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那天的清晨，法院门前的梧桐叶还沾着露水，旁听席后排却已坐得满满当当。二十多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挤在角落，深蓝色工装袖口凝结着块状的水泥渍，裤脚还沾着新坝工地的黄泥。有人怀里紧紧揣着皱巴巴的工资条，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昌盛建设拖欠了三个月工资，却在案发前连夜给高管们发了六位数的\"绩效奖金\"。
法警带着三名被告人入场时，空气骤然安静。项目经理李某下意识地想整理西装领口，银灰色镣铐在手腕间碰撞，发出\"哗啦\"的脆响。这声音让第三排的老瓦工突然低头，他左手缺了截小指，断口处的老茧泛着青白色，那是去年绑扎钢筋时，被工地不合格的卡扣硬生生夹掉的，至今没拿到足额的工伤赔偿。
公诉人席上，检察官缓缓展开证据卷，金属文件夹碰撞的声响在法庭内回荡。展示的第一组证据是原工程部主任王某受贿时的监控截图，高清画面里，他接过供应商递来的银行卡，飞快塞进黑色公文包。包盖上\"为人民服务\"的金属铭牌被顶灯照得发亮，却在王某低头的瞬间，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落在旁听席工人的安全帽上。
第二份证据是李某与水泥供应商的微信聊天记录投影在大屏幕上。\"那批水泥就按c25的价算，但发票开c30，差额转到我爱人卡上\"，消息末尾还跟着个咧嘴笑的表情。紧接着弹出的转账记录显示，这笔差额足足有十八万，转账时间正是新坝坝体浇筑的关键时期。
最让全场屏息的是一段无人机拍摄的视频。画面里，去年汛期的暴雨如注，新坝坝体西侧的裂缝在雨水冲刷下不断扩张，从指宽裂成巴掌大的缺口。浑浊的水流顺着裸露钢筋的锈迹蜿蜒而下，在坝底汇成小小的溪流，水里还漂浮着细碎的水泥块。当检测人员将内窥镜伸进裂缝时，镜头突然拍到一块被灰色水泥包裹的白色泡沫板——这是本应填充高强度灌浆料的伸缩缝位置，而泡沫板的抗压强度，连灌浆料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这种偷工减料，就像给保护下游三个村庄的大坝安了个定时炸弹。\"水利工程专家证人推了推眼镜，声音透过麦克风在法庭内回荡。旁听席上突然传来整齐的倒抽冷气声，老瓦工悄悄攥紧了缺指的左手，指节泛白。
王某的辩护律师起身时，西装袖口沾着的钢笔水格外显眼。他对着陪审团微微欠身，试图将责任推给\"行业惯例\"：\"各位请看，所有水利招标项目都存在施工误差，本案中3%的钢筋间距偏差，完全在合理范围内，不应算作质量问题。\"
这话刚落，旁听席后排突然传来椅子拖动的声响。退休老监理陈师傅猛地站起来，手里举着本翻得起毛的《水利工程施工规范》，封皮上还沾着当年工地的水泥印。\"你胡说！\"老人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规范第3.2.4条明文规定，坝体受力钢筋间距允许偏差不得超过±10mm！他们现场检测的结果是超了30mm，这是拿下游人的命当儿戏！\"
法警快步上前想拦住他，却被审判长摆手制止。陈师傅喘着粗气，将规范翻到对应的页码举得更高，书页间夹着的泛黄书签，是二十年前他在另一座水库工地获得的\"优秀监理\"奖状。
轮到李某辩护时，他的律师提出的理由更显荒诞：\"施工期间遇到五十年一遇的罕见暴雨，属于不可抗力，这才导致坝体出现质量问题，并非我方主观故意。\"
话音未落，检察官立刻点开投影上的施工日志。屏幕上清晰显示，那些标注着\"暴雨停工\"的日子里，监理人员的考勤记录全是\"在岗\"，更关键的是，混凝土试块的制作时间都集中在凌晨三点至五点之间。\"被告称因暴雨停工，却在凌晨制作试块？\"专家证人冷笑一声，\"按规范要求，试块制作必须与坝体浇筑同步，他们选在凌晨，不过是想避开白天的质量抽检！\"
最后陈述环节，总监理张某突然情绪崩溃。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揪着自己的衬衫领口，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断断续续地说：\"我儿子在水利设计院...他看过坝体图纸后，哭着让我别签字...他说这坝体的抗滑稳定系数只有1.05，而规范要求是1.3...\"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顺着皱纹滑落，滴在身前的辩护席桌面上。\"洪水来的时候，下游有三所学校，还有两千多亩农田...\"当法警上前带他离开时，张某还在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判决宣读那天，新坝工地的拆除作业正进行到关键阶段。重型破碎机的轰鸣声震得地面发颤，工人老周戴着安全帽，蹲在临时搭建的工棚外，盯着手机上法院直播的画面。当听到\"王某犯受贿罪、滥用职权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李某犯重大责任事故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时，他突然把手里的冲击钻扔在地上，金属机身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巨响。
\"终于判了！\"老周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哽咽。去年，他侄子在另一个水利项目打工，就是因为施工方偷工减料，脚手架的钢管壁厚不达标，最终垮塌的架子砸断了侄子的右腿，至今还拄着拐杖。
法院门口的台阶上，十几个受害村民举着照片站在风里。塑料封皮的照片被风吹得哗哗响，画面里是去年汛期的惨状：浑浊的洪水漫过绿油油的农田，玉米秸秆在黄色浪涛里东倒西歪，像一根根折断的骨头。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农摸着照片上灌溉渠的裂缝，那里渗出的水带着刺鼻的铁锈味，滴在干涸的土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我们的地，被带铁锈的洪水泡过，五年内都种不出东西了。\"老农的声音沙哑，指腹在照片边缘磨出了毛边。他身后的村民们手里捧着装满泥土的塑料袋，袋子上贴着标签，写着\"新坝下游300米农田土样\"。
林江站在警戒线外，看着涂着\"司法\"字样的囚车呼啸而去，车身上的警灯还在闪烁。他西装内袋里揣着份刚出炉的检测报告，新更换的钢筋混凝土试块，在压力试验机下坚持到设计强度的115%才断裂，数据旁画着代表合格的红勾。
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爆破声，那是施工队在拆除最后一段不合格的坝体。灰白色的烟尘升腾而起，在灰蒙蒙的天空上拖出长长的尾迹，像一道愈合中的白色伤疤。
\"以后每批材料进场，都要像机场过安检一样严格。\"林江对身边刚入职的年轻监理说，对方手里的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最新一页写着：钢筋原材每60吨增加一次化学分析，水泥进场必须附带生产厂家的实时监控录像，监理签字时要同步录制手持身份证的视频，确保人证一致。这些新规像一层细密的网，试图堵住那些曾经被利益撕开的漏洞。
夕阳西下，将法院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林江的皮鞋上。他忽然想起父亲——那位干了一辈子水利的老工程师，临终前还反复摩挲着的铜制水平仪，现在正摆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仪器底座上刻着的\"正德厚生\"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发亮，边角处还留着父亲当年在工地磕碰的痕迹。
林江掏出手机，给施工队负责人发去消息：\"明天开始，每道工序拍五段视频，要能看清工人的脸和材料的铭牌，每段视频都得带时间水印。\"
消息发出的瞬间，远处的新坝工地响起尖锐的哨声。那是夜班工人开始浇筑新坝体的信号，几盏探照灯划破暮色，照亮了工地入口刚立起的警示牌。白色的牌子上，黑色宋体字格外醒目：\"此处混凝土强度，将接受百年一遇洪水的检验\"。
林江望着那片穿透暮色的光亮，忽然觉得裤兜里的手机微微发烫，就像父亲留下的那枚铜制水平仪，在某个深夜加班的时刻，也曾这样带着温度，提醒着他肩上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