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运输线
炮弹的轰鸣像闷雷滚过山谷,震得卡车车厢簌簌掉灰。
马锁匠紧握着方向盘,河北腔的咒骂没停过:
“他娘的这帮美国鬼子!炮弹跟不要钱似的,早晚把自个儿炸成煤球!”
副驾驶座上的古之月眯着眼,苏北话慢悠悠的,带着股子见过世面的笃定:
“急啥?咱们跑这趟线跟走亲戚似的,鬼子的炮弹认生,碰不着咱。”
炮弹炸起的泥土像雨点般砸在嘎斯车顶棚上,古之月把军帽往下拉了拉,盖住半张脸。
车厢里弹药箱碰撞声叮咣作响,混着河北小伙儿马锁匠的嘟囔:
“这美国佬下雹子呢?整宿不消停!”
“闭牢嘴开稳车!”
古之月苏北腔混着困倦,
“再半个钟头到五圣山,这批炮弹要赶在天亮前......”
话刚落音,车头猛地一震,“哐当” 一声巨响,保险杠狠狠撞上了什么东西,两人瞬间被惯性甩得往前扑,古之月额头结结实实磕在挡风玻璃框上,立马鼓起个青紫色的大包。
马锁匠骂骂咧咧推开车门:
“哪个杀千刀的不长眼!
敢拦老子的道?”
车外,一辆军绿色救护车横在路中央,车头瘪了一块,挡风玻璃碎成蛛网状。
救护车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红着眼冲过来,一把揪住马锁匠的衣领:
“你瞎了眼啊!这么窄的路还开这么快?
车上全是重伤员,耽误了救治你负得起责吗?”
马锁匠挣开他的手,唾沫星子横飞:
“放你娘的屁!是你小子不看路!
这道就够一辆车过,你非要占道避让担架队,撞了还倒打一耙?”
“我避让伤员有错吗?”
年轻司机梗着脖子,
“你态度这么恶劣,还敢骂人!
我要举报你破坏革命纪律,延误伤员后送!”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
古之月捂着额头上的大包下车,苏北口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吵啥吵?都给老子住嘴!”
他扫了眼救护车后门,几名卫生员正焦急地安抚着呻吟的伤员,有的伤员缠着绷带,血正顺着担架往下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火药味。
“我是汽车 2 团 团部炊事班班长古之月,”
他指了指救护车,
“不管谁的责任,救人要紧。
马锁匠,把车挪开!”
马锁匠急了:
“班长,咱这车熄火了,打不着啊!
刚才撞得太狠,发动机怕是卡壳了。”
古之月抬头看了看路况,这是条盘山公路,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是万丈悬崖,路面仅容两辆小车勉强错车,
此刻他们的五辆卡车横在路中,后面已经堵上了运送粮食的马车和扛着弹药箱的运输队,
前方则有担架队和几辆拉着工程器材的卡车被救护车挡住,首尾相接,像条僵死的长蛇。
“后车的弟兄们,搭把手!”
古之月扯开嗓子喊,
“先把车推到边上去,让救护车先走!”
他身后的四辆卡车司机立刻跳下来,都是跟他跑过几趟线的老兵,不用多废话,撸起袖子就往车后凑。
马锁匠还在嘟囔:
“凭啥咱让啊,明明是他……”
古之月瞪了他一眼:
“伤员命悬一线,你跟伤员争对错?
再废话老子让你扛着弹药箱走上去!”
马锁匠撇撇嘴,终究还是加入了推车的队伍。
七八个人喊着号子,硬生生把沉重的卡车往山壁边推了半米,让出了一条仅容救护车通过的缝隙。
就在卫生员准备发动救护车时,天空中传来了刺耳的飞机轰鸣声,像无数把锯子在切割空气。
“鬼子的飞机!”
有人大喊一声,所有人瞬间脸色煞白。
古之月抬头,只见四架美军轰炸机排成楔形编队,低空掠过山谷,机翼下的炸弹像黑沉沉的冰雹,看得一清二楚。
嗅觉瞬间被汽油味、血腥味和即将到来的硝烟味混杂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紧。
马锁匠腿都软了,往车底钻:
“完了完了,这下要成筛子了!”
古之月一把拽住他:
“躲车底没用!让所有人往山壁凹陷处靠!
担架队把伤员抬到岩石后面!”
他的声音因为焦急有些变调,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炸弹呼啸着落下,地面剧烈震颤,仿佛整个山谷都要崩塌。
第一颗炸弹落在了车队后方,一辆马车瞬间被炸得粉碎,马匹的嘶鸣和人的惨叫混在一起,浓烟滚滚升起,遮天蔽日。
古之月被气浪掀倒在地,额头的伤口裂开,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爬起来,抹了把脸,看到第二颗炸弹落在了悬崖边,碎石和泥土倾泻而下,好几名运输队员被埋在了下面。
高射炮的轰鸣声在山谷深处响起,却因为地形限制,炮弹根本打不到低空飞行的敌机。
美军飞机肆无忌惮地俯冲扫射,机枪子弹像暴雨般落在公路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一辆运送工程器材的卡车被击中油箱,“轰” 的一声爆炸,火光冲天,热浪灼得人皮肤生疼。
古之月看到救护车司机扑在伤员身上,后背被打穿了好几个血洞,鲜血瞬间浸透了军装。
“狗娘养的!”
古之月红了眼,捡起地上的步枪就要往上冲,被身边的老兵死死拉住:
“班长,没用!
咱这破枪打不着飞机!”
就在这时,一架敌机被远处的高射炮击中尾翼,冒着黑烟摇晃着撞向山壁,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残骸燃烧着滚下悬崖。
剩下的三架飞机见状,不敢再恋战,加速逃离了山谷。
硝烟渐渐散去,公路上一片狼藉。
炸毁的车辆残骸扭曲变形,尸体和伤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路面,与泥土混合成暗红色的泥浆。
古之月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皮肉味和火药味,让人作呕。
他回头看,拥堵的队伍越来越长,后面又赶来了几辆运送物资的卡车和更多的担架队,哭喊声、咒骂声、伤员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都别乱!”
古之月爬上一辆翻倒的马车,扯着嗓子大喊,苏北话在混乱中格外清晰,
“听我指挥!
下行的担架队、救护车靠左走!
上行的运输车辆靠右走!
路窄的地方交替通过,谁也不许抢道!”
没人回应他,大家要么忙着抢救伤员,要么只顾着抱怨,还有的在争抢相对安全的位置。
古之月知道,没人认他这个临时冒出来的班长,可再这么乱下去,别说运送弹药,所有人都得困死在这儿。
他跳下车,抓住一个担架队的小队长:
“兄弟,我是汽车 2 团的古之月!
现在必须统一指挥,不然谁也走不了!
你带着担架队靠左边,让运输车辆先过一部分,腾出空间再抬伤员走,行不行?”
小队长看着他满脸是血的样子,又看了看越来越堵的路面,咬了咬牙:
“行!我信你一次!”
古之月又跑到后面的运输车队,找到带队的排长:
“排长,现在按右侧通行,一辆跟着一辆,不许超车!
你的人能不能去帮帮清理路面?
把残骸挪到边上去,不然车根本过不了!”
那排长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混乱的场面,点了点头:
“行,听你的!”
马锁匠凑过来,额头上也添了道伤口:
“班长,咱这是瞎忙活啥?
兵站那边咋没人来管管?”
古之月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汗:
“没人管咱就自己管!
上甘岭的弟兄们还等着弹药呢,咱不能在这儿耗着!”
他一边指挥车辆通行,一边招呼能动的人清理路面,遇到不肯配合的,就扯着嗓子骂,骂完又耐着性子讲道理。
有个拉着粮食的老乡不愿意避让,梗着脖子说:
“我的粮食也重要,晚了前线的弟兄们没饭吃!”
古之月拍着他的车辕:
“老乡,粮食重要,弹药更重要!
没弹药,弟兄们守不住阵地,有粮食也没用!
你先让让,等运输车队过去,我让你先走,行不行?”
老乡看着他真诚的眼神,终究还是把马车往边靠了靠。
就这样,古之月像个陀螺似的转来转去,嗓子喊得沙哑,额头上的伤口因为剧烈运动又开始流血,浸透了包扎的布条。
马锁匠和其他司机也跟着帮忙,指挥车辆、搀扶伤员、清理残骸。
原本混乱不堪的公路,渐渐有了秩序,车辆开始缓慢移动,担架队也趁机抬着伤员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