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拍打着农机厂的铁皮屋顶,噼啪声响里裹着股说不出的烦躁。李怀德攥着电话听筒的手泛白,周科长在那头的声音像被水泡过,发沉发闷:“你说什么?玉米收割机样机在李家庄翻了?”
“是侧翻,卡在田埂上了。”李怀德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声调,“王大爷说机器转向时突然卡壳,带着半车玉米秸往坡下溜,幸好没人受伤……”
“没人受伤也不行!”周科长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台样机是要送省里参展的!现在不仅翻了,老乡们围在旁边拍视频,说咱的机器是‘豆腐渣’,这事已经传到县农机局了!”
李怀德挂了电话,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他抓起桌上的安全帽往头上扣,手指却抖得扣不上卡扣——那台样机是他带着班组熬了四十个通宵改的,转向轴特意加粗了两毫米,怎么会突然卡壳?
刚冲出办公室,就撞见赵厂长脸色铁青地站在走廊,身后跟着两个穿制服的人,胸牌上“质量监督局”几个字刺得人眼睛疼。
“李怀德,跟我们走一趟。”赵厂长的声音像结了冰,“省里刚接到举报,说你为了赶工期,私自换了转向轴的钢材型号。”
李怀德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确实换过材料,但不是为了赶工期——上次去钢材市场,发现原定的锰钢缺货,供应商说这种铬钢硬度更高,他看着检测报告上的“达标”字样,想着能让机器更耐用,才签了字。
“我没有偷工减料!”他攥着拳头辩解,指节捏得发白,“铬钢的硬度比锰钢高两个等级,检测报告……”
“报告在哪?”质监局的人打断他,语气冰冷,“我们查了供应商的记录,这批铬钢根本没通过农机专用材料认证。”
李怀德的心沉得像灌了铅。他确实没细看认证章,只盯着“硬度达标”四个字就放了心。现在想来,当时供应商支支吾吾的样子,分明是藏着猫腻。
被带去质监局的路上,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砸在玻璃上汇成水流,像一道道模糊的泪痕。李怀德望着窗外掠过的李家庄方向,突然想起昨天王大爷还拉着他的手说:“这机器要是成了,俺们村就能包下后山那片坡地种玉米,孩子们就不用出去打工了。”此刻那片坡地上,怕是已经围满了看笑话的人。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李怀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可没人信他。“私自更换材料就是违规,管你初衷是什么。”记录员头也不抬地说,“现在网上都传开了,‘农机厂副科长偷换材料致机器侧翻’,热搜都上第三位了。”
李怀德猛地抬头,撞进对方眼里的嘲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早就不是机器翻了那么简单。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农机厂已经炸开了锅。张科长拿着手机冲进生产科,把屏幕怼到周科长面前:“你看这评论!有人扒出怀德是去年从车间提上来的,说他‘没文化瞎指挥’,连带咱厂十年前的旧账都被翻出来了!”
屏幕上的评论像潮水般滚动:“就说泥腿子当不了干部,这下出大事了吧”“农民的血汗钱买这种机器,良心不会痛吗”……最刺眼的是条置顶评论,配着机器侧翻的视频,标题写着“监管不力,草菅人命”。
周科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抠出深深的印子。他调出采购记录,突然发现这批铬钢的发票金额比市场价低了三成,供应商的签名处模糊不清,像是刻意掩盖着什么。
“不对。”他猛地站起来,“怀德不是会贪便宜的人,这发票有问题!”
与此同时,李家庄的王大爷正举着雨伞,站在翻倒的机器旁跟围观的人解释:“机器是好机器!卡壳前已经收完三亩地了,比人工快十倍!”可没人听他的,手机镜头对着侧翻的机身,拍个不停。
王大爷的儿子突然指着机器底部喊:“爹,你看这转向轴上的焊点!”
雨水冲刷下,转向轴与机体连接的地方,竟有圈淡红色的锈迹——那是劣质焊条才会有的痕迹。王大爷突然想起什么,跌跌撞撞跑回家,翻出李怀德上次落在他家的笔记本,扉页上记着钢材供应商的电话,旁边画着个小小的问号。
“这孩子,怕是早就发现不对劲了……”王大爷抹了把脸,雨水混着眼泪往下淌,“他是想自己查清了再告诉我们啊!”
他哆哆嗦嗦地拨通笔记本上的电话,对面却传来忙音。此刻李怀德的手机被没收,正坐在审讯室里,听着质监局的人念网友的谩骂,手指深深掐进掌心——他不怕受罚,只怕那些等着用机器的老乡,再也等不到靠谱的收割机了。
傍晚时分,周科长带着技术员冲进雨里,直奔李家庄。他们冒雨拆开机器的转向轴,当劣质焊条的碎屑落在掌心时,周科长的眼睛红了:“果然是有人动了手脚!这焊点根本不是我们车间的工艺!”
技术员捧着碎屑样本,声音发颤:“这是‘冷焊’,用的是过期焊条,表面看着结实,受力到一定程度就会崩裂……是有人故意想毁掉机器!”
周科长猛地想起什么,转身往钢材市场跑。雨幕里,他的身影像道被拉长的闪电,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找到那个供应商,必须还李怀德一个清白——否则,不光是怀德要被唾沫淹死,整个农机厂都会被这盆脏水泼得翻不了身。
夜里十一点,周科长浑身湿透地闯进质监局,把一叠证据拍在桌上:供应商的转账记录、焊条的质检报告、还有从他仓库搜出的同款劣质材料……最关键的是段录音,是供应商跟一个陌生号码的通话,里面清清楚楚地说“把铬钢换上去,出了事算在李怀德头上,他一个车间上来的,没人会信他”。
李怀德走出审讯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周科长递过来一件干净外套:“都查清了,是张科长的远房亲戚搞的鬼,他跟供应商串通,想把你拉下来,自己顶生产科的位置。”
李怀德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李家庄方向。那里的天际线正慢慢亮起来,像有什么东西在破云而出。
“王大爷凌晨三点就守在厂门口,说要跟你一起去村里,把真相告诉乡亲们。”周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网上的风向变了,有人把王大爷拿着你笔记本的视频发上去,大家都在说‘这样的干部才该被相信’。”
李怀德突然笑了,眼眶却热得发烫。他想起刚升职那天,自己在笔记本上写“机器要跟着土性走”,现在才明白,做人也一样——哪怕被泥巴糊了满身,只要根扎在实地上,就总有被雨水冲干净的那天。
远处传来收割机的轰鸣声,是周科长让人把修好的样机开到了李家庄。李怀德迎着晨光往前走,脚步比来时稳了百倍——他知道,事情闹大了没关系,只要心里的那台“机器”没跑偏,就总能重新发动起来,朝着该去的方向,碾过泥泞,往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