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纸上来,当真是无声无息,却又比那惊雷炸响在耳边,更能让人心头一颤。
京城的报房胡同,那股子春寒怎么也压不住胡同深处“明心书局”的热火朝天。
书局门口,人头攒动,哪里还有什么寒意,分明是比三伏天还闹腾。
“掌柜的,掌柜的!《用火五约》又卖光了!这才辰时啊!”小李子,这小子眉飞色舞地从账房里冲出来,手里挥舞着一叠银票,那声音,恨不得把整个胡同都震聋了。
他脸上挂着藏不住的得意,眼底亮晶晶的,像是捡了天大的宝贝。
陈皓呢,他就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捧着一盏清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嘴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倒是不急,毕竟,这局面都在他预料之中,甚至,比他想的还要热闹几分。
“哦?这么快?”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可那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深邃。
他知道,这不是《用火五约》本身有多么神妙,而是那些被压抑太久的民意,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这纸上的文字,就是火种,点燃了百姓心头积压的灰烬。
“何止是快啊!掌柜的,您是没瞧见,今日有个老先生,花白胡子都快拖地了,竟然还带着一群蒙童来买书,说是要当蒙学读本!”小李子一拍大腿,兴奋得跟什么似的,“还说这五约,比那什么《三字经》接地气,能救命!”
陈皓闻言,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他原本只是想将理念传出去,没想到,竟能深入到蒙学之中。
这可不是简单的卖书,这是在悄然改变这个世界的根基啊。
他放下茶盏,轻咳一声,吩咐道:“去,通知刻工们,暂时歇歇手,别再急着雕那五约了。”
小李子一愣,脸上写满了不解:“啊?掌柜的,正是好时候啊,趁热打铁,多印一些,咱们能赚个盆满钵满!”
陈皓摇了摇头,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有些东西,不是赚银子就能衡量的。这火,要烧得旺,但更要烧得——干净。你把那两位老匠人留下,再从外面雇几个手脚麻利的女工,咱们要赶制一批特殊的纸。”
随后的日子里,“明心书局”反而安静了下来。
那些慕名而来的百姓,发现《用火五约》似乎不再大量印制,反倒有些疑惑。
可只有书局后院,那盏昏黄的灯火彻夜不歇。
陈皓亲自监督,小李子和两位老客工,还有新招的几个女工,都在忙碌着。
他们不是在雕版印书,而是在细致地打磨着一种特殊的油纸。
那纸,薄如蝉翼,拿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对着光看,能清晰地看到纸浆的纹理。
更绝的是,墨迹滴上去,非但不渗,反而像荷叶上的水珠,聚而不散。
“掌柜的,这纸做出来,到底是作何用的啊?”小李子好奇心旺盛,看着一张张精心制作的油纸被盖上印章,印着一行细小的字:“此炭出自三通窑,百姓共监。”那字体,苍劲有力,却又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朴素。
陈皓拿起一张,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一股淡淡的桐油香气扑鼻而来。
“这啊,是给炭块穿的‘新衣’。告诉他们,炭火并非没有好坏,而好坏,自有百姓来评判。”他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这批特制油纸,一共赶制了千张。
随后,由王老板等信得过的商贩,沿着南陵、滁州等十余县的炭市暗渠,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交易流中。
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没有锣鼓喧天的造势,只是几张薄薄的纸,裹着几块寻常的炭。
然而,这“无声的胜利”却来得比任何刀光剑影都猛烈。
不出三日,南方多地的炭价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忽高忽低,一片动荡。
最先受冲击的,就是那些平日里以次充好的劣炭。
过去,无论炭块有多么烟熏火燎,只要价格便宜,总有穷苦人家咬牙买下。
可现在,那些被油纸包裹的“三通窑”炭,成了香饽饽,即便是价格略高,也供不应求。
至于那些没穿“新衣”的劣炭,几乎无人问津,任凭商家如何叫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堆积如山,成为一堆没人要的黑石头。
百姓们口口相传,这裹着特殊纸的炭,烧起来就是不一样,不仅火旺,还没那么呛人。
流言,有时候比圣旨更有力。
而在那朱红宫墙,层层叠叠的紫禁城东六宫深处,苏婉儿的动作更是悄无声息,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韧劲。
她借着整理先皇后遗物的名义,每日穿梭于尚服局那尘封已久的库房里。
库房里弥漫着陈旧的樟木香和丝绸腐朽的味道,光线昏暗,仿佛时间在这里都停滞了。
苏婉儿小心翼翼地翻阅着一卷卷泛黄的册子,指尖摩挲着那些褪色的字迹。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找到了一卷《织造则例》。
那卷折里,封面都已经破损,显然是许久无人问津了。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在一页记载着染坊规矩的地方,她发现了一段不起眼的文字,却让她心头猛然一跳——“染烟伤肺,匠人多病,当慎用炭火,以保身躯。”
这段话,寥寥数字,却是对工匠最朴素的关怀。
她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眼眶微微湿润。
是啊,多少工匠,为了宫廷的华美,付出了自己的健康,甚至生命?
而这些,却被掩埋在层层叠叠的规矩和漠视之下。
她用最工整的楷书,将这段话重新誊抄了一遍,然后不动声色地,将其附在了本月呈递御前的贡品清单之后。
那清单,列举着丝绸、锦缎、珠宝、玉器,琳琅满目,极尽奢华。
而她附上的那张薄薄的纸,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又那么醒目。
次日,司礼监太监高德福,一个白面无须,平日里笑眯眯的老太监,正例行检阅即将呈递御前的贡品。
他眼神毒辣,任何一丝不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当他翻到那张贡品清单时,目光一扫,便看到了那张额外附上的纸。
他眉头微皱,正欲呵斥,可当他看清纸上的内容时,神色却不由得一凛。
皇帝批阅奏折时,素来喜在空白处信手批注。
当他翻到那份贡品清单时,目光偶然瞥见了那张附带的纸。
他停住了笔,凝视良久,脸色变幻不定。
最终,在清单边缘,他用朱笔重重地写下了八个大字:“工匠吐纳,亦关龙脉。”
这八个字,如同平地一声雷,在宫中悄然炸响。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宫廷内部传播。
工部几位主事闻言,无不惊骇。
皇帝的这八个字,分量太重了!
他们连夜查阅旧档,一张张发黄的纸张被翻开,一笔笔模糊的字迹被辨认。
当那份近三十年来,因炭毒致残的窑工名录呈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千余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然而,这些名字,却从未被列入过朝廷的赈恤名册。
那些因朝廷工程而致病的工匠,竟如同空气一般,被无声无息地抹去了存在。
这不仅仅是疏忽,这是官僚体系下,血淋淋的漠视!
工部尚书更是脸色铁青
在南陵县衙大堂外,周文远的动作则显得更为直接,更具冲击力。
他命人赶制了一座三尺高的木台,就立在县衙照壁前,取名为“听火台”。
那木台通体原木色,没有丝毫雕饰,仿佛是特意要让它显得朴素,接地气。
每日辰时,鼓声一响,百姓便可上台,讲述自家烧炭受害的经历。
这般举动,在南陵县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最初,百姓们还有些迟疑,毕竟,谁敢在衙门口公然“抱怨”?
可当第一个颤颤巍巍的老汉鼓起勇气走上“听火台”,哭诉自家炭窑崩塌,儿子被熏死的惨状时,台下瞬间便沸腾了。
今日,更有一位瞎眼老妪,在小孙子的搀扶下,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颤颤巍巍地登上了“听火台”。
她的脸上布满了风霜,双眼虽然失明,却仿佛能透过黑暗,看到往昔的悲苦。
她颤抖着声音,将她老伴儿在黑窑中毒身亡的经历,一字一句地哭诉了出来。
“我的老头子啊!就为了那几文买炭的钱,日夜在黑窑里刨食!窑塌了,人没了,连个囫囵尸首都寻不着!”老妪的声音嘶哑,却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悲戚。
她话音未落,台下围观的数百百姓,早已是义愤填膺。
人群中,有人高呼一声:“还我清火!”紧接着,这声音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瞬间扩散开来,百人齐呼:“还我清火!还我清火!”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县衙的飞檐都仿佛在颤抖,直接冲进了大堂,撞击着周文远的心房。
周文远站在大堂门口,静静地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呼喊。
他身躯笔挺,脸色沉凝,眼底却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与决心。
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当即便命师爷拟文,笔走龙蛇,以“民情汹涌,不可壅塞”为由,奏请朝廷设立一个名为“净火使”的官职,专司民用窑炉改良,巡查天下炭火使用之弊。
这份奏折,字字铿锵,透着一股子决绝之意。
奏折尚未发出,仿佛有无形的气息先它一步北上。
短短数日内,已有七省巡按密信传回京城,称其境内,百姓对“清火”的呼声渐起,各地都在流传着那“用火五约”和“三通窑”的说法,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这并非偶然,而是周文远私下派人,早早便将南陵的“听火台”之事散布出去,以期引发共鸣。
这叫,借势而为,借力打力。
而在遥远的北岭山中,柳婆婆的“燃薪祭”仪式,则带着一种古老而庄重的力量,将这场由民间发起的变革,赋予了更深层次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