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风将最后一片竹篾编进药匾时，暮色已漫过朱雀街的青石板。秦慕伊正用银刀剖开一枚饱满的金蝉花，米白色的孢梗从蝉蛹胸腔里钻出，顶端顶着蓬松的橙黄孢子囊，在油灯下像缀了层碎金。
“这东西比冬虫夏草更挑地界。”洛风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大华北境的柞树林里才有，得是秋雨连下三日，地表腐叶积到三寸厚时才肯冒头。去年我跟着药农进山，亲眼见它们扎堆长在蝉蜕密集的坡地，土面只露个小尖，挖出来才知底下藏着整只蝉蛹，菌丝在虫体里缠得比棉线还密。”
十八岁的洛羽踮脚够着药架顶层的瓷罐，罐里的金蝉花干货泛着深棕光泽：“爹说这是‘虫生菌’，倒比说书先生讲的精怪还奇。”他捏起一枚凑近看，蝉蛹的六足仍清晰可辨，只是腹部已被菌丝蚀成蜂窝状。
秦慕伊放下银刀，指尖沾着淡褐色的菌粉：“辨真假得看三点——虫体要像饱满的麦粒，孢梗顶端必须有橙黄孢子，断面得有白玉般的菌核。去年药商送来的假货，孢梗是染了色的枯草，一泡水里就褪成黄汤。”她取过纸笔，画出金蝉花的剖面，“你瞧这菌丝分布，从头部脑髓处开始蔓延，把蝉的五脏六腑全换成了菌核，这才是天地造化的良药。”
伙计阿贵正用铜碾子研磨药材，闻言停下手里的活：“掌柜的，这金蝉花到底能治啥？瞅着怪吓人的。”
洛风从药柜里翻出泛黄的《虫药考》，指腹点着其中一页：“它的厉害处，全在化学成分里。含腺苷、虫草素这些核苷类物质，能增强免疫力；还有甘露醇和多种氨基酸，补而不燥。最难得是那几丁质酶，能化解体内的瘀浊，比寻常的活血药更温和。”他忽然提高声音，“就像给堵塞的河道清淤，既能挖走淤泥，又不伤河堤。”
秦慕伊往瓦罐里添了三枚金蝉花，清水立刻泛起淡淡的乳白：“上个月粮行的周老爷来诊，你们还记得不？”
洛羽眼睛一亮。周老爷是朱雀街出了名的“药罐子”，常年咳喘，夜里躺不平，请来的御医都只敢开些平和的方子。
“那天他被小厮架着进来时，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秦慕伊搅动药汁，蒸汽里飘着奇异的腥香，“脉案写着‘久咳伤肾，痰瘀阻肺’，咳出的痰带着血丝，舌底的青筋紫得发黑。洛风撬开他的嘴一看，喉头都肿得快封住了。”
洛风接过话头，手里的火箸在炭盆里画出个轮廓：“寻常的虫草太烈，他虚不受补。我让慕伊把金蝉花配伍川贝、杏仁，用蜜炙过的桑白皮煎汤，每天辰时、申时各服一次。”他顿了顿，“关键在炮制——金蝉花得用黄酒蒸透，既能去那股土腥气，又能让核苷类成分更易析出。”
阿贵挠挠头：“可周老爷不是信不过咱们这些民间方子吗？”
“他是被咳喘逼得没办法了。”洛风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第一天服药就咳出半痰盂的黑痰，腥臭得能把猫熏跑。周夫人吓得直哭，以为是药坏了。我却告诉他，这是虫体里的几丁质酶在起作用，把肺里积了十年的老痰化开了。”
洛羽凑近药罐，只见金蝉花在沸水里慢慢舒展，孢梗顶端的橙黄孢子渐渐融进汤里：“后来呢？”
“第七天头上，周老爷自己拄着拐杖来了。”秦慕伊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进门就作揖，说夜里能平躺着睡了，早上还能绕着院子走两圈。他那小厮偷偷告诉我，老爷现在每天都要盯着药童煎药，生怕少放了半枚金蝉花。”她舀起一勺药汁，琥珀色的液体在勺里轻轻晃动，“上周复诊时，他舌底的青筋淡了大半，脉也从细涩变得沉稳。这就是金蝉花的妙处——看似是虫，实则是菌；看似凶猛，实则温和。”
洛风忽然往洛羽手里塞了枚新鲜的金蝉花：“来，摸摸看。”
微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蝉蛹的甲壳带着奇异的硬度，而顶端的孢梗却柔韧得能弯曲。洛羽忽然明白，这东西之所以能治那些缠人的顽疾，或许正因为它本身就藏着生死相济的玄机——既是蝉的尸身，又是菌的新生。
阿贵已经将研好的金蝉花粉分装成小纸包，月光透过窗棂，在纸包上投下药碾子的影子。洛风看着儿子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十年前在北境柞树林里，自己也是这样蹲在腐叶堆前，看着药农小心翼翼地挖出第一枚金蝉花。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虫与菌的结合体，日后会成为济世医馆的“镇馆之宝”。
秦慕伊将煎好的金蝉花汤分倒进三个粗瓷碗，蒸汽氤氲中，她的声音格外清晰：“记住了，用药如用兵。金蝉花虽好，却不能给孕妇用，那几丁质酶会动了胎气；也不能和萝卜同服，会解了它的补益之力。”
洛羽捧着温热的药碗，舌尖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窗外的朱雀街已落满星光，药圃里的虫鸣此起彼伏，像是在应和着医馆里关于草木虫菌的秘语。他忽然觉得，这些藏在山林里的生灵，或许早就知道如何治愈人间的疾苦，只是在等待懂得它们的人，将这份生机带到烟火人间。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药柜时，洛羽已经能准确说出金蝉花的十七种成分。洛风看着儿子在药圃里小心翼翼地埋下新采的蝉蛹——那是他偷偷从北境带回的菌种，想试着在医馆后院培育。秦慕伊递过来一块刚蒸好的米糕，轻声道：“说不定明年此时，咱们的药圃里，也能长出带金边的金蝉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