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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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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冬,长白山余脉的老龙背林场,雪下疯了,像要把整个天地都捂成个密不透风的棉被。我,关大山,一个在这片林子里耗了快三十年的老护林员,裹着油光锃亮的羊皮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没膝深的雪壳子里。除了脚下“嘎吱嘎吱”的闷响,四周静得瘆人,连鸟雀都冻得缩了脖子。我腰上那杆老猎枪硬邦邦地硌着,早已没了当年的滚烫,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习惯,提醒着这片林子的野性并未被大雪完全驯服。

那天巡山,半下午光景,雪稍稍小了点。走到老鹰砬子下头那片背阴的桦树林,雪地上几串新鲜的印子猛地扎进我眼里——碗口大,深陷下去,前掌印子旁边还带着几道清晰的爪痕,直直地戳进雪壳深处。我心头一紧,蹲下身,手指头沿着那印子边缘划拉了一下,冰凉刺骨。这熊瞎子,个头绝对小不了,脚印踩得这么深,分量轻不了。更怪的是,这印子一路歪歪斜斜,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追着撵着,直直地奔着老鹰砬子后头那个废弃的旧炭窑洞去了。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肩上的猎枪带子,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这老窑洞,黑咕隆咚,像个张着嘴的怪兽喉咙。里头啥情况摸不清,贸然进去就是送死。我猫着腰,放轻脚步,几乎是蹭着雪地挪到洞口边那块歪脖子大青石后面,耳朵竖得比兔子还直,屏着气往里听。

洞里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传出来一点动静。先是“吭哧吭哧”沉重的喘息,像拉破了的风箱,带着一种病入膏肓的疲惫。接着,是几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低沉得如同闷雷在石头缝里滚动。这声音……是人?我心里咯噔一下。可这深山老林,大雪封门,谁会跑到这鬼地方来?难道是……是那熊瞎子发出来的?这念头一起,我自己都觉得荒唐透顶。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心冒汗,紧紧握住那杆老猎枪,冰凉的枪管成了我此刻唯一的依靠。我慢慢地把枪口顺过肩膀,对准了洞口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不管里头是啥,总得看看清楚。

我吸了口气,尽量压住胸膛里擂鼓似的心跳,哑着嗓子朝洞里喊:“里头有人吗?说话!” 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撞了几下,又闷闷地弹回来,显得格外突兀。回应我的,只有那粗重喘息声猛地一顿,随即是更深的沉默,死寂得让人头皮发麻。

不能等了!我猛地一咬牙,从大青石后闪身出来,猎枪牢牢端在手里,枪口死死锁住洞口。就在我右脚刚踏进洞口那片阴影的刹那,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野兽腥臊和伤口腐烂的恶臭猛地扑了出来,呛得我眼前发黑。紧接着,一片巨大的、移动着的黑影带着一股能把人掀翻的腥风,呼地一下从最深的黑暗里扑了出来!

那东西速度快得惊人,我只觉眼前一黑,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已经狠狠撞在我胸口上。整个人像被炮弹砸中,“嘭”一声闷响,我结结实实摔在冰冷的雪地里,后背砸得生疼,肺里的空气瞬间被挤了个干净,眼前金星乱冒。猎枪脱了手,甩出去老远,滑进了旁边的雪窝子。完了!这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我本能地闭上眼,等着那能拍碎骨头的熊掌落下,等着那能咬断喉咙的利齿切入皮肉……

“别动枪!俺能说话!” 一个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铁般的声音,突兀地在我头顶炸响!每一个字都像是艰难地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属于这山林的怪异腔调。

这声音像一道冰锥,直直刺进我混乱的脑子里。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借着洞口透进来的、被雪反射的惨白光线,我终于看清了压在身上的东西——一头巨大的黑熊!棕黑色的皮毛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痂,一块块纠结着,显得肮脏而狼狈。那双本应凶残的小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雾,眼神里没有野兽扑食时的疯狂,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种近乎人类的焦急?它沉重的身躯压得我动弹不得,滚烫的鼻息带着腥臭喷在我脸上。

“你…你他娘的…会说人话?” 我喉咙发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

黑熊那巨大的头颅微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咕噜声,像是在努力地组织语言。“疼…俺身上…疼得钻心…” 它艰难地喘息着,笨拙地抬起一只前爪,指向自己右肋靠后那片最厚的皮毛。那里的毛发纠结得最厉害,被黑红色的污血浸透了,一股更浓烈的腐败气味直冲我的鼻腔。“坏东西…钻进去了…要俺的命…”

巨大的惊恐像潮水一样退去,留下一种踩在棉花上的不真实感。一头会说人话、还会喊疼的熊?这比撞见山魈还邪乎!可那双痛苦的眼睛做不了假,那伤口散发的死亡气息也做不了假。我挣扎着坐起来,后背的骨头还在隐隐作痛。黑熊似乎也耗尽了力气,喘息着,沉重地挪开一点身子,蜷缩在洞口避风的角落,浑浊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我,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你…到底是个啥?” 我喘着粗气,眼睛瞥向不远处的猎枪,又看看它,心乱如麻。

“俺…不知道。” 黑熊的声音依旧沙哑粗粝,像破锣,但那份茫然却异常清晰。“生下来…就在这片林子…以前不会说…前些日子,雷劈了老松树…震得俺头疼…醒过来…就会了…”

雷劈老松?通了灵智?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老辈人讲的精怪传说。可眼前这大家伙,浑身是伤,气息奄奄,那痛苦的模样实在不像装的。我犹豫着,试探地问:“那伤…咋弄的?”

“偷吃…蜂巢…” 黑熊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窘迫,“老林子西边…野蜂子凶…挨了蛰…滚下山坡…扎了根大木头茬子…断在里头了…” 它说着,身体又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看着它那副凄惨样子,听着那断断续续、却又条理分明的“人话”,我心里的警惕一点点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感觉取代。这简直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怪梦。我盯着它肋下那片被血污浸透的皮毛,腐烂的味道刺鼻。它也在看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攻击性,只有一种动物本能的戒备和深不见底的痛苦。

“你…信得过俺?”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自己都觉得荒谬。

黑熊沉默了一下,巨大的头颅微微点动,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

一股莫名的冲动压过了恐惧。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腥臭的空气:“趴下,别动!俺瞅瞅。” 我慢慢靠近它,尽量不做出大的动作。它果然顺从地趴伏下去,巨大的身躯在雪地上微微颤抖。我小心翼翼地拨开它肋下那片纠结的、沾满血污的毛发,腐烂的皮肉露了出来,中间一个深深的创口,边缘已经发黑溃烂,隐隐能看到一小截深色的、尖锐的木刺断茬嵌在肿胀发黑的皮肉深处,周围的皮肤烫得吓人。这伤口再拖下去,脓毒入血,神仙也难救。

“得把那木头茬子弄出来,再清创上药。” 我皱着眉说,像是在对它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这得疼死,你能忍住?”

黑熊侧过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喘着粗气,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比…现在…强。”

我解下腰间的酒壶——里面是驱寒的高度烧刀子,又翻出随身带的火柴和一小卷干净的旧绷带。火折子擦亮,微弱的火苗在洞口的风里摇曳。我把猎刀在火苗上来回烤着,直到刀刃微微发红。那灼热的气息似乎让黑熊感到了巨大的威胁,它庞大的身躯猛地绷紧,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噜声。

“别动!” 我低喝一声,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严厉,“想活命就别动!” 同时,我迅速将烧酒倒在它伤口附近消毒。

烈酒浇在溃烂的皮肉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黑熊庞大的身躯瞬间绷得像块石头,肌肉块块虬结,喉咙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痛苦咆哮:“嗷——呜——!” 那声音震得洞顶的浮雪簌簌落下。它猛地抬头,獠牙毕露,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被狂暴的血色充满,死死瞪着我!巨大的熊掌本能地抬了起来,带着腥风,眼看就要拍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刀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几乎要握不住。但我没退,反而迎着它几乎要噬人的目光,更大声地吼了回去:“想死你就拍!拍死俺,那烂木头就在你肚子里烂穿!烂死你个熊瞎子!” 我的吼声在狭小的山洞里撞来撞去。

狂怒的血色在黑熊眼中剧烈地翻腾、挣扎。它那只抬起的巨掌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利爪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时间仿佛凝固了。终于,那狂暴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重新被深沉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取代。它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破旧风箱拉动的悲鸣,悬着的巨掌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砸在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它把头深深埋进前肢里,整个身躯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无法抑制地筛糠般抖动着,粗重的喘息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呜咽。

我悬着的心重重落下,后背的冷汗瞬间变得冰凉。不敢再有丝毫耽搁,我咬紧牙关,将烧红的刀尖又快又准地刺向那肿胀发黑的创口深处!滚烫的刀刃接触到腐烂皮肉的瞬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嗤嗤”声和一股焦糊的恶臭。

“嗷——!” 黑熊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砸落,巨大的痛苦让它几乎要挣脱理智的束缚。我死死用肩膀顶住它剧烈颤抖的身体,左手牢牢按住它伤口附近的皮毛,右手手腕灌注全力,刀尖精准地探入深处,猛地一挑!一小截沾满脓血、约莫手指长的尖锐木茬子,带着一股黑红色的污血,“噗”地一下被挑飞出来,落在旁边的雪地上。

脓血随之涌出。我迅速用剩下的烧酒反复冲洗那深可见肉的创口,直到流出的血颜色变得鲜红。剧烈的疼痛让黑熊浑身痉挛,但这次它只是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闷雷滚过般的呜咽,硬是没再暴起。我从旧棉袄内衬撕下最干净的一块布,蘸着最后一点烧酒,尽量擦掉伤口周围的血污和烂肉,又掏出随身带着的草药粉——这是山里人治外伤的土方子,厚厚地撒在创面上,再用那卷旧绷带,笨拙但尽量严密地给它缠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我累得几乎虚脱,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黑熊也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巨大的头颅搁在前爪上,闭着眼睛,只剩下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喘息都牵动着伤口,让包扎的布条微微颤动。洞里弥漫着血腥、焦糊、草药和烈酒混合的浓烈气味。

过了许久,它才缓缓睁开眼睛,那层浑浊似乎褪去了一点。它侧过头,看着我,眼神里那属于野兽的凶戾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有劫后余生的余悸,有深切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感激的温顺?

“…谢…谢。” 沙哑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笨拙,却异常清晰。它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试探意味地舔了一下我放在雪地上的手背。粗糙温热的触感传来,带着倒刺,有点痒,也有点湿漉漉的。那一刻,我心头涌起一种极其荒谬却又无比真实的暖流。

“得了,省点力气吧。” 我抽回手,在裤子上蹭了蹭那湿漉漉的口水,故作轻松地掩饰着内心的波澜,“你这大块头,叫啥名儿?总不能老‘喂喂’的吧?”

黑熊似乎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在努力思考这个对它来说过于“文明”的问题。它喉咙里咕噜了几声,才迟疑地、笨拙地吐出一个音节:“…黑…黑子?”

“黑子?” 我差点笑出声,这名字也太土了,跟村里看家护院的土狗似的,“成!那往后就叫你黑子了!” 我拍了拍它巨大的、毛茸茸的肩膀,触手是厚实而温暖的皮毛,“好好趴着养伤,俺得回去了,明儿个再来看你,给你带点吃的。” 洞口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再不回去,这深山老林的黑夜能把人吞得骨头都不剩。

黑子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咕噜,像是回应,巨大的脑袋又搁回了前爪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捡起掉在雪窝子里的猎枪,最后看了它一眼,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越来越浓的暮色里。风雪似乎更急了,但心里揣着这个荒诞离奇的秘密,身体里却像揣了个小火炉,竟不觉得那么冷了。

回到林场那间破旧的值班小屋,炉火正旺,烤得人脸上发烫。场长王老倔正和村里的赤脚医生赵明围着炉子喝酒。王老倔五十多岁,脾气跟他的名字一样又倔又硬,是这片林子的活地图。赵明三十出头,省卫校毕业,是村里唯一穿白大褂的,年轻气盛,满脑子都是科学道理,最烦那些神神叨叨的老话。

“大山,咋才回来?雪这么大,怕你让熊瞎子叼了去!” 王老倔灌了口酒,大着嗓门问。

我掸着身上的雪,心里那点离奇事堵在喉咙口,犹豫着该不该说。赵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点知识分子的审视:“关叔,脸色不大好,没遇上啥事吧?”

“咳,能有啥事,” 我含糊着应了一声,脱了湿透的棉鞋凑到炉边烤火,暖意包裹着冻僵的脚趾,“就在老鹰砬子底下转了一圈,雪太厚,费劲。”

“老鹰砬子?” 王老倔放下酒碗,眉头拧成了疙瘩,“那片儿开春就有熊瞎子蹲仓(冬眠),这大雪天出来晃荡?可邪乎!你小心点!”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听说西沟那边,野猪群祸害庄稼可凶了,几个屯子的后生憋着火呢,嚷嚷着要进山‘除害’,别撞上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野猪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赵明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王叔,您又来了。野猪祸害,该驱赶驱赶,该上报上报,组织打也行。但说什么邪乎不邪乎的,那是迷信。动物行为都有其科学规律……”

我没心思听他们争论,脑子里全是黑子那双痛苦又通人性的眼睛,还有它肋下那个可怕的伤口。胡乱扒拉了几口冷饭,我就爬上炕,裹紧了被子。腰上那道老伤被洞里的寒气一激,又隐隐作痛起来,像有根小锥子在里头钻。这伤是前年巡山摔的,看了多少大夫,膏药不知贴了多少,总不见好利索。黑暗中,我翻来覆去,黑子舔我手背那湿热的触感挥之不去,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它…它那舌头…能治病吗?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天放晴,阳光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我揣了几个冻得硬邦邦的苞米面窝窝头,又偷偷把场部卫生室废弃不用的半瓶紫药水和一卷纱布塞进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走向老鹰砬子。

远远地,就看见洞口雪地上有新鲜的、巨大的爪印。我心里一紧,加快脚步。刚到洞口,一个巨大的黑影就堵在那里,正是黑子!它看起来精神好了不少,虽然动作还有些迟缓,但那双眼睛明显清亮了许多,正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

“黑子!” 我喊了一声。

它猛地回头,看到是我,喉咙里立刻发出一串低沉的、带着点欢快意味的咕噜声,笨拙地挪开庞大的身躯给我让路。进洞一看,地上我昨天留下的血污和脓迹被它用雪和枯叶盖住了不少,空气里的臭味也淡了些。

“行啊,知道干净了!” 我把窝窝头扔给它。它用鼻子嗅了嗅,小心翼翼地叼起一个,用大爪子笨拙地按着,歪着头啃起来,那憨态可掬的样子,跟昨天垂死的模样判若两熊。

我拿出紫药水和纱布:“来,换药!”

黑子似乎听懂了,顺从地趴下,侧过受伤的那边身子。我解开昨天缠的绷带,伤口虽然依旧红肿,但边缘的黑色腐肉明显少了,脓血也变成了较清的渗出液。我用紫药水仔细涂了一遍,重新包扎好。

弄完了,我搓了搓手,看着它,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指了指自己的后腰:“黑子…俺这老腰伤,疼了好些年了。你…你那舌头…管用不?”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烧,这都什么事儿啊!

黑子停止了咀嚼,抬起头,那双恢复了点神采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似乎在理解我的意思。过了几秒,它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拖着受伤的身体,慢慢地、一瘸一拐地挪到我身后。然后,它低下头,伸出那条宽厚、布满倒刺的暗红色舌头,带着温热湿润的气息,轻轻地、一下一下地舔舐在我棉袄覆盖的后腰位置。

一开始只是温热,有点痒。渐渐地,一股奇异的暖流透过厚厚的棉衣渗了进来,像无数根细小的暖针,精准地刺入那片常年酸痛、僵硬如铁的肌肉深处!那感觉,先是微微的刺痛,紧接着是难以言喻的酥麻和放松,仿佛淤积了多年的寒气、滞涩的瘀堵,都在那温热的舔舐下一点点化开、消散!我舒服得差点哼出声来,僵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好一阵,黑子才停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咕噜,像是在询问效果。我试着扭了扭腰,活动了一下——嘿!那股如影随形的沉重酸痛感,竟然真的减轻了大半!虽然谈不上完全消失,但那种久违的轻松感,让我几乎要跳起来。

“神了!黑子!真他娘的神了!” 我激动地拍着它厚实的肩膀。黑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喜悦,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满足的咕噜声,用巨大的脑袋轻轻蹭了蹭我的胳膊。

自那以后,我成了老鹰砬子的常客。每天巡完山,总要拐过去看看黑子,给它带点吃的,换药。它的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精神头一天比一天足。而我那老腰伤,在黑子隔三差五的“治疗”下,竟也好了个七七八八,扛着枪翻山越岭都不在话下。

然而,林场里关于“西沟野猪祸害”的议论却像这冬日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急。村里几户靠近山脚的,刚收的苞米垛子被野猪拱了个底朝天,菜窖也被祸害得不成样子。一群憋着火的后生,在王老倔儿子王铁柱的撺掇下,天天嚷嚷着要进山“为民除害”。王铁柱二十出头,虎背熊腰,性子跟他爹一样倔,但更多了股不管不顾的莽撞劲。

这天傍晚,我刚从黑子那儿回来,一进林场院子,就看见王铁柱领着七八个后生,正围着王老倔和赵明吵吵嚷嚷。他们手里提着自制的扎枪、老旧的猎叉,甚至还有两杆土铳,脸上带着猎人的兴奋和对“战利品”的渴望。

“爹!您就别拦着了!” 王铁柱梗着脖子,脸红脖子粗,“那帮畜生把三叔公家过冬的粮都糟蹋了!再不打,开春前咱几个屯子都得喝西北风!我们人多,家伙也齐,怕个球!”

“胡闹!” 王老倔气得胡子直翘,“大雪封山,林子密得插不进脚!野猪群是那么好惹的?发起疯来,土铳都打不透那身泥甲!出了人命谁担着?”

赵明也在一旁劝:“铁柱,冷静点!野猪破坏财物,可以向乡里报告,组织有经验的护林队或者请专业的人来处理!你们这样贸然进去,太危险了!”

“报告?等报告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一个后生挥舞着扎枪喊道,“赵大夫,您是文化人,不懂咱山里人的难处!咱不能眼睁睁看着粮食被祸害光!”

“就是!人多力量大!怕啥!” 其他人纷纷附和,群情激愤。

我站在人群外,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他们要去西沟,西沟和老鹰砬子就隔着一道不算高的山梁!万一搜山的范围扩大,或者野猪群受惊乱窜……黑子还在养伤!它那么大个目标,一旦被发现,这些红了眼的猎手绝不会放过它!更可怕的是,它那能说话的秘密……我简直不敢想后果。

“大山!你来得正好!” 王老倔看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常巡山,你说说,这大雪天进西沟,是不是找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王铁柱也期待地看着我:“关叔!您是老把式,您带路!咱保证听您的!”

我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说西沟危险?那是实话。可我能直接说老鹰砬子有头不能打的熊吗?我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铁柱,你爹和赵大夫说得在理。西沟那地形,雪这么厚,野猪真发起狂来,在雪地里人跑都跑不快。再说,你们这装备,” 我指了指他们手里的土铳和扎枪,“对付单只野猪还行,对付成群的,不够看。听我一句,缓缓,等雪化点,或者等上面派人。”

“等?等到啥时候?” 王铁柱急了,“关叔,您怎么也怂了?咱山里人啥时候怕过野牲口?” 他身后的后生们也露出不满和失望的神色。

“不是怕!” 我加重了语气,“是不想你们白白送命!打猎不是儿戏!” 我转向王老倔,“场长,这事儿真得压一压!”

王老倔看着儿子和那群躁动的后生,又看看我,重重叹了口气,满脸的皱纹里都是愁苦:“唉!压…我试试吧!铁柱,你们几个,都给老子滚回家去!没我的话,谁敢进山,我打断他的腿!” 他吼得很大声,但语气里也透着无奈和力不从心。王铁柱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跺脚,带着人悻悻地散了。但我知道,这群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心里的火苗没那么容易熄灭。

夜里,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烙饼一样。窗外风声呜咽,像野兽的低嚎。王铁柱他们不甘的眼神,黑子那双越来越通人性的眼睛,在我脑子里交替闪现。一种强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不行,得去告诉黑子!让它千万藏好!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顶着刺骨的寒风出了门。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老鹰砬子。黑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早早地等在洞口,不安地来回踱步,巨大的脚印在雪地上踩出一片凌乱。

“黑子!听我说!” 我喘着粗气,也顾不上换药了,急切地把村里人准备打野猪、可能波及到这里的情况飞快地说了一遍。“…那些人,手里有枪,有家伙!要是看到你,肯定不会放过!你伤好得差不多了,赶紧走!往老林子最深、最没人的地方钻!藏起来!千万千万别出来!也别…别让人听见你说话!记住了吗?”

黑子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雪光,先是惊愕,随即涌上浓重的忧虑和恐惧。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焦躁不安的咕噜声,巨大的头颅转向西沟的方向,又转回来看着我,眼神复杂。它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鼻子重重地喷出一股白气,发出一个短促而沉重的音节:“…嗯。”

接下来的两天,林场的气氛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王老倔虽然压着,但西沟那边又传来消息,野猪群把李寡妇家唯一的猪崽给咬死了。这下子,屯子里彻底炸了锅。愤怒的村民聚集起来,王铁柱他们再也按捺不住。王老倔的阻拦在汹涌的民意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阵喧嚣的人声、狗吠声就打破了林场的寂静。我冲出门,只见王铁柱打头,二十来个青壮村民,牵着五六条兴奋狂吠的猎狗,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土铳、猎叉、扎枪、砍刀,甚至还有绑着尖刀的粗木棍,群情激愤地涌向进山的路口。王老倔跟在后面,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喊着什么,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赵明也焦急地追在后面,手里还拎着他的医药箱。

“坏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转身就往屋里冲。抓起那杆老猎枪,连棉帽子都顾不上戴,疯了似的抄近路,朝着老鹰砬子狂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肺里火烧火燎,但我只有一个念头:赶在他们前面!拦住黑子!或者…拦住那些红了眼的人!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能望见老鹰砬子洞口的那片矮坡时,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窟窿里。晚了!只见王铁柱带着七八个最精壮的后生和两条猎狗,正成扇形围在洞口外十几米的地方!猎狗冲着幽深的洞口狂吠不止,后生们紧握着武器,脸上混杂着紧张、兴奋和猎杀的狂热。王老倔和赵明气喘吁吁地刚赶到外围,急得直跳脚。

“柱子!别冲动!先看清楚!” 王老倔嘶声大喊。

“爹!看清楚啦!洞口那大脚印,还有这毛!” 王铁柱指着雪地上清晰无比的巨大爪印和几撮散落的粗硬黑毛,激动地吼道,“绝对是头大黑瞎子!野猪咱没堵着,碰上这玩意儿也是大货!值钱着呢!弟兄们,堵死了!别让它跑了!” 他哗啦一下,把土铳端了起来,枪口对准了洞口。其他人也纷纷举起武器,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住手!王铁柱!把枪放下!” 我嘶吼着,连滚带爬地从坡上冲下来,张开双臂,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了洞口和那群猎手之间!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呛得我连连咳嗽。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错愕和不解。

“关大山?你干啥?” 王铁柱的枪口下意识地移开了我,但脸上满是惊怒,“你护着这熊瞎子?它祸害了多少东西你不知道?”

“它没祸害!” 我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它一直在老鹰砬子养伤!是俺在照顾它!它没下山祸害过谁!”

“养伤?你照顾一头熊瞎子?” 王铁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身后的后生们也发出一片哄笑声和难以置信的议论声。

“关叔,您没发烧吧?” 一个后生喊道,“熊瞎子还能让您照顾?”

“大山!你胡咧咧啥呢!” 王老倔也急了,冲过来想拉我,“快让开!危险!”

赵明推着眼镜,一脸严肃和担忧:“关叔,您冷静点!熊是猛兽,野性难驯!您是不是被它迷惑了?快过来!”

“俺没糊涂!” 我死死钉在原地,寸步不让,对着王铁柱吼道,“柱子!你信俺一回!这熊…它不一样!它…”

我该怎么解释?说它会说话?说它能治病?这说出来,谁会信?只会让他们觉得我疯了!我急得额头青筋暴跳,话堵在喉咙口。

“有啥不一样?长了花还是能上天?” 王铁柱不耐烦地打断我,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关叔,看在您是长辈的份上,您让开!不然…别怪俺们不客气!” 他手中的土铳再次抬起,这次指向性更明确,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其他后生也握紧了武器,猎狗狂吠着,现场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杀机弥漫!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沙哑、如同闷雷滚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清晰地,从幽深的山洞里传了出来,盖过了猎狗的狂吠和风声:

“老关哥…让开吧…”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霹雳,瞬间劈中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所有的哄笑、争吵、呵斥、狗吠,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时间仿佛被冻结了。王铁柱举着土铳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凶狠瞬间被极度的震惊和茫然取代,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王老倔张着嘴,下巴像是脱了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赵明手里的医药箱“啪嗒”一声掉在雪地上,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黑漆漆的洞口,仿佛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其他后生更是不堪,有的脸色煞白,有的双腿打颤,手里的武器差点拿捏不住。两条刚才还狂吠不止的猎狗,此刻也像被掐住了脖子,夹着尾巴,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呜咽,直往主人腿后缩。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片雪坡,只有寒风掠过树梢的尖啸。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如同见了鬼的目光注视下,洞口那片浓重的阴影蠕动起来。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黑影,缓缓地、一步步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站在了洞口的光线下。

是黑子。

它的伤显然并未痊愈,动作带着明显的迟缓和沉重,但它的头颅高高昂起,那双曾经浑浊的小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两盏幽深的灯,坦然地扫视着眼前这群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人类。它的目光在王铁柱的土铳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诀别的悲伤,有托付的恳切,还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坦然。

“俺…知道…你们…要啥。” 黑子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雪地上,“山里…不太平…野猪…祸害…”

它巨大的头颅转向西沟的方向,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聚力量,也似乎在做出某个艰难无比的决定。然后,它重新看向我,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脏一阵剧痛:

“老关哥…拿俺的胆…去…平事儿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它猛地发出一声震彻山谷、充满了无尽痛苦与解脱意味的悲怆长嚎:“嗷——呜——!!!”

这声咆哮,不再是野兽的威胁,而像是一首古老而悲凉的挽歌,在寂静的山林间久久回荡,震得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咆哮声未绝,在所有人还沉浸在无与伦比的震撼和茫然中时,黑子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扑!它没有扑向任何人,而是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量,将沉重的头颅和上半身,狠狠地、决绝地撞向了洞口旁边一块突兀嶙峋、边缘锋利如刀的黑色玄武岩!

“不——!!!” 我撕心裂肺的吼叫被淹没在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到极致的撞击声里!

“砰——咔嚓!”

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猛地溅射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我僵硬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又被那声沉闷的撞击粘合成了永恒的慢镜头。黑子那庞大如山的身躯,在撞上黑色巨石的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它没有挣扎,没有哀鸣,只是顺着那冰冷的岩石,沉重地、缓慢地滑倒下去,在厚厚的积雪上砸出一个深坑。暗红色的、带着生命热气的液体,迅速从它头颅碎裂的地方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洁白的雪地,像一幅巨大而惨烈的泼墨画,刺得人眼睛生疼。

整个世界都失声了。风停了,狗不叫了,连那些刚才还握着武器、热血沸腾的后生们,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张着嘴,瞪着眼,手中的土铳、扎枪、砍刀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王铁柱脸上的凶悍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见了鬼似的惨白和茫然,他端着土铳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枪口低垂,指着肮脏的雪地。王老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悲凉,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赵明第一个动了。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弯腰捡起掉在雪地上的医药箱,跌跌撞撞地扑到黑子巨大的身躯旁。他颤抖着手,想去探黑子的鼻息,想去摸它的颈动脉,可那头颅碎裂的惨状让他无从下手。他最终只是徒劳地按在它尚有余温的胸膛上,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迅速归于平静。

“死…死了…” 赵明抬起头,脸色比雪还白,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它…它自己…”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他的眼神空洞,仿佛毕生所学的科学认知都在这一刻崩塌了。

“它说话了…它自己撞死了…” 王铁柱喃喃自语,像是丢了魂,手里的土铳终于“哐当”一声彻底掉在地上。他身后的后生们如梦初醒,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有人开始发抖,有人悄悄后退,看向那巨大尸体的眼神不再是猎人的贪婪,而是充满了敬畏和难以言喻的恐惧。

王老倔终于缓过一口气,他佝偻着走到黑子的尸体旁,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冰冷粗糙的皮毛,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他抬起头,看向我,老眼里含着浑浊的泪,嘴唇哆嗦着:“大山…这…这到底是…啥东西啊?”

我没有回答。巨大的悲伤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堵住了我的喉咙。我踉跄着走到黑子巨大的头颅边,缓缓跪下。冰冷的雪浸透了膝盖,但远不及心底的寒意刺骨。我伸出手,颤抖着,拂去它眼睑上沾着的雪粒和血迹。它的眼睛还半睁着,瞳孔已经散开,凝固着最后那一刻的坦然与深不见底的悲伤。我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它冰冷的脸颊上,又迅速冻结。

“它叫黑子…” 我的声音哽咽着,破碎不成调,“它…它用自己的命…给咱们平事儿…”

按照山里最古老、也最朴素的规矩,面对这样决绝的牺牲,没有人能再举起屠刀。王铁柱和那些后生们,默默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用带来的绳索和粗木棍,合力将黑子庞大而沉重的躯体抬下了山。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绳索摩擦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那股血腥味似乎也被这肃穆的气氛压了下去。

黑子被抬到了林场前的空地上。消息像长了翅膀,屯子里的人扶老携幼都出来了,围成一个大圈。人们看着那巨大的、再无声息的黑熊,听着王铁柱他们语无伦次、带着惊魂未定和后怕的讲述,脸上交织着震惊、恐惧、难以置信,最终都化为一种沉重的静默。就连平日最闹腾的孩子,此刻也紧紧抓着大人的衣角,瞪大眼睛看着,大气不敢出。

赵明成了最忙碌也最沉默的人。他戴上口罩和手套,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手术刀极其艰难地取出了那颗熊胆。那熊胆比他见过的任何一颗都要硕大饱满,墨绿中泛着一种奇异的金色光泽,沉甸甸的,像一块凝固的琥珀,散发着浓烈的药味。他看着那颗胆,又看看黑子巨大的尸体,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按照黑子用生命留下的“嘱托”,这颗凝聚了它所有灵性与生命的熊胆,被赵明小心翼翼地分割研磨成极细的粉末。他亲自配药,加上能找到的最好的消炎药材,熬成了一碗碗浓稠苦涩的药汤。村里几个被野猪惊扰、惊吓过度病倒的老人,还有两个在野猪祸害时被撞伤、伤口迟迟不愈的后生,被家人搀扶着,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怀着敬畏和忐忑的心情,喝下了这碗非同寻常的药。

奇迹,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

那个被野猪撞断了腿、伤口反复流脓溃烂、高烧不退的后生,第二天清晨,体温竟然奇迹般地降了下来!原本红肿流脓的伤口开始收敛,呈现出健康的肉粉色。那几个受了惊吓、整日昏沉迷糊、汤水不进的老人,喝药后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眼神清明了,能自己坐起来喝粥了!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几个屯子,引起的震动比当初听到熊说话还要巨大。人们议论着,感叹着,看向林场空地上那巨大的、已经开始僵硬的熊尸的眼神,彻底变了。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感激、愧疚和深深敬畏的复杂情感。

“神熊…真是神熊下凡啊…” 王老倔看着那几个明显好转的病人,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黑子的尸体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这一跪,像是打开了闸门,周围的人群,无论老少,都默默地跟着跪了下来。王铁柱低着头,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桀骜,只剩下深深的懊悔和后怕。

黑子没有被剥皮取肉。在全体村民无声的默许下,由王老倔主持,王铁柱和那些曾经想猎杀它的后生们亲手抬着,将它巨大的身躯抬到了老龙背最高、也是离老鹰砬子最近的那片向阳坡上。没有棺椁,我们只是用最原始的工具,在冻得梆硬的土地上,艰难地挖了一个巨大而深的土坑。坑底铺上了一层厚厚的、从林子里找来的、带着清香的松枝。黑子庞大的身躯被小心地安放下去,覆盖上它生前最喜欢的、还带着冬日清香的桦树皮。然后,一锹锹冰冷的、混杂着石块的冻土被掀起来,沉重地落在它身上,渐渐掩埋了那身曾经油亮的棕黑皮毛,掩埋了那双能映出人心、能通人语的眼睛。

没有立碑。王老倔只是在那微微隆起的新坟前,用一块捡来的、相对平整的青石板,深深地刻下了一个名字——“黑子”。

日子像林子里的溪流,看似平静地淌着。西沟的野猪群不知是慑于某种无形的气息,还是那熊胆药粉带来的安宁真的平息了山林的躁动,渐渐消停了,再没下来祸害。屯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比以往更加安宁祥和。关于“神熊黑子”的故事,成了老龙背最神奇、也最不容置疑的传说,在火炕边、在酒桌上,被一遍遍讲述,每一次都带着深深的敬畏。赵明依旧行医,但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小撮墨绿色的粉末,那是他偷偷留下的最后一点熊胆粉。他看病的风格似乎也变了一些,开药时偶尔会多问几句病人的“心事”。

只有我,关大山,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从未被填满。我依旧巡山,路线却固执地绕开了老鹰砬子那片区域,仿佛那里埋着我一碰就碎的梦。腰伤是彻底好了,再大的风雪也感觉不到酸痛。可每当夜深人静,或是独自走在寂静的林间,我总会下意识地摸摸后腰,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粗糙的触感。我甚至学会了抽烟,用一根旧竹根,自己做了个简陋的烟袋锅,烟锅里塞的,是黑子坟前那几棵老松树下捡来的、带着奇异清香的松塔碎屑。

几年后的又一个冬天,雪下得和那年一样大。我巡山回来,天色已近黄昏。走到离老龙背不远的那片山坳时,一阵狂风卷着雪粒子呼啸而过,吹得人睁不开眼。就在风势稍歇的刹那,一声低沉、悠长、仿佛穿透了无尽时光的熊吼声,毫无征兆地、清晰地灌入了我的耳中!

“嗷——呜——”

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和穿透力!和黑子最后那声悲嚎一模一样!我猛地站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我猛地回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老龙背、黑子长眠的那片山坡——竭尽全力地嘶喊:

“黑子——!是你吗黑子——?!”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徒劳地回荡,撞在冰冷的山壁上,又无力地消散。回答我的,只有更加凄厉的风声,呜呜咽咽,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儿扑向灰暗的天空。

我不甘心,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着那山坡冲去。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铅云,吝啬地洒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坡上。黑子的坟早已被大雪覆盖,只留下一个微微的、不起眼的弧度。

我喘着粗气,在那小小的雪丘前停下。目光焦急地扫视着四周的雪地。突然,我的视线凝固了。

就在离坟堆不远、靠近几棵老松树的地方,平整的雪面上,清晰地印着一行巨大的、深陷的爪印!那形状,那大小,甚至那步幅间的距离……都和当年在老鹰砬子洞口看到的一模一样!那爪印从山坡深处延伸而来,在坟边似乎停留盘桓了片刻,然后,又向着老林子更幽深、更人迹罕至的腹地延伸而去,最终消失在一片被风雪搅乱的密林边缘。

我呆呆地站在那行巨大的爪印旁,风雪吹打着我的脸。许久,我慢慢蹲下身,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用竹根做的烟袋锅。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竹身,然后,我把它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那行巨大爪印消失方向的最前端。

雪,无声地落下,很快就在烟袋锅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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