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松岭派出所胡所长给他戴上手铐那一天起，华子已经服刑两年零三个月了。他没有立功，没有送礼，没有托人情，却积极学习劳动。算计自己的积分可以够减刑半年的。如果那样的话，再有一百天他就能出狱去省城跟老婆孩子见面，然后一起回蘑菇崴子屯儿……
该来的还是来了，监狱管教带着华子进了监狱长的办公室。
监狱长没开口，仔细地打量着他。华子只能垂手站立，静静地等着。
监狱长：“你媳妇儿是做什么工作的？”
“乡医院的大夫。”
监狱长：“哦，很优秀啊。不过你现在的身份，她会跟你过下去？”
华子暗自思量，这家伙要接触正题了。必须把他堵回去！
于是说道：“我媳妇儿的确很优秀，是个好大夫。她人品好，很实诚，绝不会嫌弃我的身份。我们俩有儿子，来看过我四次了。”
监狱长：“我知道你以前是个知青，在农村干过很多大事。可是人一旦进了监狱，将来没有人提携，再到社会根本无处立足。”
华子：“我们俩生活的那地方，贫苦得比不上咱这监狱。我在大山旮旯，无欲无求，也不想再到社会上混。所以我媳妇儿不会嫌弃我，我也不需要什么人提携。”
监狱长：“不对呀。你在德化县城，甚至在省城都有大面积的地产，还有几家买卖。出去以后你都不要啦？”
华子：“您是个明白人啊。身外之物，何必在乎？其实我是祖传中医，我媳妇儿就是我带出去的。我们在大山旮旯采药行医，种地养家，这就足够了呀。”
监狱长：“我不妨跟你直说，我闺女看上你了。如果你心眼活动一下，明天你就可以出去。一百天时间，你可以离婚再结婚，继续留在食堂啊！”
华子深深鞠了一躬：“谢谢长官父女垂青！可是为了一百天的自由就把自己的人品卖了，这我实在做不到啊。”
监狱长叹了口气：“唉，你就不怕我扣着你不让你出去？”
华子：“您是执法人员，这里的事儿比我明白得多。我的亲戚朋友都在掰着指头算计着我回家的日子呢。长官，就算我昧着良心，干出那种丧良心的事，我也不会留在监狱食堂，那不还是没离开监狱么？我要回大山里去，您的女儿能去那地方？能吃得了那种苦？退一万步说，我即便现在答应你，可是一旦出去您就没法再掌控我。人要活得没品了，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监狱长：“你说的没错。我也不希望自己的闺女嫁给一个二婚老犯儿。可是我不相信，你真的不想出息？”
华子：“这你也可以在我的档案里看到。我进了大山旮旯蘑菇崴子屯儿，就是菁华村，就发誓不再出去！别的知青都回城，你看我的档案里有么？以现在的形式，我可以进乡医院、县医院，甚至省医院！我就是哪都不去，也惯了，不愿受任何拘束。打架斗殴的事儿以前我没少做，触犯法律的只有这一次。如果我不主动承认，警察到现在也搞不明白。您说我还要什么出息？”
监狱长：“你拒绝这一百天的减刑，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华子：“不会让我再当火头军了。甚至会有很多麻烦落到我头上，不过我相信我会挺过去，活着熬到刑满释放。还忘了跟您坦白，我打小就在省城街头打架，进出看守所是家常便饭。在插队到青松岭之前我还在少教所关了半年，也是火头军。”
监狱长握着拳头，沉默了很久。
华子却说话了：“其实您和您女儿看得起我一个犯人，我发自内心的感激。可是以您的身份地位，犯不着啊！好好一个大美女，要是跟我？那不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么？我想她是不了解我的背景，一时糊涂。这事儿您该劝她呀。哪有父亲这么安排子女亲事的？您一个堂堂的监狱长，正科级干部把孩子塞给一个流氓坏分子老犯儿？这说的出去么？”
监狱长：“你以为我她妈愿意呀？要不是我闺女寻死觅活的，我他妈的……”
华子：“没啥难办的。您回去就把我的劣迹多说点，就说我外边女人多了去了都不是省油的灯。等我出去以后，时间长了一切就烟消云散了呀。”
监狱长很不耐烦：“你出去吧！”
那天起管教果然不让华子去食堂，而是派他跟其他犯人一起进车间学着蹬缝纫机去。
从那时起，华子才真正体会到蹲监狱的真正滋味儿。
他必须老老实实，决不能再犯错。他不像以前对什么都不在乎，在哪里都不在乎。他害怕有人找麻烦挑衅自己欺负自己。
他渴望与妻子儿子早日团圆，渴望早日回到蘑菇崴子屯儿集体户老房子到院子里去，一家三口过那种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
再想想监狱长给他的那种唾手可得的自由，实在太恶心，太荒唐。他知道监狱的黑暗，懂得监狱里的腐败，可是他没料到监狱里的这种荒唐。一百天的自由和一百天的监禁，会是那样两种不同的结果。
他绝不可能屈从于监狱长给他的自由与幸福，也相信集体户的六个老知青谁都会断然拒绝！
他想念柳青青，想念国咏梅，想念米雪晴，想念柳二妞……
他知道监狱长会找他的麻烦，最可怕的麻烦就是挑事儿，然后找理由给他加刑！
他现在再也不是十八岁的大男孩了，已经身为人夫，身为人父。尤其他的妻子，性格内向，什么话都在心里憋着，她太需要自己的关爱与帮助了。
他虽然不再指望自己能加分减刑了，他得加倍努力，加倍小心地干好自己的活儿。
同一区域，同一工作区，同一间牢房，犯人还是那些犯人，管教却换了两个。
华子小心翼翼地学着使用缝纫机，一点都不敢出错。也在谨慎地观察着带他们干活儿的管教们。加班加点，他任劳任怨；恶言恶语，他充耳不闻。
这俩家伙一旦找茬儿和自己动手怎么办？
他暗暗在脑子里一遍遍复述着爷爷教过他的“擒拿错骨手”：折骨神拿六总繇，饿虎爬山一捏喉。推手拿腕脑前握，阴阳驼拿鬼神愁……
匆匆两个月过去，华凌霄一直老老实实，沉默寡言，任劳任怨。那个“黑鱼精”收买的两个管教一直没找到他的毛病。这小子就是一堆棉花，就是当面骂他他都不带还口的。
“黑鱼精”也不是非嫁华子不可，华子也不至于把她迷得五迷三道。
她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以她的身份地位竟然被一个老犯儿一口回绝。想吃它做的菜都吃不着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非教训他一下不可！
“黑鱼精”追问了两次，那俩兄弟却告诉她，那小子就是个熊包。大山旮旯出来的，整天低眉顺眼。活儿干的又快又好，怎么使唤怎么有。
那就找茬儿揍他！可是这俩管教实在太废物，刚一伸手没打着对手自己却弄脱臼了。
监狱长仔细盘问了在场的犯人和管教，这个叫华凌霄的老犯儿一向非常老实。不知因为什么那个管教要打他，他也只是抬手搪了一下。
搪了一下就脱臼了？这绝不可能，没准儿这小子是个黑社会高手啊！
他思量再三，决定让监狱里的文书出去仔细查一下这个华凌霄。
这一查不禁把这位监狱长吓出一身冷汗！
在公安系统有他的记录，但都是站在理上，甚至利用“正当防卫”几乎要了人命。他的社会背景也十分复杂，以他的经济实力，如果通过暗箱操作完全可以花钱免罪！如果愿意拉关系走后门儿，谁敢不给市委副书记，省里副省长的面子？
他进监狱后，第一个来探监的就是吉江地委副书记国咏梅！
总之，跟自己姑娘勾结的那些小流氓，跟他比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他又把华子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次他客气多了：“华凌霄，没想到你真是德化一条龙啊。”
“都是过去的事了。”
监狱长：“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完全不用来我这里。大不了在拘留所蹲半年也就结了。”
华子：“我现在身为人夫，身为人父。不想徇私枉法，自己惯着自己。这样下去没好处。”
监狱长：“我听说你认识很多厉害角色啊。”
华子：“没什么厉害的，就是朋友。不想给朋友添麻烦。说实话，我和我媳妇儿就是想开一家自己的私人诊所，可是国家政策不允许。弄得上不上下不下。他们非让我当村长，可是我不想当。”
监狱长：“你不会是因为不肯当村长才进来的吧？”
华子：“当时确实这么想过。不过现在想想很可笑，也很后悔。毕竟还有不少该做的事情都没做，就那么放下了。”
监狱长：“我还听说你没少打架呀。”
华子：“嗯，没少打。不过，在这里没人欺负我，也没打过。今后也不打了。”
监狱长：“你这是要做个世外高人呐。”
华子：“就想做个乡土大夫。祖传中医不能断送在我手里。”
柳青青在省城等到儿子过百天，才和妹妹二妞一起抱着儿子去看望丈夫华凌霄。从监狱回到省城，她就跟秦忆娥说，自己要回蘑菇崴子屯儿。
秦忆娥本不打算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带着儿子，守在那个大院子里。
可是大妞却说，华子看着儿子就是哭，他哭得太痛心，太撕心裂肺了。她清楚自己男人内心的苦闷与痛楚了。
他那么喜欢中医，看见儿子他就看见了龙飞先生一门中医未来的希望。
她跟秦忆娥说：“师姑，我得回蘑菇崴子屯儿了。”
秦忆娥：“华子让你回去的？”
柳青青：“他啥都没说，三十分钟就是看着儿子哭。可是我知道，他心里想着自己的理想。我要回去好好把那些医方药材打理起来，让他回来就有个安乐窝，有个他最喜欢的家。”
秦忆娥：“我知道你们两口子在蘑菇崴子屯儿人缘儿最好。这份家业我给他看着，等他回来再做决断。”
柳青青被二妞接回蘑菇崴子屯儿家里的时候，她足足离开那座大院半年。华子离家一年多了。
这一年多，华子在狱里当了父亲。这个大院里，房子院子，药材蔬菜，猪圈鸡架在柳子富的操持下依然如故。
柳子富大院里的山野菜作坊散了，因为葛长缨因落实知青政策被就地安置，调到县城去了。葛长缨虽然不愿意去，但是考虑孩子的未来她不得不去。
随着粮食市场的开放，蘑菇崴子屯儿的苞米面儿、小米越来越难卖。康立梅的加工厂要是没有生产队支撑，早就停业了。甚至远在省城的田淑云，离开华子的扶持都维持不下去，兑出店面回到了蘑菇崴子屯儿。
最巨大的变化就是白凌云又当上了书记兼村长，是菁华村堂堂正正的一把手儿！
这不是她的人生态度发生了什么改变，而是她的人生际遇出现了转机。青松岭乡，楚天舒被调到县委去了，青松岭又换了一位男性一把手。白凌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补上了葛长缨的缺。
柳青青根本不在意谁当了村官儿，只是默默无闻地经营着自己的日子。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不麻烦别人的，都靠自己一双手去做。就算孩子不肯睡觉，她也做一个娃娃背兜，背着孩子干活儿。
柳青青在蘑菇崴子屯儿的人缘儿实在太好，蘑菇崴子屯儿人欠华子的实在太多。他们的土地在柳子富的主持下，根本不用她去照顾。
柳大妞即便在院子里也经常有蔡香萍和康淑君照顾。不过康淑君虽然的娘家妈，可是毕竟要时刻防备三妞，回避柳子富。反而不如蔡香萍、李清华她们来得多。
雷打不动的，是每隔三个月柳青青就得带着儿子去北安镇第四监狱一趟。那时候的北安镇还没有像样的公路，得从喇嘛庙上火车，倒汽车，最后还得步行七八里路才能见到华凌霄……
也许是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吧，白凌云在这两年多几乎从未涉足柳青青家的大院。即便生病了，也得挺着去乡卫生院。
再次凌云，她把自己架得高高在上。
没有华凌霄，蘑菇崴子屯儿的所有人她都可以无视。
她看着国咏梅、唐竹青、元朝辉、满自由、赵国伟每年都来几趟华子家，甚至看见过叶飞秋、楚天舒来看望柳青青母子。不过现在的白凌云还顾不上这些“大官儿”，就算她腆着脸上前打溜须，也深怕这些嘴尖舌利的人问这问那。因为张书记已经已在承诺，尽快把她调到乡里去。只要他再高升一步，青松岭的一把手非白凌云莫属！
小谷穗儿已经会走叫妈妈，相信再过几天就会叫爸爸。像华子一样数着日子的柳青青终于把该数的日子都数没了，华凌霄该出狱了！
大家没让柳青青带孩子去接华子。
是满自由、赵国伟带着二妞，开车去的北安镇第四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