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东方的海平线上,晨曦如同羞涩的少女,悄然撩开夜幕的最后一角,将一抹淡淡的蟹壳青涂抹在天地之间。潮水应和着月亮的召唤,汩汩地漫上沙滩,一遍遍亲吻着“希望号”木筏粗粝的筏身,仿佛在做着最后的挽留与催促。海风比往日更显轻柔,带着凉意和湿漉漉的咸腥,拂过营地,拂过每一个伫立者的面庞。
王谦一家九口,静静地站在沙滩上,身后是他们生活了数月、留下无数汗水和记忆的营地——那坚固的新山洞,那依旧飘散着烟火气息的熏肉架,那被悉心照料的、绿意盎然的小菜园。身前,是经过反复改进、已然脱胎换骨的“希望号”。它静静地泊在浅水中,新的帆布主帆被仔细卷起绑在桅杆上,那面用旧衣物拼接的、略小些的备用帆叠放在旁,厚重的舵柄泛着水光,加固后的筏身显得异常沉稳,四个海豹皮浮囊半浸在水里,随着微波轻轻起伏。
所有能带走的物资,都已按照预先规划的位置,被牢牢固定在木筏的甲板中央和两侧特意留出的储物区。熏肉捆、鱼干篓、装满淡水的竹筒和贝壳罐、用油布包裹的珍贵火种、工具、武器、急救草药……每一件都凝聚着生存的智慧和对未来的期盼。行囊简陋,却重若千钧。
没有人说话。一种混合着激动、忐忑、不舍与决绝的复杂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杜小荷最后检查了一遍捆绑物资的绳索,她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名状的离愁。她抬眼望向那片熟悉的树林,那里曾是她采集野菜、寻找草药的地方,也藏着与那群灵猴相遇的回忆。王念白紧紧挨着母亲,小手死死攥着杜小荷的衣角,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不断地回头,望向营地后方那片茂密的山林。
王谦深吸了一口清冷而潮湿的空气,目光如同最沉稳的磐石,缓缓扫过家人,最后定格在那艘承载了所有希望的木筏上。他的声音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时辰到了。上筏!”
命令既下,无人犹豫。王谦率先涉入冰凉的海水,海水没过大腿,他稳住身形,伸手扶住筏沿,利落地翻身登上甲板。他站在筏首,如同定海神针。紧接着,杜勇军和李老大互相搀扶着,在王晴和王冉的协助下,小心而稳健地登筏。二嘎子则负责将杜妈妈和王念白抱上木筏,安置在相对平稳、靠近中心的的位置。杜小荷最后一个登筏,她将咿呀学语的小守山用背带牢牢缚在胸前,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当最后一个人——杜小荷的双脚稳稳踏上甲板时,天空的青色又褪去几分,染上了些许暖金的色调。海岛在他们身后,轮廓在晨曦中愈发清晰,也愈发显得……遥远。
就在王谦准备下令撑离海岸的瞬间,一阵急促而熟悉的“吱吱”声,突然从营地后方的树林边缘传来!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猛地回头。
只见那片晨光熹微的林地间,金色的身影闪动,十几只猴子敏捷地从树冠间穿梭而来,为首的,正是那只头顶有一撮醒目白毛的小猴子!它们没有像往常那样靠近,而是在距离沙滩数丈远的林缘空地上停了下来,排成了松散的一排。
小白毛猴子站在最前面,它没有像平时那样活泼地跳跃,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木筏上的众人,尤其是望着杜小荷和她身边的王念白。它的眼神里,似乎没有了往日的机灵与好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悲伤与不舍。
它抬起一只前爪,似乎想向前,却又迟疑地放下。喉咙里发出几声极其轻微、近乎呜咽的“吱吱”声,那声音不再清脆,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低回。
王念白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他挣脱母亲的手,扑到木筏边缘,带着哭腔朝着岸上大喊:“小白毛!我们要走了!回家!我会想你的!我一定一定会想你的!”
杜小荷的眼圈也红了,她看着那只曾给他们带来无数帮助和慰藉的灵猴,心中百感交集。她努力朝着小白毛露出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带着苦涩,然后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挥着手。
猴群似乎听懂了这离别的语言。它们不再安静,开始发出各种声音,不再是警报或嬉闹时的尖锐,而是低沉、绵长的啼叫,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哀戚的乐章,在林间、在海滩上空回荡。那声音,仿佛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送别远行者的歌谣。
小白毛猴子看着王念白的眼泪,看着杜小荷挥动的手,它突然转过身,飞快地窜回树林,片刻之后,又疾速返回,嘴里叼着几个红艳艳的、岛上最甜美的野浆果。它跑到水边,将浆果小心翼翼地放在被潮水刚刚打湿的沙滩上,然后退后几步,再次凝望。
它是在送别,也是在献上它所能给予的、最后的、最珍贵的礼物。
这一幕,让木筏上所有铁打的汉子都为之动容。二嘎子别过头去,用力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李老大和杜勇军仰头望天,喉结滚动。连一向坚毅的王谦,也觉得胸腔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变得沉重。他想起暴雨后猴子送来的食物与柴火,想起它们引领找到的新山洞,想起它们驱赶毒蛇、帮忙试药……这些灵性的生物,早已不再是简单的“邻居”,而是在这孤岛上,与他们命运交织、相互扶持的“朋友”。
“万物有灵……山水有相逢……”王建国喃喃低语,老泪纵横,“咱们这辈子,都忘不了这群猴儿……”
王谦压下心头的翻涌,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潮水正在上涨,是启航的最佳时机,也是……告别的时候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岸上的猴群,尤其是那只小白毛,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庄重的、猎人间表示感谢与敬意的古礼。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人心碎的场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坚定地下令:
“二嘎子,王晴,撑离岸边!李叔,注意舵柄!其他人,各就各位,抓稳扶好!”
“是!”二嘎子和王晴压抑着情绪,拿起准备好的长竹篙,用力撑向海底的沙滩。木筏微微一震,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脱离海岸的拥抱。
就在木筏移动的刹那,岸上的猴群发出了更加高亢、更加悲切的齐声啼叫!那声音穿透晨曦的海风,直上云霄,仿佛在为他们的朋友送上最后的祝福与挽歌。
王念白趴在筏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朝着越来越远的岸线用力挥舞着小手。杜小荷紧紧搂着儿子,泪水无声地滑落。所有人都沉默着,最后一次凝望那座渐行渐远的、承载了他们太多苦难与温情的月牙岛。
木筏在二嘎子和王晴的操控下,逐渐驶入稍深的水域。王谦接过一支长桨,沉声道:“升主帆!”
杜勇军和王冉合力,解开了绑缚主帆的绳索,用力拉动。那面用珍贵帆布和旧衣拼接而成的、略显斑驳却厚实坚韧的方形船帆,顺着桅杆缓缓升起,在海风中“呼啦”一声展开,鼓荡起来!
风帆吃住了力,“希望号”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速度陡然加快,真正开始了它的远航。岛屿在身后迅速缩小,变成了海平面上一抹模糊的绿色剪影。
直到那抹绿色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再也看不见那群金色的身影,听不见那悲切的啼鸣,木筏上的众人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缓缓醒来。海天一色,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蔚蓝和永不停歇的波涛声。他们,真正地、彻底地,置身于这片浩瀚而未知的大海之上了。
离愁被暂时压下,现实的挑战扑面而来。初次长时间在真正的外海航行,每个人都感到强烈的不适应。木筏随着波浪起伏摇晃,虽然比试水时稳固了许多,但这种无休止的晃动依旧让人头晕目眩。杜妈妈和李老大的脸色最先变得苍白,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王念白也蔫蔫地靠在母亲怀里,不再哭泣,只是没什么精神。
王谦站在筏首,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的海面,观察着风向、水流和天空的云迹。他根据晨曦的方位和李老大指示的大致方向,不断通过手势指挥着舵柄旁的李老大微调航向。
“左舵一点……稳住……好,保持这个方向!”王谦的声音在风浪声中显得沉着有力。
李老大全神贯注,感受着通过长长舵柄传来的海水阻力,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那个简陋却至关重要的“舵”,努力让木筏保持着向西偏北的方向。
王晴和二嘎子则负责警戒和了望,他们站在木筏两侧稍高的位置,仔细搜索着海平面,希望能发现陆地的影子或者过往船只的踪迹。王冉协助杜小荷照顾着身体不适的杜妈妈和李老大,给他们喂水,用湿布擦拭额头。
航行是枯燥而疲惫的。阳光逐渐变得炽烈,毫无遮挡地炙烤着木筏和筏上的人。携带的淡水变得异常珍贵,大家只能小口啜饮。为了防止中暑,杜小荷将一些较大的贝壳装上海水,让大家不时用海水湿润手臂和脸颊降温。
偶尔能看到成群的海鸟从头顶飞过,李老大便会根据它们飞行的方向,再次确认和调整航向。“跟着鸟飞,多半没错!”他笃定地说。
中午时分,他们在航行中进行了第一次简单的进食。食物是冰冷的熏肉干和硬邦邦的鱼干,就着少量的淡水艰难下咽。虽然食物充足,但缺乏热食和蔬菜,长期下去必然会影响体力。王谦心里清楚,必须尽快适应这种海上生活,并想办法在航行中补充新鲜食物。
下午,海上起了一阵风,浪头明显大了不少。“希望号”开始在海浪中颠簸起伏,每一次浪头的撞击都让筏身发出沉重的闷响,加固过的连接处依旧传来了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考验着他们的改进成果。海水不时冲上甲板,打湿众人的裤脚和部分物资。
“抓紧了!都抓紧身边的固定物!”王谦大声提醒,自己也紧紧抓住了桅杆下的一个绳结。
杜小荷将小守山护在怀里,用身体为他挡住溅起的海水。王念白吓得小脸发白,紧紧抱住母亲的手臂。二嘎子和王晴则奋力用木桶将漫上甲板的海水舀出去。
幸运的是,木筏经受住了这次考验。加固的楔子没有松动,桅杆基座稳稳当当,舵系统虽然操控依旧费力,但始终有效。当风浪渐渐平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感油然而生。他们对“希望号”的信心,又增加了一分。
傍晚,夕阳将无垠的海面染成一片金红,壮丽得令人窒息。王谦根据夕阳的位置,再次校准了航向。夜晚即将来临,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他们选择在相对平静的海面下了锚——那是一个用藤蔓绑着的大石块。虽然固定效果有限,但至少能减缓木筏随波逐流的速度。
夜幕降临,星空低垂,银河横亘天际,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没有了岛屿的遮挡,海上的夜空显得格外辽阔而神秘,却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寒冷。
王谦安排了守夜。他和二嘎子值第一班,其他人则挤在甲板中央,裹着所能找到的所有兽皮和衣物,试图在摇晃和寒冷中入睡。杜小荷将小守山紧紧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王念白蜷缩在母亲身边,也许是太累了,很快就在摇晃中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在梦中还在与他的猴子朋友告别。
王谦坐在筏首,仰望星空,寻找着那颗永远指向北方的北斗七星。星光冰冷,海风刺骨。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家人的责任,对前路的思量,也有对那座已然远去的海岛的复杂思绪。猴群送别的悲鸣,小白毛那不舍的眼神,王念白的泪水……这一切,都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
他知道,回家的路漫长而艰难,但他们已经踏出了最坚定的一步。告别了过去,才能拥抱未来。无论前方是风是浪,是坦途还是荆棘,他们都将携手同行,直至抵达那片魂牵梦萦的故土。
夜色深沉,海浪声声,“希望号”如同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载着九个不屈的灵魂,载着沉甸甸的希望,向着未知的西方,坚定地漂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