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乾念的丧仪很快置办起来。
如今的霍府，掌事的女主人知罗莫名其妙失踪。
满府上下空空荡荡，只有陆良一个人操持。
好在前来吊唁的人不少，文武百官与京都权贵，一轮又一轮地来上香致礼，各家都派了仆人来帮忙丧仪。
望着整个霍府层层挂满白纱，一道道白幡伫立墙边，灵堂内外堆满白菊，人们终于真切地感受到：
霍乾念死了。
也清晰地开始恐惧：黑鳞骑兵已屠杀苏正阳带领的京军，急向京都而来，再有三日便能抵达。
这楠国，真的要被撕裂分食，穷途末路，快亡了吗……
南璃君纵然愚蠢，令人厌恨，可到底有她在，国即不灭。
由她昏庸任性地做王，总好过万里江山落入敌手，被黑鳞骑兵祸害吧？
人们忍不住将目光放在云琛身上。
遥想当年她与霍乾念鸳鸯悍将守国门的风姿，“云老虎”勇冠三军震慑四方强敌的辉煌。
如果说，还有最后那么一点希望能拯救这个国家的话，大约只有云琛了。
可谁也不忍心提出来。
尤其在这霍乾念才刚刚战死、云琛万念俱灰心碎崩溃的时候。
也不敢与颜十九针锋相对，叫他把云琛从那高深森严的颜府放出来，把“云老虎”还给战场。
人们盼望云琛这样的人能出来主持大局，却也知道，如今即使是云琛，也已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京都只剩两万禁军。
纵使不管东南叛乱了，把边防部队全调过来，也赶不及、抵不过即将到来的黑鳞骑兵。
云琛一个人，又能怎样呢？
一股灰心丧气的情绪在整个京都流传开。
这是颜十九想要的结果，但他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他没日没夜地关在书房里，开始从头梳理一切。
将关于霍乾念的前后所有记档都仔细翻看，甚至还问庄姬要来了接管霍帮财产以来的所有账目。
该从哪一年看起呢？
就从云琛加入霍帮那年吧。
因为霍乾念欣赏、信赖、到后来爱慕云琛的缘故，从云琛加入霍帮起，各类记档就都特别详尽。
再早就没必要了。
颜十九认为，霍乾念不论布局什么，都不可能比那时候还早。
否则此人城府之深、性情之坚，实在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太恐怖了。
颜十九从云琛入霍帮那年细细看起，霍帮与南璃君结盟，霍玉相争，玉阳基死，霍帮被卷入国战，霍乾念与云琛并肩杀敌……
一桩桩，一件件，颜十九不分日夜地看，到最后看得头昏脑涨，眼睛都有些看不清了，终于让他发现了几件不太对劲的小事。
有些不对劲，但又渺小到不值一提。
颜十九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将这几件事拿出来研究的价值。
第一件事，是霍帮所有账目中，每年都有极大一笔开支去向不明，归账时，仅有一个“黑雀”的印记。
黑雀是干什么的呢？暗卫吗？就和他颜十九在广玉兰洲上秘密培养多年的暗卫们一样吗？
如果真的是，就银钱开支来看，霍乾念秘密培养的绝顶暗卫，竟然与广玉兰洲上的暗卫人数和实力相当。
他以前一直都觉得挺奇怪，训练暗卫虽极其耗时耗力耗钱财，但以霍帮实力，不是难事，那些年不该只有不言他们几个暗卫。
所以，霍乾念可能秘密训出一大批暗卫？
可再往后，关于黑雀的账目就都没有了。
也许是霍乾念挪公库私用？倒也不稀奇，毕竟整个霍帮都是他的。
第二件事，是去年凯旋大典时期，霍乾念为筹备与云琛的婚礼，邀请百姓共瞻婚仪，而逾矩开凿的一条小运河。
此河被百姓们笑称“迎亲河”，未开凿完，就因霍乾念杀西炎王之事被中断，此后一直搁置。
但颜十九现在翻阅资料，突然发现“迎亲河”的走向不太对。
霍乾念要迎娶云琛的话，按地理方向来说，运河应是东西走向，可实际却是偏南北走向，并刻意弯折，与洛子水衔接。
如果遇到汛期，比如现在这样三月化雪的时候，北境的雪洪很容易顺着洛子水流进迎亲河，直冲京都城内。
不至于泛滥，却能逼近到宫门口。
当时因为霍乾念嚣张到不可一世的风头，无人注意到这件事。
颜十九现在看来觉得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什么。
再有第三件小事，也是一直拧在颜十九心里的疙瘩。
段捷、伏霖和荣易等人，为何会突然逃离军营，当逃兵去了？
还恰好在黑鳞骑兵开战的前夕。
颜十九本以为，他们逃走后定然要投奔霍乾念去，可据庄奉天和广玉兰洲的暗卫们日日监控回报来看，他们并没有。
那去哪里了呢？
留在京都的家人都不管了，真逃了？
这些无解的小事，令颜十九烦躁。
他翻开这两日最新的军报，东炎那边一切正常。
广玉兰洲的暗卫们说，赵太妃安好，炎朗已与三十万东炎大军转移至楠国南部边境，在与西炎接壤处待命，随时可以进入楠国，六日就能到京都。
北境那边，暗卫们也终于查明北伐军全军覆没的原因，乃是霍乾念战死后，北伐军军心大乱，撤退时经过一处雪山，惊动大雪崩，顷刻全被掩埋。
朝廷派了七八次专人去查验结果，据说那雪原冰层之下遍布残尸与盔甲，密密麻麻叠摞在一起十数万，全是楠国将士们的服制，情景惨不忍睹。
看到这里，颜十九突然冒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会不会，霍乾念根本没有死？云琛就是一枚被刻意安插在他颜十九身边的棋子，专门用来辨尸、误导所有人，让全世界以为霍乾念真的死了？
实际上，霍乾念早已与带走的天威军们藏匿在北境，静候时机，只等乘船顺着洛子水雪洪抵达迎亲河，然后直抵京都？
那样的确会比东炎大军要快许多，也是令黑鳞骑兵无可招架的一招。
但这也太不可能了，北境雪崩下掩埋的几十万尸体怎么解释？
总不可能，霍乾念和段捷、伏霖以及荣易他们，所有人被削权夺位、困在京都这些日子，一直有人在外帮霍乾念布这一局，造个雪崩埋尸的情景出来？
那人又是谁？这么有本事，这么忠心耿耿能吃苦？
想到这里，颜十九都觉得自己太了不起。
怎么能想出这么周密万全、宏大又可怕的计划。
而且环环相扣，光是想想都觉得费脑子，实现起来不知道多难多危险，几乎是将自己亦当成棋子，以命搏杀布局。
所以说，怎么可能？不可能！
这样脑子乱了三天三夜过后，颜十九决定放弃了，不再看任何记档和资料，不再折磨自己。
他不停安慰说“霍乾念已经是一具尸体，是绝对不会说谎的云琛亲自确认的尸体，他不是神，他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颜十九重新树立信心，调整情绪，准备去皇宫迎接黑鳞骑兵，以最好的姿态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宏大胜利。
在最后离开颜府之前，颜十九去看了云琛。
自从见过霍乾念的尸体，她就一直这样静静地仰躺在榻上，望着半空流泪。
耳边的枕头湿透了一次又一次。
她整个人看着了无生气，黯淡又易碎极了，像是轻轻一碰，就要化为尘烟飞走。
看她这模样，颜十九不再用铁笼关着她，也不用软筋散了。
因为霍乾念死了，她再也没有私奔和逃离的理由。
纵使她现在站在大街上，当街去喊“颜十九是炎刑！一切都是他的阴谋！”
人们也只会当她痛失挚爱而伤心疯癫。
“云琛，这生死一局，我赢了。等明日黑鳞骑兵进城，再等东炎大军来援，这出戏就该落幕。我将一统三国登基为王。云琛，七日后，我会令龙凤朝服、金銮凤舆来接你。你将是我盛大王国的皇后，我永远的妻子。”
云琛没有出声。
回应颜十九的，只有这寝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春寒，一阵阵袭向他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