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如今当然知道,这样的事并不是连顾的错,他那时候也陷在自己无法控制的困境里,比谁都要难熬。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巧合才最是让人无奈。
谁都没有想要害谁,但偏偏酿成苦果。
连顾眼中的自责随着言语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奈的沉重。他知道,自己若是太多表露自责,她又要花心思来宽慰他——她要分神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他,是最不该让她分神的人。
果然,左如今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宽慰的话,“连顾,陪我去看看星儿吧。”
连顾点头。
她筋骨本就强健,有了青熔兽的内丹,虽然还需修养两日才能完全好,但已经不耽误日常的行动了。
连顾想伸手去扶她,她却直接抬腿自己下床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是在诓自己,但这样的时候多说什么显然也不合适,于是也起身陪她一起往左临星的房间去。
房门打开,左如今看到了左临星。那姑娘坐在榻上,坐得很乖,衣服也穿得熨帖,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晕开一点麻木的光。左如今和连顾走进去的时候,她眼珠动都没动一下,说是空洞,又似乎在看什么,说是看什么,又好像只有一片迷蒙。若不是因为她左脸上带着一道伤,左如今会以为是什么能工巧匠烧了一尊人形的瓷器。
左如今往前走了几步,到左临星面前。
她都快忘了,这其实是慕蝉露的脸。从前的星儿是她见过的最干净温柔的女孩子,软得像水,而慕蝉露是狡黠的,妩媚的,如同春日的柳树梢那样,无论谁从她身边走过都难免被拂拨一下。现在这个人只剩了躯壳,好像成了绘在屏风上的柳,看似保留着摇曳的姿态,却只有水冻成冰的底色。
就在今早,这个人还把脚踩在了她的背上,踩断了她的骨,差点要了她的命。而现在,这个人又成了个呆滞的瓷器,变回了她失散已久的妹妹。
她看着这张面容,突然觉得人生如此荒唐,莫名就不那么伤心了,回头看连顾,“她不会又突然跳起来杀人吧?”
连顾:“法术已经清除了,但身体里有药物作用,很难彻底除尽,不过我已经在她身上设了符咒,她现在不会轻举妄动。”
左如今:“那个把她练成傀儡的人,是不是也已经知道她被抓了?”
连顾:“自然,傀儡术被解开的时候,对方就应该已经知道了。”
左如今沉了口气。也就是说,幕后黑手必然已经知道了左临星就在宫里,若是能加以利用这点,说不定是个绝好的机会。
但自己要怎样做,才能让对方觉得有机可乘呢……
她正想着,目光对上连顾,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思考能不能再利用左临星,忍不住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但还是控制不住的继续想。
边骂边想,边想边骂。
外面匆匆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紧接着门口传来方循礼的声音:“城主在里面吗?”
然后是方知义的回应:“在。”
方循礼:“那……”
他似乎在犹豫,方知义已经先一步回答:“小公主也在。”
外面安静了片刻,左如今开口道:“进来吧。”
脚步声又一次响起,方循礼出现在门口。
他前一晚听说城主被顾先生带走了,急得够呛,匆匆带人出城去找。天亮后又听说城主回来了,还抓回来一个刺客。
莫名其妙的,他觉得那刺客他可能认识。
此刻他风尘仆仆的赶回来,还没见到人,就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进门的那一刻,他甚至没先看左如今,而是一眼就把目光钉在了左临星的脸上,目光复杂。
那双眼睛原本就是沉郁的,又因为近日来的疲惫而凹陷得更深,此刻承载着这乱七八糟的情绪,整个人憔悴得近乎可怜。
左如今一点不惯着他,“方循礼,你再摆出这副德行,我就直接给你脖子上插个草标,丢到集市卖了。”
方循礼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弯腰对城主施礼,施到一半又反应过来别的什么,抬起头来,“城主,你眼睛好了?”
左如今已经有点想揍他了,她正了正神色,“方大人,这间屋子里只有三个人,你身为九重司使,进来这么久才发现我眼睛有变化,你觉得自己还称职吗?”
“我……”
一句话,方循礼就醒了,转而默默低下了头。
他确实又感情用事了。
但这次的感情远比从前要复杂得多。
方循礼觉得自己是恨左临星的。从她逃婚那夜开始,到小五后来去世,他只要一想起她就会无比痛恨自己,他觉得自己爱错了人,为了一个自轻自怜只会逃避的女子,付出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
可当他听到屋里的人真的是左临星,当他看到那张让他无数次深夜里恨得抽自己巴掌的脸,好像在痛恨之外,又有什么别的东西在向外滋生。
他苦着一颗心嘲笑自己,连恨都掩盖不住的东西,还能是什么呢?
左如今看着他,“牢里那些人审得如何了?”
方循礼摇头,“大多是些性情偏激的百姓,被章同玉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并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施灵呢?”
“身体已经无碍了,只需要好好休养些时日。”
左如今沉吟片刻,“让施灵明日就回九重司,暂代司使之位。”
方循礼微微低垂的眼睛下意识抬起来,遇上左如今的眼睛,又很快落下去,“遵命,只是……施灵身体尚未大好,九重司事务繁杂,她怕是……”
左如今:“让霜儿回去辅佐她一阵子,霜儿本也是在九重司任过职的,门道她都熟悉。”
方循礼再次偷眼看了看左如今,又看了看连顾,“那城主您身边……”
左如今稍微抬了抬下巴,“方大人若是愿意,就屈尊留在这儿,给我做个护卫吧。”
方循礼又一次把头抬起来,这次的动作不是之前那样含蓄,而是迅猛得很,像有人朝他下巴兜了一拳似的。
左如今:“方大人不是多年来一直遗憾自己没能在宫中做护卫吗?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
“城主……”
“我现在眼睛已经好转,还有二姐姐在身边,方大人也不必时时刻刻守着我,只是小公主如今状况很不好,还要劳烦方大人多费心了。”
左如今的语气云淡风轻,方循礼的眼眶却有些红,“城主,我……”
“有些事情,你终究要自己解开。方循礼,你是方掌院当年精挑细选出来的徒弟,如今是九重司的司使,还是城主的义兄,你若是把自己困死在这些旧事里,不觉得可笑吗?”
是很可笑,方循礼也觉得可笑。
从前的许多次,他也都想着去解开那些结,甚至他已经努力学着左如今的样子,清醒冷静的看穿对面人的伪装,把解决问题放在情愫之前。他毕竟是无定堂蹭蹭选拔出来的云阶弟子,他有能力做到这些,也的确很清醒,但是,他清醒的沦陷其中。
就像他方才进门时那样,清醒的恨着,却挡不住他心里疼得厉害。
左如今说的没错,有些事情,终究是要解开的。
左如今站起身,走到方循礼面前,目光定定地。
她没说话,但方循礼明白她的意思:似风城动荡如此,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机会了,但不可能一次又一次的给你机会。
方循礼低头施礼,“臣下明白,多谢城主。”
左如今目光里多了一丝笑意。
然后,她突然伸手,狠狠甩了方循礼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