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济世医馆的药圃栏杆上时，洛风已蹲在畦边，指尖捏着株刚拔起的野草。翠绿的复叶朝外翻卷，露出雪白的叶背，在晨光里像栖了片碎云。
“这草名儿直白，性子却藏得深。”他手腕轻转，草根带着湿润的黄土簌簌落下，“翻白草，就因这叶背银白得名。你们瞧它的茎，红得像抹了胭脂，却偏要往贫瘠的坡地钻——大华西疆的荒坡最常见，石缝里、田埂边，越是旱得裂口子的地，它扎根越深。”
秦慕伊端着竹筛从后厨出来，筛里摊着半干的翻白草，叶片蜷成月牙状，银白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去年跟着药农去戈壁边采药，这草竟长在骆驼刺中间。挖出来才见根须粗如手指，褐红发亮，埋在沙里能有半尺长。”她拈起片叶子对着光，“叶背的绒毛是好东西，能锁住水汽，这才让它在旱地里也能活。”
十八岁的洛羽蹲下身，指尖拂过翻卷的叶片，绒毛蹭得指腹发痒：“爹说这草能治消渴症，真比蜜还甜的药管用？”他总觉得自家医馆的草木藏着玄机，就像街口说书人讲的藏宝图，寻常模样下藏着惊天秘密。
洛风往石桌上铺开药书，泛黄的纸页上画着翻白草的图谱：“消渴症（糖尿病）的根子在阴虚燥热，这草最是对症。它含的黄酮类化合物，像槲皮素、山奈酚，能清三焦之火；还有鞣质和多酚类物质，敛阴又不伤津。”他突然提高声音，指节叩着桌面，“就像给烧得太旺的炉膛添了层湿柴，既能压火势，又不闷熄火星。”
伙计阿贵正往药柜里摆药材，闻言探过头：“掌柜的，前儿杂货铺张婶来买止痒药，您不也给她抓了这翻白草？”
“这草是多面手。”秦慕伊接过话头，往瓦罐里添了把翻白草，清水立刻染上浅绿，“茎叶煮水外洗，能治湿疹疮毒，那是鞣质在起作用，能收敛渗液；若论内服，根才是宝贝。”她用银刀剖开一根晒干的草根，断面黄白相间，密布细小的纹理，“瞧见这些筋络没？里面藏着的三萜类化合物，正是降血糖的关键。”
洛羽忽然拍腿：“我记起来了！去年冬月，布庄的赵掌柜总来讨水喝，喝再多还是嘴唇干裂，夜里尿桶要倒三回。”
“那便是消渴重症。”洛风的声音沉了些，“赵掌柜那时已瘦得脱了形，手心烫得能烙饼，脉浮数如奔马。请来的御医开了玉泉散，喝了半月反倒添了腹泻。”他起身从药柜最下层抽出个陶罐，倒出些深褐色的药末，“这是翻白草根磨的粉，我让慕伊配伍了知母、葛根，每天用淡竹叶汤送服。”
秦慕伊往药炉里添了块青炭，火苗舔着罐底，蒸腾的水汽里飘着清苦的药香：“头三天他就骂骂咧咧，说这草味比黄连还苦。直到第五天清晨，他小厮跑来敲门，说掌柜夜里竟没起夜，窗台上的水罐原封没动。”
洛羽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碰到药罐：“后来呢？”
“我去瞧时，赵掌柜正对着铜镜笑。”洛风的眼角堆起细纹，“他手掌的燥红退了大半，舌苔也从焦黑变成淡红。我让他伸出舌头，舌尖竟还沾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这在从前，他连闻闻都觉得嘴里发苦。”他顿了顿，指尖划过药书上的注解，“翻白草的厉害，就在它能修复脾胃运化，既清胃火，又固肾阴。那些黄酮类物质能促进胰岛素分泌，就像给生锈的水车添了润滑油，让津液能顺着经脉走，不再凭空耗散。”
阿贵挠着后脑勺笑：“难怪赵掌柜现在每天都来买翻白草茶，说比绸缎庄的龙井还提神。”
“这草的脾气得摸透。”秦慕伊用铜勺舀起药汁，琥珀色的液体在勺里轻轻晃动，“采摘要在花期前，此时根里的三萜类成分最足；若等开了黄花，药力就泄了一半。还有，叶背的绒毛别洗太净，那是锁住药效的关键。”她忽然想起什么，“上个月贫民窟的李阿婆来诊，腿上生了臁疮，烂得能看见骨头，就是用鲜翻白草捣成泥敷好的。”
洛羽眼睛一亮：“臁疮也能治？”
“那是因它含的没食子酸有抗菌作用。”洛风蹲回药圃，小心翼翼地将一株翻白草栽回土里，“鲜草捣敷时，绒毛能吸附脓液，就像给伤口盖了层透气的纱巾。李阿婆敷到第七天，腐肉就开始脱落，新肉像嫩芽似的冒出来。”他忽然压低声音，“说出来你们不信，这草的根泡在酒里，还能治跌打损伤——去年镖行的王镖头被马踢断了肋骨，就是靠这药酒活血化瘀，比接骨木还管用。”
日头爬到药柜顶时，洛羽已能准确说出翻白草的十八种用法。他蹲在药圃边，看着阳光透过翻卷的叶片，在泥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然明白这草为何要将叶背翻向天空——或许是在提醒世人，真正的良药，往往藏在最不显眼的地方。
秦慕伊端来刚蒸好的药糕，热气里混着翻白草的清香：“阿羽记着，翻白草性凉，脾胃虚寒的人得加生姜同煎；若是治消渴症，切记不能与鲤鱼同服，会抵消药效。”
洛风看着儿子将药糕掰碎了喂给门口的老黄狗，忽然想起十年前在西疆戈壁，药农说的那句老话：“翻白草是穷人的仙草，旱地里长出来的，最懂人间疾苦。”此刻药圃里的翻白草正轻轻摇晃，像是在应和这句老话。
暮色漫进医馆时，洛羽已能熟练地分拣翻白草的根叶。阿贵往药箱里装着炮制好的药末，准备给赵掌柜送去。洛风望着墙上的药谱，秦慕伊正用朱砂笔在翻白草的图谱旁添注：“夏采叶，秋挖根，茎叶洗疮，根疗消渴，性凉味甘，功在三焦。”
窗外的朱雀街亮起了灯笼，药圃里的翻白草在晚风里轻轻翻卷叶片，银白的叶背映着灯火，像无数双眼睛，静静看着这烟火人间的疾苦与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