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川港,夜。
苏我狭明,这位倭国权倾朝野的大连,三十万大军的总大将,此刻正独自跪坐在席上,痴愣地面对着盆中跳跃的炭火。
他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孤寂和佝偻。
苏我狭明没有穿那件华丽大铠,仅着一件墨色直垂,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披着,脸上皱纹忽明忽暗。
被誉为“西国无双”的立花宗茂,苏我狭明麾下最锋利的“雷之枪”,让五千苍梧军杀得四散奔逃,到现在还有两成武士尚未归营!
而立花宗茂本人,虽侥幸存活,但也一蹶不振,不复“雷神”之勇!
小早川隆景,以沉稳着称的“智将”,竟在彻底碾碎百济王室后不久,便被苍梧舰队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
曾经势如破竹夺取的半岛土地,已让中原军一步步抢回!
倭国十数万将士的鲜血,白白流淌在了异国。
然,最刺痛苏我狭明心扉的,是关于苏我武雄的消息。
他的儿子,苏我氏未来的继承人,落入了苍梧水师之手,生死未卜!
那张意气风发,总是渴望建功立业的脸庞,他还能再见一次吗?
一种噬心般的痛苦攫住了苏我狭明。
作为父亲,他恨不得立即召集大军,不顾一切地去营救儿子。
但作为第一大名,作为总大将,他不能!
苏我氏赌上一切换来的机会,不可因为冲动而葬送!灰溜溜地回到倭国,迎接他的,将会是圣德的问责!
那位才智近妖,擅长隐忍的皇子,一定会用他的头颅,用整个苏我一族的性命,去平息苍梧的怒火!
苏我狭明…已无路可退!
无力感化作熊熊燃烧的耻辱火焰,几乎要将苏我狭明的理智焚毁。
他纵横倭国数十载,何时受过这等挫败?何时如此狼狈地蜷缩一隅,连儿子的安危都无法确保?
“苍梧…谢玄陵!”苏我狭明从齿缝间喷出气息。
他猛地抬起头,似绝境中的孤狼,露出了一嘴的血腥獠牙!
不能救?那便复仇!不能胜其海军?那便毁其陆军!
苏我狭明紧紧盯着面前的简陋沙盘。
露川港是他选定的最终战场,亦是他为苍梧陆军精心准备的…坟墓!
“五牙巨舰,海上无双,确是可畏。”苏我狭明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然,巨舰能横行海疆,可上岸否?”
不可!
只要苍梧四万陆战士卒敢于露头,企图一举拿下露川,将他苏我狭明埋葬于此,那么,港口周围错综复杂的丘陵、狭窄的谷地,以及暗藏杀机的滩涂,都将成为吞噬对方的死亡口袋!
苏我狭明早就观察布置妥当。
哪些山头可以埋伏强弓硬弩,哪些谷地可以设置落石火攻,哪些滩涂可以诱敌深入,再以精锐武士从侧翼甚至后方发起决死突击…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反复推演。
他要在这里,以露川港作为诱饵,用自己的人头作为赌注,将急于求胜的苍梧陆军主力,彻底拖入预设的战场!
他要在这里,用倭国武士最擅长的山地战、近身肉搏战,洗刷之前的耻辱!
他要让苍梧人付出血的代价,让他们知道,倭国武士的刀,依旧锋利!
“传令!”苏我狭明站起身,一股久违的,属于顶尖统帅的强悍气势勃然爆发,充斥了整个军帐。
“各部依计行事,加固防御,暗藏伏兵!放弃外围所有不必要的据点,将兵力收缩至露川港核心区域及周边预设阵地!”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让我们静候苍梧军的‘大驾光临’!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玉碎’之战!”
“待剿灭四万中原陆战士卒,放弃一切辎重,每人仅携带七日口粮,一路劫掠至中原!”
露川港,要么是他苏我狭明和倭国野望的葬身之所,要么,就是苍梧噩梦的开始!
…
由南原通往露川的蜿蜒官道上,有一条玄黑色洪流正往东南方向推进。
四万将士,披坚持锐,甲胄鲜明,队伍绵延数里。
最前方的斥候轻骑,马蹄包着麻布,悄无声息地在两侧游弋,其后跟着步卒主力,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富有节奏的轰鸣,宛若地脉的心跳。
刀枪如林,肃杀之气惊飞了沿途枯树上的所有寒鸦。
中军位置,几位统兵大将策马缓行。
“这鬼天气,撒泡尿都得带根棍子,边尿边敲!”河东道行军总管王峻声如洪钟,他身材魁梧,满脸虬髯,即使裹着厚厚的大氅,也难掩一身彪悍之气。
他搓了搓冻红的手,“柔然的弟兄们,想必更加难熬。”
一旁的河北道行军总管张世杰,闻言淡淡道:“没被朝廷选中,只能来半岛捞点战功,血亏!”
跟随谢玄陵时间最久的旧吴国横江军副将吕巩接话道:“不一定哦,听大都督说,你们是太孙殿下和兵部李尚书共同敲定的对倭将领…”
淮南道行军总管陈明,急忙转移话题道:“落霞岭’地势起伏,若敌在此设伏,虽不至于动摇根本,却也麻烦。”
他生性谨慎,之前又吃过吕巩这个大嘴巴的亏,实在是不愿去猜测朝廷的谋划。
一个大老粗,好好打仗就成了,其他东西,少听为妙!
“伏兵?”王峻嗤笑一声,拍了拍挂在马鞍上的厚重陌刀,“老子正嫌一路骨头都闲得发痒!”
另一侧,河南道兵马使李从珂,一身亮银明光铠,外罩锦袍,即便在行军途中也保持着世家子弟的仪态。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傲然笑意,呵呵道:“陈总管打了个漂亮的开门红,自是不在意,我们可都没开张呢。”
“再说了,倭寇连遭重创,水师尽丧,立花、小早川两部主力溃灭,如今缩在露川港,不过是凭一股血气负隅顽抗罢了。依我看,苏我狭明那头病老虎,如今只想靠着港口工事,拖延时日,或盼着海上有什么奇迹发生。”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不屑:“蛮夷小国,终究不懂天朝兵法之妙,格局太小。”
寒风掠过山崖,带来远方海潮的呜咽。
众人勒马而停。
视线尽头,便是露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