此熟悉——
那是我在警局档案照片上见过的,死者生前最后一张自拍。她在浴室镜子前举起手,笑着说:“你看,我的掌纹像不像一道门?”
而此刻,玻璃上的水痕,正缓缓聚拢,重新形成那只手的轮廓。五指并拢,掌心朝外,像在拒绝,又像在召唤。
红伞缓缓收起。
伞面合拢的瞬间,我看见了——伞骨之间,缠绕着一缕长发,乌黑如墨,末端系着一枚铜钱,上面刻着“往生”二字。
风骤起。
车厢内的灯全部熄灭,只剩应急灯投下惨绿的光。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地映在对面玻璃上。可那影子……动作比我慢了半拍。
它抬起手,指向我身后。
我僵硬地回头。
她就站在我背后,距离不到一尺。
白衣,赤足,长发垂地。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肉色,像被什么东西生生抹去。她的右手抬起,掌心朝外——与玻璃上的手印完全一致。
而她的左手,正轻轻抚摸着那把红伞。
我想尖叫,可声音被吞没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整列列车仿佛沉入深海,连心跳都听不见。
她靠近了。
我能感觉到那种寒意,不是温度的冷,而是灵魂被侵蚀的冰冷。她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脸颊,湿漉漉的,带着地下水的腥气。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是从她脸上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地板、从墙壁、从我的脑子里炸开:
“你终于来了。”
我浑身颤抖:“我……我不认识你。”
“你当然认识。”她的“脸”扭曲了一下,像是在笑,“你每天都在看我的照片,翻我的卷宗,查我的死亡时间。你说,你是不是认识我?”
我猛然醒悟——我是刑警,负责重启“红伞案”的调查。三天前,我调取了尘封二十年的档案,当晚就开始做同一个梦:雨夜,青石巷,一个女人撑着红伞,背对我站着,反复说着一句话:
“别查了,你会变成下一个我。”
我没听。我继续查。我甚至去了当年的凶案现场,在巷子尽头的井边,捡到了一枚铜钱。
现在,它正挂在我的钥匙扣上,冰凉如死物。
“你动了我的东西。”她轻声说,像是叹息,“所以,你得留下来。”
列车突然启动,加速,冲向更深的黑暗。
我拼命挣扎,可身体动弹不得。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我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逆流,意识开始涣散。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我听见广播最后一次响起,依旧是那沙哑的声音,却换了一个语调,带着几分温柔:
“终点站已到达,请所有乘客下车。下一站,永不开启。”
然后,我醒了。
不,不是醒。
我站在月台上,手里握着一把红伞。
雨还在下。
远处,一辆地铁缓缓驶来,灯光刺破雨幕。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蜷缩在角落,脸色惨白,正惊恐地望着玻璃上的手印。
我缓缓抬起手,掌心朝外,五指分明。
我知道,下一个故事,该由我来讲了。
广播响起,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一口枯井里爬出来:
“下一站,青石巷。”
我撑开红伞,走入车厢。
这一次,我不再是乘客。
我是路引。
是执伞人。
是那条看不见的线上,永恒的守门人。
而你,若是某天深夜,听见地铁广播报出“青石巷”三字,请记住——
不要回应。
不要抬头。
更不要,去看玻璃上的手印。
因为那不是别人留下的。
那是你,即将成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