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白发如雪,指间一柄折扇轻合。
静静地坐在长街中央的一张椅子上,等着我的到来。
微风拂过,撩起她额前一缕银丝。温柔婉约。
她不再变化成我的形貌,而是显出了自己的真容。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裙垂落,眸如寒星闪烁,唇边勾着一缕似要嘲尽世事的浅笑。
整片海魂军驻扎的城区,此刻寂如死域。除了她,再不见半个人影,听不到半句人声。
我怔在原地:“我来迟了?”
“这两日,你去哪儿了?”她抬眼,“我要你守着惠惠子,你人呢?”
“两日?我以为……只在封印中停留了片刻。”我心头一沉,“其他人呢?” 原来封印之内,时光不同外界。我以为只和相成的闲谈片刻,世上却已过两日。
“都死了,”她声音平静,“只剩我。”
“他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动我们的人。”我胸中怒火翻涌。万神殿殿主相成当然什么都能答应,他本就是为了将我拖在殿中。在我们交谈之时,他的人早已按计划在外界展开了清洗。
无忧冷笑一声,在我身边踱着,身形如风拂柳枝:“我细心谋划好了一切,全毁在了你的手里,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人,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
感到羞耻,但我依然嘴硬,反唇相讥:“你又好到哪去?说到底,不过也是在利用我。”
我想,这些神魔,千万不要信。如果可以的话,敬而远之。他们不受任何约束,包括道德。
“你若肯听我安排,至少能保住你在意的那几个人。” 她语声清冷如霜。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一个只顾自身、见死不救之人,终将自身难保。
当时我还自鸣得意地拨弄着小算盘,以为只要护住身边几人便能独善其身,却从未想过,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这万神殿内的每一个人。
她说得没错。可我仍强撑着不肯低头,强词夺理,“你……你……少在我面前扭来扭去的……你那不太明显的美貌有些硌眼。”
这句话,表面上是说她,实际上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妥协。
她既然在等我,那她一定想好了补救的计策,无论用什么样的口气说一个女子长得好看,都能哄她高兴。
我转身假装要走,无忧果然在身后叫住我:
“你要去哪儿?现在过去,不过是送死。”
我顺势停步,转身望她:“那你……可有什么法子?”
无忧何等聪慧,一眼便看穿了我那点心思。
她非但不恼,反而故意将身子扭得愈发摇曳,柳腰轻旋,眼波流转间凑近轻笑:
“我可以帮你去救人……但这一次,你必须全听我的。”
“你先说,是什么法子?”我问。
她走到我面前站定。她是魔族,身材比我高一些,此刻低头俯视,一张脸几乎贴到我面前。温热的呼吸拂在我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痒。
我从来不知道,女子呼出的空气可以那么甜,天气可以那么热,又那么湿,天空又是那么蓝。
“办法就是,我要将你抓住,送给他们。”她笑着说。
我静默不语,只凝望着她的双眼。她是魔,她的眼睛像深夜的星空,看的太久像晕船,站不稳。老觉得地在旋转。
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低下了头。
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女子,遇到她之前从来没输过,她是我的噩梦,梦到她会吓醒的那种。
她远比我聪慧,更懂得如何驾驭人心。先指明对的路,再静静看着我一步步踩进她料定的坑,待我回头再求时,她说的话,我便只能言听计从。
她继续说:“他们想解除封印,要么是不够,要么还未开始。现在万神殿尚在,那么他们就都还活着。”
如果万神殿的封印当真解除,这些悬浮于空的巍峨山岳一旦失去神力牵引,只怕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自云端轰然坠落。
“然后呢?”我问。
她眨了眨眼,笑意狡黠:“还没想好。先把你捉了送进去再说。”
我也猜到了几分她的想法,她这样的女子,有时候,喜欢故弄玄虚。她就是喜欢看你着急。
我说:“我们一定能把她们都救出来。”我却不能说,我很急。
二天前,金乌将我带入封印之后,她便去了擂场。
连日擂台战下来,比斗中胜出的那些修为最高的已自行踏入九颗火球之中,余下众人几乎未作抵抗,也被她与陆七两等人一一擒入火球。
那九颗火球,正是她的【九阳炼魔阵】。
一旦踏入其中,一身修为半点施展不出,周身灵力更会被源源不绝地抽走。
海魂军留守之人与内城居民,则被殿主以“其子大婚”为由,全数请入内城高墙深处的一座大殿之中,无一例外,尽数遭擒。
如今还能寻到的帮手,仅剩三个半——
熊可可因守护牛掌柜的尸身,侥幸躲过一劫;
海荷花一直闭关不出,也得以幸免;
朱雀东风本就囚于牢中,未受波及;
还有半个,是已无生息的牛掌柜。
我忽觉不对,就问她:“惠惠子不是应与熊可可在一起吗?她人呢?”
“你是真猜不到,还是不愿意往那个人身上猜?”她的话很轻,但我听得很清楚。
没有什么事情真的是猜不到的。猜不到不过是你不原意。
子不语,才是此番万神殿之变的幕后主使。
在来到万神殿之前,她只当自己是被叛变的侍从所害,被镇在慕仙山下数万年。她恨的,原只有那一个人,与自己的疏忽大意。
直到踏入万神殿,她才明白,那位她曾一向敬爱有加、总是慈眉善目的龙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他策划了一切,不仅害了她,更将她麾下的统帅与万千将士尽数封印于此。
天界的局面不难理解,一个形同虚设的天庭,每个神族都近乎独立的邦国。指望天庭为她主持公道?绝无可能。
她必须亲手夺回一切。
而今她立于两难之间。
是牺牲眼前的朋友,借他们的力量打开万神殿的封印,放出她的神兵神将,率领他们杀回天界,夺回失去的一切?这本也是拯救龙族于水火的义举。
还是……护住此刻身边尚存的情谊?
孰轻?孰重?大义与私情,该如何取舍?
那幽深的大殿长廊里,她的身影来来回回,已不知走过多少遍。
每一步,都踏在抉择的刀刃上。
她叹了一口气,她的心里野草丛生,纷乱难理。
龙族是个多灾多难的神族,可她属于那里。
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等她再花个数千年的时光,即便重返天界,她孤身一人,怎么对抗龙祖。又能做得了什么。
金乌将惠惠子带了进来,子不语挥手示意她退下。
她走到惠惠子身边坐下,两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夕阳,照亮了远山。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子不语的心中,充满了哀伤。
被镇在慕仙山下数万年,镇龙枪早已吸尽她的神力,毁了她的龙身。如今的子不语,仅剩一缕灵体。若想现在重返天界,她必须夺取惠惠子的身体。
子不语是龙族,惠惠子是蛇族,龙族与蛇族虽非同源,却是最相近的容器。
而惠惠子,也是她唯一看得入眼的选择。
她轻声开口,声音如风拂枯叶:
“我要借你的身体……复活。”
我九岁那年,魔族入侵。父亲战死,我被推上龙族王位。从清晨开始坐在大殿里,到翌日清晨,等来了龙族的大军已经全部战死的消息。
我从老弱妇孺中征兵,亲手将那些老人和孩子送上战场。
我在战场上巡视伤员,搬运尸体……我们败了一场又一场……我们开始四处逃亡……
其间我几次自杀,我逃离了战场,在荒野遭魔族围杀,幸被相柳的先祖所救。后来,他成了我麾下的统帅……
现在他被封印在了这里。
“惠惠子,我知你无法原谅我。我是你的朋友……但我的战争,残酷且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