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海面,是一天中最深沉、最令人心悸的时刻。无边的墨色海水与同样漆黑的天幕在视野尽头融为一体,吞噬了所有光线,也吞噬了方向感。唯有天际那一抹若有若无的、介于墨蓝与深灰之间的边缘,预示着光明的挣扎。“希望号”木筏,如同被遗忘在巨大墨盘上的一粒微尘,在这片无垠的黑暗与寂静中,随着不知疲倦的海浪,无声地起伏、漂泊。
寒冷,是这深邃夜色中最凌厉的刀子。尽管已是盛夏,但远离陆地的海洋深处,夜晚的海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凉意,毫无阻碍地穿透他们单薄破旧的衣衫,掠夺着身体里本就不多的热量。王谦和二嘎子裹着所能找到的所有兽皮,蜷缩在筏首值守,依然冻得嘴唇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他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依靠对星辰位置的记忆和身体对海浪方向的本能感受,来大致判断航向,并通过连接着尾部简陋船舵的长杆,微调着“希望号”那笨重身躯的前行角度。每一次扳动舵杆,都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冰冷的金属感(如果有的话)或粗糙的木质感透过掌心直刺骨髓。
筏身中部,杜小荷将小守山紧紧搂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和厚重的海豹皮尽可能地包裹住他幼小的身体。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极致的寒冷与不安,睡得很不踏实,偶尔发出细微的啜泣。杜小荷轻轻拍抚着,哼着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兴安岭老家的摇篮曲调,目光却忧心忡忡地望向黑暗中丈夫模糊而坚毅的背影。王念白依偎在母亲身边,小脸埋在兽皮里,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对这个陌生而可怕环境的恐惧,以及对远方那座已消失在海平面下的海岛的模糊思念。杜妈妈和李老大、杜勇军三位老人挤靠在一起,借助彼此的体温取暖,昏昏欲睡,却又被每一次稍大的浪头颠簸惊醒,发出压抑的咳嗽声。王晴和王冉姐妹互相握着手,靠坐在一堆捆扎好的物资旁,试图用睡眠抵抗寒冷和恐惧,但紧绷的身体和偶尔的颤抖暴露了她们内心的不安。
这就是他们远航的第一个夜晚,没有浪漫的星空遐想,只有现实的、无处可逃的寒冷、黑暗和对未知前路的深深忧虑。储备的淡水和食物在登筏时清点过,看似不少,但在这漫无目的的漂泊中,还能支撑多久?这简陋的木筏,真能扛过海上可能出现的更大风浪吗?回家的方向,究竟在哪里?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当天边那抹蟹壳青终于艰难地挣脱了黑夜的束缚,逐渐扩大,染上淡淡的金黄,最终将一轮红日从海平面下推出时,光明驱散了部分寒意,也暂时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阴霾。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也洒在“希望号”粗糙的木板上和每一张疲惫而憔悴的脸上。
王谦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四肢,站起身,迎着初升的朝阳,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暖意的海风。他仔细地观察着太阳的位置,与记忆中昨夜星辰指引的方向进行比对。
“方向大体没错。”他对围过来的李老大和杜勇军说道,声音因为寒冷和缺水而有些沙哑,“继续保持,太阳在咱们左后方。”
简单的早餐依旧是冰冷的肉干和鱼干,就着严格按照定量分配的小口淡水。王念白看着硬邦邦的食物,瘪了瘪嘴,但在母亲温和却坚定的目光下,还是接过来,小口小口地、艰难地啃咬着。
白天的航行,考验接踵而至。首先是炽烈的阳光。失去了海岛上林木的遮蔽,毫无遮挡的紫外线无情地灼烤着木筏和筏上的一切。甲板被晒得滚烫,光脚踩上去几乎要起泡。皮肤很快被晒得通红、发烫,继而开始脱皮。杜小荷不得不将储备的少量海豹油拿出来,让大家涂抹在暴露的皮肤上,以防晒伤。淡水消耗的速度比预想的要快,干渴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折磨着每一个人。
其次是航行本身。风时大时小,风向也偶有变化。风小时,船帆无力地垂着,“希望号”几乎停滞不前,只能依靠二嘎子和王晴费力划动那几只巨大的船桨,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风大时,尤其是遇到侧风,木筏那转向笨拙、容易横移的缺陷再次暴露,需要李老大全力操控舵柄,王谦和二嘎子在旁协助,才能勉强保持航向,每一次都惊险万分,消耗着大量的体力。
“这样下去不行!”在一次成功抵御了较强侧风后,李老大抹着汗,气喘吁吁地说,“太费力了!而且不稳当!得想法子更好地利用风。”
王谦看着那面被风吹得鼓胀的主帆,沉思片刻,说道:“咱们可以试着调整帆的角度。不能老是正对着风或者完全顺着风,得斜着点,借上力,又能控制住方向。”
这是一个新的尝试,需要极高的技巧和配合。王谦指挥着王冉和二嘎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系帆的绳索,改变帆面与风向的角度。李老大则紧握舵柄,感受着木筏随之而来的、微妙的方向变化。起初几次尝试并不顺利,要么角度不对,借不到风力,速度更慢;要么角度太大,木筏再次有失控横移的趋势。
但他们没有放弃。王谦凭借猎人对力量和角度的敏锐直觉,李老大依靠老渔民对风与水流的经验,两人不断沟通、调整。渐渐地,他们摸索出了一些门道。当帆面与风向形成一个合适的夹角时,“希望号”果然获得了更稳定、也更有效率的推力,航行变得顺畅了许多,操控起来也不像之前那样完全依赖蛮力与运气对抗。
“好!就这样!保持住!”王谦脸上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些的笑容。这小小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航行中,他们也并非全无收获。王晴和负责了望的王冉,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海面。她们看到过成群跃出海面的飞鱼,那银色的身影在阳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遇到过慢悠悠漂浮着的、如同移动小岛般的巨大水母;还曾远远瞥见有庞大的黑影在深水区游弋,引得众人一阵紧张,幸好那黑影并未靠近。
第三天下午,一直紧盯着海面的王冉突然激动地指着左前方,声音都变了调:“鸟!好多鸟!朝着一个方向飞!”
所有人精神一振,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天际处,果然有一大群海鸟,排成不太规则的队列,持续地向着一个固定的方向飞去!这与他们之前遇到的零散海鸟完全不同!
李老大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连声音都在发抖:“鸟群!这么大群的鸟,肯定是回巢,或者去觅食地!跟着它们!快,调整方向,跟着鸟群飞的方向!”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把,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心!王谦立刻下令,调整帆向,操控舵柄,“希望号”笨拙却坚定地转向,朝着鸟群消失的方向追去。
然而,希望之后,往往是更深的失落。他们追随着鸟群的方向航行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鸟群早已消失在视野中,而海平面上,除了海水,依旧只有海水。没有陆地的影子,没有期待的岛屿,甚至连一片礁石都没有。
“可能……可能是离得太远了……”李老大颓然地坐在甲板上,脸上写满了疲惫与失望,“或者,它们去的岛屿,不在咱们能到达的航线上。”
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被无情的大海轻易掐灭。一种更深的茫然和焦虑,如同蔓延的潮水,重新淹没了木筏。食物和淡水在持续消耗,尤其是淡水,已经所剩不多。杜妈妈因为连日的颠簸、曝晒和焦虑,开始出现轻微脱水和低热的症状,精神萎靡。小守山也因为缺乏新鲜食物和足够的饮水,哭闹得比平时频繁。
王谦看着脸色苍白的母亲和哭闹不止的幼子,又看了看筏上其他面带菜色、嘴唇干裂的家人,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知道,不能再这样盲目地漂下去了。
傍晚,在落日的余晖中,王谦召集了所有人。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疲惫与渴望的脸,声音因缺水而干涩,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咱们的淡水,撑不了几天了。光靠肉干,人也顶不住。不能再傻等着碰运气了。”他顿了顿,指向浩瀚的海洋,“从明天起,咱们得自己从这海里找吃的,找喝的!”
“谦哥,这海水不能喝啊!”二嘎子急忙道。
“不是直接喝海水。”王谦解释道,“我看过一些老辈人传下来的土法子,也许能成。而且,这海里这么多鱼,咱们不能光看着!”
他详细布置了新的任务。由他和二嘎子、王晴组成“捕鱼组”,利用现有的渔网、鱼叉,以及尝试制作新的钓具,尽可能多地捕获海鱼,补充食物,尤其是获取鱼肉中宝贵的水分和脂肪。由杜小荷和王冉组成“取水组”,负责尝试王谦所说的“土法子”——利用阳光和夜间低温,看能否凝结出少量淡水。李老大和杜勇军则负责继续操控木筏,保持大致航向,并照顾身体不适的杜妈妈和小守山。王念白也被分配了任务——帮忙整理渔获,注意观察海面有无异常的漂浮物(比如能提供淡水的椰子等)。
这是一个更加积极、却也充满未知风险的生存策略。
第二天,捕鱼组开始了行动。李老大将那张不大的旧渔网再次检查修补,选择在木筏缓行时,看准鱼群可能经过的方向撒网。然而,在移动的木筏上撒网,难度极大,几次尝试,要么网没撒开,要么捞上来的只有寥寥几条小鱼和一堆海草。
王晴拿起鱼叉,站在筏边,全神贯注地盯着水下。她的箭法精准,但对水下折射光线判断鱼的位置,却是另一回事。几次出手,都差之毫厘。
二嘎子性子急,干脆脱了上衣,拿着标枪就想往海里跳,被王谦严厉制止。“胡闹!海里情况不明,可能有暗流,可能有危险东西,不能冒这个险!”
王谦自己则开始制作简易的钓具。他选出几根最有韧性的细藤蔓作为钓线,用磨尖的硬鱼骨弯成鱼钩,钓饵则用抓到的小鱼的内脏或肉干碎屑。他将钓线绑在筏边,投入海中,耐心等待。
等待是漫长的。烈日炎炎,口干舌燥。看着几乎静止不动的钓线,挫败感一次次袭来。
就在众人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王晴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欢呼!只见她手臂猛地发力,鱼叉从水中挑起,叉尖上,一条一尺多长、拼命挣扎的银色海鱼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中了!我叉中了!”王晴激动得脸颊通红。
几乎同时,王谦感觉到手中的藤蔓猛地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他心中一惊,连忙双手握紧藤蔓,身体后仰,与水中之物展开了角力。那东西力气极大,拽得藤蔓吱吱作响,几乎要脱手!
“快来帮忙!是个大家伙!”王谦低吼。
二嘎子立刻扑过来,和王谦一起死死拉住藤蔓。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斗,一条体型硕大、鳞片闪烁着青黑色光泽、尾巴剧烈拍打水面的不知名海鱼,被他们合力拖上了甲板!那鱼足有半人多长,重量惊人!
“好家伙!这下够吃好几顿了!”二嘎子看着还在甲板上扑腾的大鱼,兴奋地大叫。
首战告捷,极大地鼓舞了捕鱼组。他们逐渐摸索出一些在移动木筏上捕鱼的技巧,收获开始增多。虽然不稳定,但至少看到了补充食物的希望。
与此同时,杜小荷和王冉的“取水”尝试也在艰难进行。王谦所说的“土法子”,一个是利用夜间低温,将相对干燥的兽皮或帆布展开露宿,期望能凝结一些露水;另一个,则是尝试用贝壳盛放海水,在烈日下暴晒,看能否通过简易的蒸馏方式获取一点点淡水。前者收效甚微,海上的夜晚湿度虽大,但凝露极少;后者更是困难,蒸发速度慢得令人绝望,收集到的水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淡水的危机,依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头顶。
这天夜里,星空依旧灿烂。王谦值守时,看着因少量生鱼片补充而暂时缓解了饥饿、却依然因干渴而辗转难眠的家人,尤其是母亲和小儿子那憔悴的模样,他的心情沉重如铁。他仰头望着北斗七星,再一次确认着方向。西方,家的方向,似乎依然遥不可及。
他走到筏边,看着漆黑的海水,那下面蕴藏着生机,也潜藏着未知的危险。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他回头看了看蜷缩在一起的家人,目光最终落在杜小荷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上。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他在心中默念,如同最虔诚的祈祷。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将是与大海、与饥饿、与干渴的更残酷搏斗。但他们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向着那渺茫的希望,扬帆,启航,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或者,抵达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