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局三楼的会议室里，烟味混着旧文件的霉味在空气中弥漫，审查小组五个人的身影被桌上的台灯拉得狭长。堆积如山的水利项目卷宗从会议桌这头摞到那头，最顶上的几本因为没放稳，偶尔会滑落下来，发出“哗啦”的轻响，却没人有心思去整理——所有人的目光都紧锁在组长老周手中的文件上。
老周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将那份标注着“某水库项目2021-2023年度资金流水”的文件重重拍在桌上，泛黄的纸页边缘卷起的褶皱里，还沾着些许不知从哪沾上的泥土。“这笔采购款，绝对不对劲。”他用红笔在一串“元”的数字上圈了三圈，笔尖划过纸面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刺耳声响，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预算表第12页明明白白写着，采购的是抗拉强度500mpa的高强度钢筋，可实际入账的发票上，规格栏写的却是335mpa的普通螺纹钢。更蹊跷的是——”
他顿了顿，手指往下移，点在付款方信息栏，“你们看，付款方账户显示的是‘宏业建材贸易公司’，但小张查了工商登记系统，这家公司去年11月就注销了。一个注销快半年的公司，怎么还能开出发票、收走工程款？”
坐在老周对面的年轻审计员小张立刻挺直了背，推了推下滑的黑框眼镜，指尖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飞快跳跃，屏幕上的银行流水明细不断滚动。“周组，我早上刚和银行对接完，这笔钱到了宏业公司账户后，当天就转进了一个私人账户，户主叫刘志强——就是咱们之前找过的，水库项目材料验收员。”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墙角那台老式空调发出“嗡嗡”的运转声，风叶转动时还带着轻微的“吱呀”声。负责技术核查的王工突然“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脚边的文件堆里抽出一份蓝色封面的检测报告，纸张被他翻得哗哗响。“难怪！去年10月咱们抽查水库溢洪道时，就发现钢筋保护层厚度只有30毫米，比设计要求的50毫米差了一大截。当时施工方负责人还拍着胸脯说，是浇筑时振捣工人操作不当，没把混凝土震实，现在看来……”
“是材料本身就有问题。”老周伸手接过报告，指腹在检测数据栏里那行标着红色“不合格”的数字上摩挲着，眉头拧成了疙瘩，“普通螺纹钢的屈服强度比设计要求低了近三成，这要是遇上特大洪水，溢洪道根本扛不住冲击，一旦溃坝，下游三个村子的上千亩农田、几百户人家都得遭殃。”
当天下午，审查小组就兵分三路展开彻查。王工带着两个技术员钻进了水利局地下档案室，昏暗的房间里，落满灰尘的铁皮文件柜一排排立着，阳光从狭小的窗户照进来，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几人搬来梯子，踩着梯子翻找近五年的水利工程档案，厚厚的文件袋从柜顶往下搬时，灰尘簌簌落在他们的安全帽上、肩膀上，没人顾得上拍。
当王工拉开最底层一个贴着“灌溉渠项目”标签的抽屉时，一叠泛黄的验收单突然从文件夹里滑落，散了一地。他蹲下身去捡，指尖刚碰到一张验收单，目光就顿住了——签字栏里“监理工程师”那一项的签名，字迹潦草却带着明显的弯钩，和现在正在审查的水库项目验收单上的签名惊人地相似。
“这不对啊。”王工赶紧掏出手机，调出系统里的监理工程师信息，屏幕上显示，这位工程师早在2021年就已退休，可这份灌溉渠项目的验收单，日期标注的是2022年3月。“退休快一年了，怎么还能在验收单上签字？”他把验收单塞进文件袋，心里的疑虑又重了几分。
与此同时，在审计科办公室里，小张也发现了更惊人的线索。他对着某泵站改造项目的账目翻了一下午，眼睛都看酸了，突然注意到，2022年3月到8月，连续六个月都有一笔标注为“设备维护费”的支出，每次都是.68元，金额精确到分，且收款方都是同一家叫“诚信汽修厂”的店铺。
“一个水利泵站，核心设备是水泵、电机，就算要维护，也该找专业的水利设备维修公司，哪用得着每月花五万块修汽车？”小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立刻调出银行回执的扫描件，放大后仔细看——付款凭证上的经手人签字模糊不清，像是故意用钢笔涂过，但盖章处隐约能辨认出“水利局工程科”的红色字样。
三路调查里，最棘手的是对项目负责人的约谈。当审查小组找到水库项目的前负责人老李时，已是傍晚，夕阳把老李自家小院里的梧桐树影子拉得很长。这个鬓角斑白的男人正蹲在院角，给几盆绿萝浇水，手里的塑料洒水壶已经用得有些变形。
听到调查组说明来意，老李手里的洒水壶“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壶里剩下的水溅了一地，湿了他的裤脚。他愣了几秒，才慢慢站起身，搓着沾满泥土的手掌，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调查组的人：“我……我记不清了。当时工地上事多，每天要签的文件一大堆，材料验收都是底下人在管，我就是大概看一眼……”
“可这些验收单上，都是您的亲笔签字。”王工把提前复印好的验收单推到他面前，阳光正好照在纸上，能清晰看到签名旁按的红色指纹印。老李的喉结剧烈滚动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们别查了！这水太深，不是你们能蹚的……”
话音未落，屋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中年女人，是老李的妻子，她哭着拽住丈夫的胳膊，声音哽咽：“你疯了！当年要不是他们说，你不签字，儿子的手术费就批不下来，咱们儿子能顺利做手术吗？你现在说这话，是想让儿子再受委屈吗？”
审查陷入僵局时，档案室的一个意外发现打破了困境。小张帮王工整理旧文件时，不小心碰倒了书架顶层的一个铁皮盒，盒子“啪”地掉在地上，一沓泛黄的照片散落出来。他蹲下去捡，拿起其中一张时，眼睛突然亮了——照片里，几个戴着安全帽的人站在泵站工地前合影，最左边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是退休多年的那位监理工程师，而他身边站着的，西装革履、面带微笑的男人，竟是现任水利局副局长张启明。
小张立刻把照片拿给老周，老周捏着照片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腹在照片边缘磨出了痕迹。他翻到照片背面，看到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字：“泵站改造项目验收，2020.8.15”。紧接着，他翻开泵站项目的正式档案，验收日期赫然写着2020年9月1日，和照片上的日期整整相差了半个月。
“这不是时间误差。”老周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他把照片和档案放在一起，推到所有人面前，“是有人提前伪造了验收记录，等真正的验收员按照流程到场时，工程早就被动手脚了——用普通材料替换高强度材料，把偷工减料的工程伪装成合格项目。”
夜幕慢慢降临，水利局会议室的灯却一直亮着，窗户透出的光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显眼。小张把所有可疑项目的位置在地图上标记出来，用红色圆点标注，标完后他突然“咦”了一声——这些项目竟然都分布在淮河支流沿岸，从上游的泵站，到中游的水库，再到下游的灌溉渠，连成了一条隐约的线。
王工凑过来看，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包里翻出一张明代治水碑的拓片，铺在地图旁边。拓片上“官仓硕鼠食堤基”六个字的刻痕在灯光下格外清晰，像是活了过来，而那些刻痕的位置，竟和地图上红色圆点的分布形成了诡异的重合。
“他们不是随机作案。”老周盯着地图上连成线的红点，指尖重重敲击着某段河道的位置，声音低沉，“这些项目都位于泄洪区上游，一旦出问题，洪水会顺着支流往下冲，直接淹到下游的新开发区——就像方玉明失踪前留下的那份规划图里警告的那样，有人想借洪水‘清理’开发区的土地，好从中谋利。”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墙上“水利为民”四个红色标语，紧接着，雷声“轰隆”一声炸响，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审查小组的成员们互相看了看，每个人的眼神都凝重无比。他们心里清楚，这场内部自查，早已不只是清查几本账目、核实几个项目那么简单——他们是在与时间赛跑，与那些藏在暗处、蚕食堤坝根基的“硕鼠”展开殊死较量，更是在守护下游成千上万百姓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