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沐摇摇头,递给她一杯温水:“先别说这个,告诉我,临城到底怎么回事。”
林安易喝了口水,喉结滚动着,缓缓开口,声音断断续续,却将那场从清晨持续到深夜的血战,一点点拼凑完整——
程阳的正面进攻本是佯攻,却没料到南霁风根本没把主力放在东门,反而在巷子里设了火障。那些浸了火油的柴草,是早就备好的,就等南灵军往里冲。
程阳发现中计的时候,已经晚了,火顺着风势蔓延,把整条街都变成了火海,士兵们要么被烧死,要么被北辰军堵在里面砍杀,突围时,三万主力只剩下一万出头。
楚铄烧了粮草营,本想借着混乱往狼山退,却被李冠霖的亲兵缠上。城北的陷阱比预想中更深,铁刺上还淬了毒,掉下去的士兵根本没机会活。
楚铄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亲自断后,砍翻了三名北辰将领,自己也受了伤,最后带着不到五千人冲进了狼山余脉,暂时甩开了追兵。
而他自己,带着游骑兵引诱南霁风的主力,本想把他们引到乱石滩,利用地形优势拖延时间。可南霁风的枪法太狠了,那杆裂冰枪快得像闪电,游骑兵根本挡不住。
他与南霁风缠斗了近一个时辰,手下的弟兄一个个倒下,最后还是靠鸣镝召来附近的山林营接应,才勉强脱身,可五千游骑兵,活下来的不到两千。
“南霁风……”秋沐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攥得发白,“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以他的枪法,林安易根本没机会活着回来。
林安易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他问属下……你在哪。”
秋沐的心猛地一沉。
“我说,你在朔方城,根本没去临城。”林安易看着她,“他不信,枪尖都抵住我喉咙了,最后却……放了我。”他顿了顿,补充道,“他好像……很想见到你。”
朔方城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秋沐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积雪覆盖了屋顶,覆盖了街道,也覆盖了城北营地的操练场。昨夜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可帐内却安静得可怕,只有炉火烧得噼啪作响,映得她眼底一片沉沉的阴影。
林安易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
“他问你在哪……”
“他好像……很想见到你。”
南霁风。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是冻得发疼的震颤。她反复在记忆里搜寻,试图找到与这个名字相关的碎片——北辰的睿王爷,战功赫赫,性情冷戾,是北境百姓口中的“雪阎罗”。
这些都是她从卷宗里看来的,是南灵朝堂上大臣们反复提及的,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
南灵与北辰虽有边境摩擦,却已多年未曾有过皇室往来。她自小在北城京城长大,十五岁前从未踏出丞相府,十五岁后祖母去世,又随着姨娘去了秘阁,这些年在秘阁和南灵的朝堂上来回折腾,接触的也都是南灵的将领与朝臣,何来与北辰王爷相交的可能?
可林安易的眼神不会说谎,南霁风那近乎偏执的追问,也绝非空穴来风。
“公主,该用早膳了。”紫衿端着托盘走进来,见她望着窗外出神,轻声道,“粥还热着,是你喜欢的莲子羹。”
秋沐回过神,接过粥碗,却没什么胃口。汤匙在碗里搅动着,莲子的清香萦绕鼻尖,她却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眼前闪过一片模糊的白光,像极了那年在幻城城外坠马时看到的景象。
“公主?怎么了?”紫衿察觉到她脸色发白,连忙扶住她,“是不是又头疼了?”
秋沐闭了闭眼,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摇了摇头:“没事,许是昨夜没睡好。”
她确实没睡好。从林安易带回临城的消息开始,她的脑海里就反复回响着“南霁风”三个字,像一道无解的符咒。每当她试图深究,太阳穴就会突突地跳,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紫衿,”她放下汤匙,声音有些发飘,“你说……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紫衿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公主说笑了,你记性那么好,连三年前给士兵们发的冬衣尺寸都记得,怎么会忘事呢?”
秋沐没再说话。紫衿不懂,有些遗忘,不是记性不好,是大脑刻意筑起的高墙,将某些不愿记起的过往,牢牢锁在了墙后。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在京城郊外突发状况。
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太阳穴的疼痛骤然加剧,眼前的莲子羹开始晃动,碗沿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公主!”紫衿惊呼一声,连忙拿过帕子,擦去她额角的冷汗,“你脸色好差,要不要请军医来看看?”
“不用。”秋沐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扶我躺会儿就好。”
紫衿连忙扶她躺下,又在她额头敷上冷帕。秋沐闭着眼,感受着那丝凉意,试图压下脑海里翻涌的混乱。
她告诉自己,南霁风想见她,不过是因为她是南灵的主帅,是他的敌人。
他对她的“执念”,不过是想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她,洗刷朔方城失守的耻辱。
一定是这样。
她绝不能被这些无端的猜测扰乱心神。
临城的战事虽暂歇,可南灵军折损过半,程阳和楚铄还在狼山余脉休整,北辰军虽然内乱,南霁风的主力仍在,随时可能反扑。她肩上的担子,容不得她有丝毫分心。
“紫衿,”她闭着眼道,“去告诉林安易,让他再派些斥候,密切关注临城的动向。尤其是……南霁风的一举一动。”
“是。”紫衿应道,看着秋沐苍白的侧脸,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公主,你是不是……很怕那个南霁风?”
秋沐的睫毛颤了颤。
怕吗?
她怕过朔方城的坚墙,怕过程阳冲锋时的悍不畏死,怕过楚铄迂回时的险中求胜,却从未怕过任何一个敌人。
可南霁风不一样,他像一团迷雾,明明站在敌对的阵营,却总在她记忆的边缘徘徊,让她心慌,让她无措,让她……想要逃离。
“不怕。”她睁开眼,眼底的迷茫已被坚定取代,“他是北辰的王爷,我是南灵的公主,战场相见,各为其主而已。”
紫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帐内重归寂静。秋沐望着帐顶的帐幔,上面绣着南灵的国花——玉兰花,是母亲亲手绣的。
母亲说,玉兰花性韧,纵是风雪摧折,也能傲然绽放。
但……母亲却独喜樱花。
她曾以为自己像极了玉兰花,可在南霁风这道无形的风雪面前,她却觉得自己像株被冻住的草,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拿起枕边的舆图,开始研究狼山余脉的地形。
楚铄带着残部在那里休整,程阳的主力也需要尽快撤回朔方城补充给养,她必须在南霁风反应过来之前,做好万全的部署。
可目光落在舆图上“狼山余脉”四个字时,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林安易的话——
“南霁风的枪法太狠了,那杆裂冰枪快得像闪电……”
“他问你在哪,枪尖都抵住我喉咙了……”
她猛地合上舆图,胸口一阵发闷。
够了。
秋沐,你不能再想了。
她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才是她,南灵的德馨公主,是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主帅,不是那个会被一个陌生名字搅乱心神的小姑娘。
南霁风也好,过往也罢,都与她无关。她现在要做的,是守住朔方城,是让剩下的士兵活着回家,是对得起那些在临城牺牲的亡魂。
她拿起桌上的令牌,转身走出帐外。
“传我命令,”她对帐外的亲兵道,“即刻起,关闭朔方城所有城门,只留南门供百姓出入,且需严格盘查。城北营地加强戒备,日夜轮岗,不得有丝毫懈怠。”
“是!”亲兵抱拳应道。
“另外,”秋沐补充道,“去狼山余脉传令,让程将军和楚将军,三日内务必率部撤回朔方城。沿途若遇北辰军阻拦,不必恋战,以保全兵力为主。”
“属下遵命!”
看着亲兵匆匆离去的背影,秋沐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冷空气灌入肺腑,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朔方城的城墙上,将南灵的军旗照得格外鲜艳。秋沐抬头望去,那面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无声地提醒她肩上的责任。
她转身走向城楼,那里是俯瞰全城的最佳位置,也是她最常待的地方。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内井然有序的街道,看着营地里操练的士兵,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她的心才能稍微安定。
刚走上城楼,负责守卫的士兵便抱拳行礼:“参见公主!”
秋沐点了点头,走到垛口边,望向北方的天际。那里的云层很低,隐约能看到狼山余脉的轮廓,程阳和楚铄的部队,就在那片山林里。
而临城的方向,被群山遮挡,看不真切。可她知道,南霁风就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猛兽,随时可能扑过来。
“公主,您看。”一名士兵指着远方,“那是不是楚将军的旗号?”
秋沐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狼山余脉的山口处,隐约出现了一面黑色的旗帜,旗面上绣着一只展翅的雄鹰——那是楚铄的将旗。
“是他们!”秋沐心中一喜,“快,传令下去,打开南门,接应楚将军的部队入城!”
“是!”
没过多久,楚铄带着部队出现在了南门的视野里。他们衣衫褴褛,不少人身上带着伤,脸上布满了疲惫,却依旧挺直着脊梁,步伐坚定。
楚铄骑在马上,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显然是在临城受的伤。他看到城楼上的秋沐,勒住马缰,遥遥抱拳。
秋沐也朝他点了点头,心中五味杂陈。这支部队出发时,有一万五千人,回来的却不到五千。
楚铄带着部队入城后,径直来到了城楼。他翻身下马,走到秋沐面前,单膝跪地:“末将无能,损兵折将,请公主降罪!”
秋沐连忙扶起他:“楚将军快快请起,临城之败,责任不在你,是我算计不周。”
楚铄站起身,眼圈有些发红:“公主……城北的陷阱区,一千三百名弟兄,无一生还。他们都是跟着末将出生入死的兄弟啊……”
秋沐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她几乎说不出话。
她拍了拍楚铄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我都知道。楚将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能把剩下的弟兄带回来,就是大功一件。”
楚铄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泪水:“程将军随后就到,他的部队损失更大,情绪有些激动,公主……”
“我明白。”秋沐点点头,“等他到了,让他先休整,有什么事,我去见他。”
楚铄应了声“是”,又道:“公主,末将在狼山余脉时,听闻临城那边乱得厉害。南霁风杀了几个闹事的亲兵,才勉强压住局面,可粮草只够支撑五日,估计撑不了多久。”
秋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粮草不足,又逢内乱,正是我们喘息的机会。只要我们守住朔方城,等部队休整完毕,未必没有反击的可能。”
楚铄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木牌,递给秋沐:“公主,这个……您认识吗?”
秋沐接过木牌,只见那是一枚普通的桃木牌,内侧刻着一朵小小的樱花,刻工不算精细,却看得出来很用心。
“这是……”她的指尖触到那朵樱花时,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是末将在南灵京城的旧货摊上买的,摊主说原主是位北方来的贵女。”楚铄道,“末将觉得好看,就一直带在身上。这次在临城,末将差点把它弄丢了,总觉得它能给末将带来好运。”
秋沐摩挲着那朵樱花,脑海里忽然闪过一片模糊的景象——
漫天飞雪的庭院里,一个穿着玄色锦袍的少年,正拿着一把小刀,笨拙地在木牌上刻着什么。她站在不远处,笑着说:“你刻的这是什么呀?歪歪扭扭的,像只毛毛虫。”
少年回头瞪了她一眼,脸颊冻得通红:“你懂什么?这是樱花,我母亲说,南边的樱花最好看。”
“樱花?”她好奇地凑过去,“等将来,你带我去看真的樱花好不好?”
少年的耳根微微泛红,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楚铄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秋沐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握着木牌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额角又渗出了冷汗。
“没什么。”她连忙将木牌还给楚铄,强装镇定道,“这木牌看着确实普通,或许真能给你带来好运。”
楚铄接过木牌,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没注意到秋沐眼底的惊涛骇浪。
刚才那个场景……是真的吗?
那个少年是谁?他为什么要刻樱花?他说的“南边”,是南灵吗?
难道……她真的认识南霁风?在她失忆的那段过往里,他们不仅认识,还曾有过这样亲密的相处?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比站在寒风里还要冷。
她不敢再想,转身对楚铄道:“楚将军,你先下去休整,好好养伤。有什么事,等程将军到了再说。”
“是。”楚铄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却也不敢多问,躬身退了下去。
城楼上只剩下秋沐一人。风更大了,吹得她的披风猎猎作响。她望着北方的天际,心中一片混乱。
临城的雪,下得比朔方城更急。
南霁风站在中军帐外,玄色披风上落满了雪籽,结成一层薄薄的冰壳。帐内的烛火透过布帘映出来,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
慕容旭刚从各营巡查回来,甲胄上的雪水顺着甲片缝隙往下淌,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水洼。
“哥,城西的火总算灭了,可粮仓那边……烧得只剩下半垛焦木。”他声音发沉,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吞冰碴,“军需官清点过,剩下的粮草最多够支撑三日,御寒的毡毯更是所剩无几,昨夜又冻僵了七个新兵。”
南霁风没说话,只是抬手掸了掸披风上的雪。雪籽落在掌心,瞬间化成水,凉得刺骨。
他想起李冠霖昨日在府衙里说的话,老人捧着热茶,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恳切:“王爷,临城的新兵虽嫩,但只要给他们些时间操练,未必不能成器。”
那时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老人银白的须发上镀了层暖光,谁能想到,不过一日光景,这位镇守临城三十年的老将,就永远留在了昨日的巷战里。
“伤兵的药够吗?”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寒风刮过的枯木。
“军医说,金疮药还能撑两日,治冻伤的草药已经见底了。”慕容旭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还有……李将军的遗体,已经抬回府衙了。李夫人守着棺木,哭了整整一夜。”
南霁风的指尖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想起李冠霖那柄擦得锃亮的长刀,想起老人右手指节上深嵌的老茧,想起府衙廊下晒着的那些治冻伤的草药——原来,这位老将早就把临城的每一个士兵都放在了心上。
“备车。”他转身往帐内走,玄色披风扫过帐门的积雪,留下一道深色的痕,“去李府。”
慕容旭愣了一下,连忙跟上:“哥,李夫人怕是……怕是情绪激动,未必会见你。”
昨夜巷战的惨状,李冠霖是为了掩护后撤的新兵才被流箭射中,谁都知道,若不是南霁风执意要在东门设火障,或许老将军不会死。
南霁风没回头,只是掀开帐帘的手顿了顿:“她见不见,本王都该去。”
临城的街道上,积雪被马蹄和脚步踩得泥泞不堪。偶有穿着单薄衣衫的百姓缩在墙角,望着往来的士兵,眼神里满是惊惧。
南霁风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一角,看着那些斑驳的城墙——昨日还在的箭垛缺口,今日已被临时用石块堵上,新砌的痕迹在白雪覆盖下格外刺眼。
车到李府门前,朱漆大门虚掩着,门环上还挂着半旧的红灯笼,是去年除夕挂的,如今在寒风里摇摇晃晃,像在无声地哀悼。
门口的亲兵见是南霁风的马车,刚要通报,就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推门而入,府内静得可怕,只有正厅方向传来压抑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像刀子一样割在人心上。
穿过天井时,他看到廊下晒着的草药还在,只是沾了雪,蔫蔫地垂着,再也等不到用它们的人了。
正厅的门敞着,一口薄木棺停在中央,棺前点着两根白烛,烛火被穿堂风搅得东倒西歪。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老妇人趴在棺沿上,背脊佝偻着,哭得几乎喘不过气,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沾满了泪水和灰尘。
“李夫人。”南霁风站在门口,声音放得很低。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那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蚀骨的恨意。
“是你!”她声音嘶哑,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因为哭得太久,双腿一软,重重跌在地上。
旁边的侍女连忙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别碰我!南霁风,你还我夫君来!”
南霁风走进厅内,对着棺木深深作了一揖。烛火映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李将军为国捐躯,本王……”
“为国捐躯?”李夫人突然凄厉地笑起来,笑声里满是绝望,“他守了临城三十年,从青丝守到白发,临了却死在你这狗屁王爷的算计里!你说要设火障,他说新兵怕火,求你换个法子,你听了吗?你说要诱敌深入,他说楚铄狡猾,恐有诈,你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