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村的长老们,围坐在祖灵案前,他们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眼中却闪烁着对传统的敬畏。
山风呼啸,松涛阵阵,仿佛也在为这场祭祀低语。
柳婆婆一袭素衣,身形虽瘦削,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从弟子手中接过陈皓托人送来的三通窑模型——一个精巧的泥塑,虽小,却将三通窑的结构展示得淋漓尽致。
她小心翼翼地将模型置于祖灵案前,随后,取来火把,亲自点燃。
“先祖在上,今有革薪之法,惠及万民!”她的声音苍老而有力,穿透夜空,“此火非灭,乃浴火新生!约誓入土,天地共证!”
火焰舔舐着泥塑的三通窑模型,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
泥塑在火焰中渐渐崩裂,化为灰烬,被柳婆婆小心翼翼地收拢进一个古朴的陶瓮中。
她亲手盖上盖子,用黄泥封口,然后将其置于祖灵案下,庄严宣布:“此瓮三年不得开启,待三年之后,再看世间清火如何。”这不仅仅是祭祀,这是一种对未来的期许,对约定的郑重。
随后,她命弟子将《草魂记》的手抄本,分发给各村塾师。
那本充满悲悯与希望的故事,将在山村的学堂里,被孩子们反复诵读。
“教孩子们认字,先从‘炭’‘火’‘病’三个字开始!”柳婆婆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智慧,“让他们知道,火能生暖,亦能噬人;炭能驱寒,亦能夺命。更要让他们懂得,话不该堵口,天不该遮火!”
当夜,北岭山道上传来阵阵诵读声,孩子们稚嫩的童音夹杂其中,反复吟诵着:“火不当遮天,话不该堵口。”那声音,穿透山林,回荡在夜空中,带着一种最纯粹的力量,仿佛在向天地宣告,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已经觉醒。
“火不当遮天……”
“话不该堵口……”
山间余音不绝,而遥远的京城,御书房内,皇帝手中握着一卷无名奏折,目光深邃,凝视着窗外那轮渐沉的夕阳。
他缓缓合上奏折,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朕,似乎听到了些,不一样的声音啊……”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那弧度里,有玩味,有深思,更有一丝……隐而不发的锐利。
夜色像泼翻的浓墨,把驿站周遭的一切都涂抹得深不见底。
陈皓就躺在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外头传来的窸窣声响,起初还以为是野猫子觅食,可那声音,带着点儿刻意的轻巧,又透着一股子不自然的紧张,让他心头一紧——嘿,还真有不开眼的。
他不动声色,像条蛰伏的蛇,缓缓睁开了眼。
那声音从墙根儿,一点点磨蹭到他马车停靠的地方。
陈皓的耳朵可比寻常人灵光得多,他分明听见,那是金属在木头上轻轻刮擦的声音,一下一下,带着一股子阴冷。
他心中一凛,马车底板?
他娘的,那里头藏着的,可是他那最后一份《民生炭事辑要》原件,每一笔字,都是老百姓的血泪,是揭穿那些黑心肝的铁证!
他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那被子被他巧妙地堆成一个人的形状,影影绰绰的,在月光下倒也唬人。
右手往床底一探,摸到那根粗壮的短棍,握在手里,冰冷的木头瞬间传递出力量。
他没点灯,就这么摸黑走到窗边,指尖轻轻一勾,窗户便开了条缝。
借着黯淡的月光,他眼尖地瞧见两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在马车底下折腾,那动作,一看就是冲着他的宝贝去的。
陈皓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他没急着动手,只是轻吹一口气,把屋里那盏油灯彻底熄灭,让房内陷入一片漆黑。
果不其然,那两个黑影撬开板子,没多久就摸索着翻进了屋。
驿站的房间本就不大,脚步声沉闷,带着股子不善。
陈皓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猛然掀开那假装熟睡的被褥,身形如电,一个箭步冲上前,手里的短棍直接朝最近那人的脖颈扫去。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喉咙一紧,眼前一黑,“噗通”一声,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连哼都没哼一声。
另一个黑衣人显然没想到屋里竟然有人,而且还如此果决!
他倒也反应不慢,一声低吼,右手一晃,一道寒光便朝着陈皓面门刺来。
刀锋划破夜空,带着一股子凛冽的杀气。
陈皓瞳孔一缩,正欲侧身躲避,可就在这时,窗外“咻”的一声,一枚石子带着破空之势,精准无比地砸在那黑衣人持刀的手腕上。
“啊!”一声闷哼,刀子“哐当”一声坠地,黑衣人手腕一麻,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陈皓见状,心里门儿清,沈瞎子的人,果然靠谱!
他没客气,短棍顺势一扫,直接敲在那黑衣人的后颈,清脆的“咔嚓”一声,那人也倒地不起,只留下几声痛吟。
他点亮油灯,看着地上躺着的两个家伙,沈瞎子的暗卫很快也从窗外翻了进来,麻利地将两人绑了个结实。
审问起来倒也简单,那帮人是工部某个侍郎私养的“清道班”,说是专门处理那些“异论文书”的。
陈皓听完,冷笑一声,这帮狗东西,嘴上说的好听,不就是为了掩盖他们的腌臜事儿吗?
“把这俩货,绑到路边驿亭去。”陈皓沉声吩咐道,语气里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狠劲,“再弄块木牌,给我刻上——‘奉旨查炭者,先过百姓这一关。’”
翌日清晨,十里长亭外,早已是人山人海,好事儿的村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对那被绑在柱子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黑衣人指指点点。
可此时的陈皓,早已驾着他的马车,循着西南方向,扬长而去,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陈皓这小子,真是把刀尖儿磨到我心窝子上来了!”扬州码头,画舫里弥漫着一股子陈年老酒的酸涩味,万富贵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将手中的《南方炭运图》摔在桌上。
那张图纸被他拍得卷了边,仿佛他此刻的心情。
他那张原本就带着几分横肉的脸上,此刻更是扭曲得不像话,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
“那破书?就几张破纸,居然能让我的三座炭窑给我停了工,连带着伙计都跑了一半!真是气煞我也!”他咬牙切齿,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他这辈子就靠这炭坊发家,如今这“皓记”印的所谓“用火五约”,还有那“百姓共监”的字样,就像一把把尖刀,直插他万记酒坊的根基。
他万富贵,在这扬州地界也算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可在这陈皓手里,却栽了个大跟头,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坐在他对面的李少爷,倒是斯文得多。
他不过二十出头,一身锦衣华服,一把折扇摇得“呼扇呼扇”,扇面上的山水画似乎也跟着他摇晃,透着一股子风流。
只是,他那双丹凤眼,却时不时闪过一丝精明和冷酷,与他年轻的面庞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
“万兄何必动怒?”李少爷轻摇折扇,语气倒是颇为温和,但那股子淡然的语气,反而让万富贵更觉得不爽。
“这陈皓,不过是玩弄些市井小聪明罢了。我父已暗中联络了工部两位老大人,眼下正筹备着,不日便要颁布一道‘伪学惑民’的禁令下来。到那时,他那些歪理邪说,自然也就销声匿迹了。”
他顿了顿,扇子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你万兄,只需在此三个月,暂时将他拖住便是。不必过于担心。”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叠好的纸,递到万富贵面前。
那是一封盖着兵部勘核的调令副本,字迹清晰,带着一股子官方的威严。
“这是准许‘万记’以军需名义,采办洁净炭三千担的调令。”李少爷笑眯眯地说道,“有了这层身份,你日后在采办洁净炭上,便能名正言顺,也能以此为幌子,行一些便利之事。”
万富贵看着那调令,眼中顿时亮了起来,仿佛沉入冰窟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一把接过调令,对着李少爷抱拳道:“李少爷!万某在此谢过了!这陈皓,我定会叫他好看!从今日起,所有通往南陵的私运水道,我万记,一概切断!”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也带着一股子杀气。
在他看来,这陈皓不过是个乡野酒馆的掌柜,也敢跟他万富贵斗?
哼,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而在遥远的九江,陈皓望着眼前这副景象,眉心微蹙。
沿江的船户,一个个都像是见了瘟神似的,见到他的马车靠近,便赶紧收了船帆,连招呼都懒得打。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躲闪和不安,仿佛他身上沾染了什么不祥之物。
“奇怪,怎么回事?”陈皓喃喃自语。
按理说,他这次来九江,是来协调炭石的运输,这些船户,应该都是他的“客户”才对。
他沿着江边缓缓踱步,寻找着漕帮的旧据点“义和栈”。
这地方,他以前来过,当时还是赵铁嘴的天下,一派热闹景象。
可如今,门扉紧闭,檐下更是蛛网横结,一股子荒凉的萧瑟之气扑面而来。
仿佛曾经热闹非凡的码头,一夜之间被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