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侵蚀着“希望号”上每一个人的意志与肉体。阳光不再是生命的象征,而是无情的蒸发器,榨取着他们口腔里最后一丝唾液,让喉咙如同被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灼痛。嘴唇干裂起皮,渗出血丝,又被咸腥的海风舔舐,留下刺痛的盐渍。皮肤在烈日的持续炙烤下,从通红转为深褐,继而开始大面积脱皮,火辣辣地疼。原本还算充足的熏肉干和鱼干,此刻却难以下咽,缺乏水分的润滑,粗糙的纤维仿佛要将食道划伤。淡水,那维系生命的甘霖,已经只剩下最后几个竹筒,被王谦严格管控,只在最难以忍受时,才能按照几乎是以滴计算的份额,润一润干裂的嘴唇和冒烟的喉咙。
杜妈妈的情况最令人担忧。年迈的身体经不起这般煎熬,低热转为持续的高烧,她蜷缩在甲板角落的阴影里,意识模糊,嘴唇翕动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时而呼唤着牙狗屯的老姐妹,时而念叨着孙子的名字。杜小荷心急如焚,只能用浸了少量海水的布片不停擦拭母亲的额头和手臂,试图物理降温,但那点凉意对于滚烫的躯体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小守山也因缺水和母亲奶水不足而哭闹不休,声音嘶哑微弱,像只奄奄一息的幼兽。王念白不再有精力好奇地张望大海,他蔫蔫地靠在桅杆旁,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对水的本能渴望。
绝望的气氛,如同海上弥漫的浓雾,笼罩着木筏。就连一向最沉得住气的李老大和杜勇军,眼中也布满了血丝,望着那无边无际的、无法饮用的蔚蓝,发出无声的叹息。二嘎子烦躁地用手砸着船舷,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王晴和王冉姐妹俩互相依靠着,默默垂泪,泪水刚流出眼眶,就被热风烘干。
王谦站在筏首,身体因缺水和疲惫而微微摇晃,但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他的目光扫过痛苦不堪的家人,最终投向苍穹。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困境。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等待,等于死亡。
“都振作起来!”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天无绝人之路!咱们能从那荒岛上活下来,造出这筏子,就一定能找到水!”
他命令二嘎子和王晴,再次检查那张旧渔网和所有鱼叉、钓具。“海鱼体内有水!多抓鱼,撬开鱼眼,吸食汁液,生吃鱼肉,都能顶一顶!”这是饮鸩止渴,但至少能缓解部分脱水症状,补充些微盐分和蛋白质。
他又让杜小荷和王冉,将筏上所有能展开的、相对干净的帆布和兽皮都找出来,尽可能大的面积铺开在甲板上。“等着!等露水,或者……等雨!”他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于变幻莫测的老天。
他自己则拿起那支最锋利的黑曜石标枪,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海面,寻找着任何可能的机会。作为猎人,他深知,机会往往青睐于最耐心、最敏锐的观察者。
捕鱼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也前所未有的困难。虚弱和眩晕影响着每个人的动作。二嘎子撒网的胳膊绵软无力,网常常撒不开。王晴瞄准时,视线会因为干渴而模糊。王谦握着钓竿的手在微微颤抖,与海中鱼儿角力时,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和气短。
然而,求生本能支撑着他们。一条条海鱼,无论大小,被艰难地捕获上来。人们立刻围上去,用小刀或锋利的贝壳划开鱼腹,迫不及待地吸吮着那略带腥咸的体液,或者小心翼翼地撬下鱼眼,吸食里面那一点点清凉的液体。生鱼片被切成小块,强迫自己吞咽下去。这过程并不美好,腥气扑鼻,甚至引发呕吐,但为了活下去,没有人抱怨。
杜小荷将最大块的、相对肥美的鱼肉,仔细剔下,捣成肉糜,混合着挤出的极少鱼汁,一点点喂给昏沉的杜妈妈和哭闹的小守山。看着母亲喉头艰难地滚动,咽下那救命的肉糜,看着小儿子终于因为得到些许滋润而暂时停止哭闹,沉沉睡去,杜小荷的眼泪再次涌出,混合着脸上的盐渍,留下深深的泪痕。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白天,他们与烈日和干渴搏斗;夜晚,他们挤在一起,依靠微弱的体温相互取暖,期盼着黎明时帆布上能出现奇迹般的露珠。然而,接连几个清晨,铺开的帆布上依旧干燥,连一丝潮湿的痕迹都吝于给予。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灭。
就在连王谦都开始感到一丝动摇的清晨,一直负责观察天象的李老大,突然用嘶哑的声音喊了起来:“云!东南边!有云彩!”
所有人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挣扎着望向东南方向。果然,在海天相接之处,出现了一抹异样的、灰白色的云带,正缓慢地、却不容置疑地向他们头顶的天空蔓延!
“是雨云吗?”二嘎子声音颤抖地问,眼中重新燃起火光。
“像!看着像!”李老大激动得胡须都在抖动,“快!快把所有的容器都准备好!接雨水!”
希望瞬间点燃了最后的力气。竹筒、贝壳、甚至凹陷的船桨……所有能盛水的器物都被摆放在甲板最开阔的地方。杜小荷和王冉将铺开的帆布重新整理,四角拉起,中间凹陷,做成一个巨大的接水兜。每个人都仰着头,死死盯着那片越来越近、颜色也越来越深的云层,心脏狂跳,仿佛在等待神灵的审判。
风,开始变得急促,带着明显的湿意。天色暗了下来,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海面不再平静,泛起了细密的波纹。
来了!第一滴冰凉的水珠,带着上天恩赐般的清脆声响,砸在了王谦仰起的脸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噼里啪啦,越来越密,越来越急!转眼之间,倾盆大雨如同瀑布般从天而降,笼罩了整个海面,也笼罩了“希望号”!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王念白第一个跳了起来,张开干裂的嘴唇,贪婪地承接这甘霖。
所有人都疯了!他们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这生命之源!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下,浸湿了衣衫,但他们毫不在意,只有畅快淋漓的痛饮!杜小荷用手捧着雨水,小心翼翼地喂给苏醒过来的杜妈妈。小守山在母亲的怀里,被雨水淋湿,发出了久违的、略带呛咳却充满活力的哭声。
竹筒和贝壳很快就被注满,帆布做成的接水兜里,积蓄起了宝贵的一洼清水。王谦没有只顾着自己喝,他大声指挥着:“快!把所有能装水的都装满!这雨不知道能下多久!”
雨水不仅解决了燃眉之急的干渴,更洗刷了多日来的疲惫与绝望。每个人都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禾苗,重新焕发出了生机。他们笑着,叫着,在雨中手舞足蹈,尽管姿态狼狈,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然而,大海的馈赠从来都不是无偿的。降雨往往伴随着风浪。就在他们沉浸在获救的喜悦中时,海况开始急剧变化。风越来越大,卷着雨水,抽打在脸上生疼。海浪不再是温柔的起伏,而是变成了汹涌的波涛,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木筏!
“抓紧!都抓紧!”王谦的欢呼声戛然而止,转为急促的警报。
“希望号”在风浪中剧烈地颠簸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撕碎。刚刚接满雨水的容器在甲板上滚动,险些翻倒。加固过的连接处再次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嘎吱”声。李老大和二嘎子拼命把住舵柄,试图稳住方向,但在如此风浪中,那简陋的舵几乎失灵。
一个巨大的浪头从侧面狠狠拍来,木筏猛地向一侧倾斜,角度之大,几乎要让甲板边缘没入水中!海水疯狂地涌上甲板,冲走了几个没来得及固定的空竹筒!
“啊!”王晴惊呼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向筏外摔去!
千钧一发之际,站在她附近的王谦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巨大的惯性将两人都带得一个踉跄,王谦另一只手死死抠住了桅杆基座上一处凸起的绳结,才勉强稳住。
“哥!”王冉吓得魂飞魄散。
“抓紧我!”王谦手臂青筋暴起,咬着牙,一点点将王晴从筏边拖了回来。兄妹二人瘫倒在湿滑的甲板上,大口喘气,心有余悸。
风雨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渐渐减弱,最终停歇。天空重新放晴,阳光穿透散去的云层,洒在劫后余生的木筏和众人身上。甲板上一片狼藉,到处是积水,丢失了几个容器,但大部分接到的雨水保住了。
人们互相看着对方湿透狼狈却洋溢着喜悦与庆幸的脸,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们不仅战胜了干渴,更在突如其来的风浪中守住了木筏,守住了彼此。
王谦清点着雨水储备,虽然无法与河流相比,但节省着用,足以再支撑一段时间。他看着重新恢复活力的家人,尤其是退烧后精神明显好转的杜妈妈和不再哭闹的小守山,心中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走到筏边,看着恢复平静、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金光的大海,目光深邃。这场雨,是恩赐,也是警告。大海既能给予生机,也能瞬间收回。他们未来的航程,依然充满了未知与挑战。
但此刻,绝处逢生的喜悦和对生命的顽强信念,充盈在每个人的心中。他们整理着湿透的衣物,固定好物资,将珍贵的雨水妥善存放。
“希望号”调整好方向,再次启航。经历过绝望的干渴和风雨的洗礼,筏上的九个人,眼神变得更加坚定,脊梁挺得更加笔直。他们知道,只要家人在一起,只要希望不灭,就没有什么困难不可逾越。回家的路,纵然漫长艰险,他们也必将携手,坚定不移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