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朱雀街青石板路时，济世医馆的木门还敞着半扇。洛风用粗布巾擦着铜药碾子，秦慕伊正将晒干的药材分门别类收进抽屉，十八岁的洛羽趴在柜台前，指尖绕着算盘珠子打圈。
“爹，后院那棵结红果果的树，到底叫啥？”洛羽忽然抬头，鼻尖沾着点药粉，“前日里王大婶来抓药，说那叶子能治她孙儿的疹子。”
洛风停下手里的活计，望向窗外。老楮树的浓荫正漫过院墙，掌状叶片在晚风里翻动，像无数只绿巴掌拍打着暮色。“那是楮树，也叫构树。”他往铜炉里添了块炭，火星子噼啪跳起来，“这树性子野，落地就能活。”
秦慕伊端来三碗凉茶，青瓷碗沿凝着水珠。“要说这楮树的生长地，可就有意思了。”她往院角瞥了眼，那里的墙根裂开道缝，竟也钻出株楮树苗，“它不挑水土，河滩边的沙砾地能扎根，瓦砾堆里能冒芽，就是砖缝里有半捧土，来年也能抽出新枝。最喜阳，光照越足长得越疯，不过阴湿处也能凑活。你看咱医馆这棵，当年就是鸟衔来的种子，落在瓦顶上，愣是把瓦片顶开道缝，扎进房梁缝隙里的积土，如今倒长成了遮天蔽日的模样。”
洛羽凑近窗台，盯着叶片上细密的绒毛。“这叶子看着倒普通，边缘跟锯齿似的，形状也不规则。”
“别瞧它不起眼，特征可鲜明着呢。”洛风起身走到树下，摘了片叶子托在掌心，“成年楮树能长到十几米高，树皮是灰褐色的，摸上去糙得很，老了会裂开一道道深沟。枝条很脆，风一吹就折，断口会渗出白浆，沾在手上黏糊糊的。”他翻转叶片，“你看这叶面，正面深绿发涩，背面灰绿带绒毛，叶脉跟手掌纹似的，从叶柄那儿岔出五六个叉。春末开花时最好认，雄树开的穗子像毛毛虫，雌树结的果子刚开始是绿的，熟了就变成红彤彤的，招得鸟雀满树飞。”
秦慕伊从药柜里抽出本泛黄的《本草图经》，指尖点着插画：“要说这楮树叶的能耐，古书上早有记载。不过要讲透彻，还得说它的化学成分。”她忽然笑了，“你爹年轻时在药科所待过，这些道道他最清楚。”
洛风接过话头，指尖在桌面上画出分子结构的轮廓：“楮树叶里藏着不少宝贝。首先是黄酮类化合物，像槲皮素、山奈酚这些，就跟军队里的侦察兵似的，能识别炎症因子，帮着抑制肿胀。然后是三萜类成分，比如熊果酸，对付细菌真菌是把好手，就像给伤口加了层防护盾。”
他顿了顿，掰着手指继续数：“还有多糖类物质，能调动身体里的免疫细胞，就像给防线增兵。氨基酸和微量元素更不用提，赖氨酸、硒元素这些，都是修复皮肤的好帮手。最特别的是它含有的植物甾醇，能滋润皮肤，比城里卖的雪花膏还管用。”
洛羽听得眼睛发亮：“那这些成分加起来，能治啥病？”
“最常用的是治皮肤病。”秦慕伊转身从药架上取下个陶罐，里面盛着深绿色的药膏，“去年夏天，街东头的陈木匠家出了桩事，你还记得吗？”
洛羽点头。那年暑气正盛时，陈木匠带着两个徒弟在工棚里赶活，棚顶漏雨，墙角霉得发绿。没过几日，三个壮汉的胳膊上都起了成片的红疹，越挠越痒，后来竟渗出水来，连斧头都握不住。
“当时城里的西医说是湿疹合并感染，开了药膏抹了半个月，反倒更严重了。”洛风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细纹，“陈木匠来找我时，胳膊上的疹子都连成了片，有的地方抓破了，结着黄痂，看着就让人揪心。”
秦慕伊接过话头：“我记得那天他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一个劲说痒得夜里睡不着。我掀开他的袖口一看，患处又红又肿，边缘都起了水疱。”她取过纸笔，写下药方，“当时我和你爹合计，这是湿热郁于肌肤，得清热利湿、解毒止痒才行。”
“第一步是采楮树叶。”洛风回忆道，“得选晴天的午时，采那些向阳的新鲜叶片，不能带露水，也不能要发黄的。回来后用清水淘洗三遍，沥干了就放进砂锅里，加三倍的井水，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一刻钟，那股清苦味飘得整条街都能闻见。”
他起身从药柜里取出个油纸包，解开绳结，里面是晒干的楮树叶，叶缘微微卷曲，还带着淡淡的草香。“煮好的药汤得晾到温凉，然后用干净的棉布蘸着擦洗患处，每天早晚各一次。剩下的药渣别扔，捣成泥状，加少许明矾粉拌匀，敷在最严重的地方，用纱布裹住，半个时辰后取下。”
洛羽追问：“光用树叶就行？”
“哪能那么简单。”秦慕伊笑着摇头，“还得配合内服的汤药。我当时开的方子是：楮树叶五钱，地肤子三钱，白鲜皮三钱，苦参二钱，苍术三钱，黄柏二钱，金银花五钱，连翘三钱，生甘草一钱。这些药配伍起来，能清热燥湿、凉血解毒，正好对付湿热引起的皮肤病。”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些自豪：“陈木匠头天用药就说痒得轻了，三天后红肿消了大半，一周后水疱全瘪了，新肉慢慢长出来。他那两个徒弟症状轻点，五天就好利索了。最后剩下的药膏，陈木匠非要给钱，我没要，就让他给医馆做了个新的药柜。”
洛风望着窗外的楮树，夜色已漫过树梢，叶片在月光下泛着银辉。“这树啊，就像咱老百姓，看着普通，却有股子韧劲。它的叶、果、皮、根，没一样是废料。春天采嫩芽当菜吃，能清热；夏天摘叶子入药，能治病；秋天收果实，补肝肾；冬天刨树根，能利尿。”
秦慕伊将凉茶碗收进木盆：“万物皆有灵性，草木亦含生机。行医之人，既要懂药理，更要知物性。就像这楮树叶，看似平常，可要是用得时机对、配伍准，就能治大病。”
洛羽走到树下，伸手摸着粗糙的树干。晚风穿过枝叶，沙沙声里仿佛藏着古老的药方。他忽然明白，父亲母亲守着这家医馆，守的不只是药材和药方，更是对草木生灵的敬畏，对街坊邻里的牵挂。
月光淌过朱雀街，老楮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轻轻摇晃，像个沉默的医者，守护着这条街上的日升月落、寒来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