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布帐篷的缝隙里漏进一缕晨光,正好照在我手背上的伤口上。结了痂的冻疮被晒得发疼,我下意识蜷了蜷手指,触到怀里硬邦邦的东西——是昨晚从英军哨所摸来的地图,边角被体温焐得发潮,上面用红墨水标着的巡逻路线像一条扭曲的蛇。
塔顿先生,水开了。
汤米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我掀开帐篷门帘,看见他正蹲在篝火旁,把陶罐里的热水倒进锡杯,蒸汽在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凝成小水珠。这孩子总是起得最早,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哪怕昨晚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把地图拿过来。我接过锡杯,指尖触到滚烫的杯壁,疼得一缩。杯沿还留着个豁口,是上周在科克郡的酒馆里,被一个醉醺醺的英军军官摔的——那家伙大概没想到,自己随手砸的杯子,会被反叛者捡来当宝贝。
汤米从帆布包里掏出地图,小心翼翼地铺平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他的手指在基尔马洛克的地名上顿了顿,指甲缝里还嵌着昨晚修理马掌时蹭到的油污:先生,我们真要从这里穿过去?巡逻队的路线密度比蜘蛛网还密。
我用树枝蘸了点冷水,在地图上画出一条弧线:他们的巡逻队每小时换班,中间有三分钟的空隙。树枝划过红墨水标记时,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像给那条毒蛇划开了道伤口,我们得在黎明前穿过这片松树林,不然等太阳升高,雪地反光会把我们的影子照得老远。
汤米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我手腕上的红绳——那是莉莉给的,她说这绳子浸过圣水,能挡住子弹。此刻红绳被血浸成了深褐色,在晨光里看着有点滑稽。可是先生,他的声音低了些,昨天在路边发现的那具尸体......
那是个信使。我打断他,把最后一块燕麦饼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半,英军在追查失踪的弹药,他身上带着密信。饼渣落在干草上,立刻引来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啄食,像一群不安分的音符。
汤米咬了一大口饼,脸颊鼓鼓的:我看到他脖子上有勒痕,是被自己人杀的?
篝火爆了个火星,落在我的靴面上。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看着麻雀争抢最后一点饼渣:有时候,自己人比敌人更可怕。这话没说完,就看见远处的松树林里闪过一道银光——是望远镜的反光。
趴下!我拽着汤米滚到帐篷后面,帆布被我们带得塌了半边。几乎同时,一颗子弹呼啸着穿过帐篷,打在篝火旁的陶罐上,热水混着陶片溅了一地。
汤米的脸瞬间白了,手忙脚乱地去摸腰间的短剑。我按住他的手,从靴筒里抽出匕首,贴在帐篷的破口处往外看——松树林边缘站着个穿英军制服的人,肩上扛着步枪,正往这边张望。他的靴筒上沾着新鲜的雪,看来刚从巡逻队里溜出来。
是个逃兵。我低声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在找机会勒索过路人,这种人比正规军更麻烦。
汤米的呼吸有点抖:那我们......
你往东边跑,到溪流下游等我。我把地图塞进他怀里,又解下手腕上的红绳,拿着这个,莉莉会认得出。红绳上还沾着我的血,触感黏糊糊的,记住,看到三棵长在一起的松树就拐弯,别回头。
汤米攥紧红绳,指节发白:我不......
这是命令。我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不情愿地点点头。看着他猫着腰钻进树林,身影消失在松树后面,我才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干草。逃兵大概觉得我们好欺负,正端着枪慢慢走过来,军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声,像在给自己打拍子。
我绕到帐篷侧面,捡起块冻硬的泥块,在他靠近时猛地砸过去。泥块正中他的面门,这家伙痛呼一声,步枪掉在地上。我趁机扑过去,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衣领里掉出个银质十字架,大概是从哪个村民那里抢来的。
弹药在哪?我低声问,刀刃又靠近了些。他的喉结疯狂滚动,温热的血从额头流下来,滴在雪地上,像一串烂掉的红浆果。
在......在树林里的树洞......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只是想赚点外快......
我没兴趣听他废话,搜走他身上的子弹袋,又用他的绑带把他捆在帐篷的木桩上。这家伙的口袋里还揣着半块面包,大概是早餐。我把面包塞进怀里,刚要离开,就听见松树林里传来马蹄声——是正规巡逻队,至少有五匹马。
该死。我骂了一句,拽起帐篷的帆布,往反方向的灌木丛钻。帆布拖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醒目的痕迹,正好能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跑过溪流时,冰面突然裂开道缝,靴底陷进去半寸。我踉跄了一下,匕首掉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在睫毛上结成了冰。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子弹打在树干上,积雪簌簌往下掉,像在给我敲警钟。
钻进一片茂密的云杉林时,才发现手臂被弹片划开了道口子,血顺着指尖滴在雪地上,连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红线。我靠在树干上喘气,云杉的针叶扎在脖子上,又冷又痒。远处的巡逻队在喊我的名字——他们认出我了,看来那个逃兵招得很快。
塔顿医生!我们知道你在里面!一个粗嗓门喊道,出来投降吧,将军说了,只要你交出弹药分布图,就饶你不死!
我往嘴里塞了口雪,冰凉的触感让脑子清醒了些。弹药分布图?他们果然在找这个。上周从英军仓库偷出来的不仅是地图,还有一份标着弹药库位置的清单,用隐形墨水写在圣经的扉页上——玛格丽特夫人临终前塞给我的,说这是能让孩子们吃饱饭的魔法书。
雪越下越大,把刚才的脚印盖得差不多了。我扒开云杉树下的积雪,露出下面的枯枝败叶——上个月藏在这里的备用步枪还在,用油布裹得好好的。拉开枪栓,里面的子弹上了膛,看来当时的决定是对的,永远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巡逻队的脚步声在林子里瞎转悠,他们大概以为我会往南跑,毕竟那里有我们的人。可他们忘了,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我猫着腰往回走,朝着刚才的帐篷方向——那个被捆在木桩上的逃兵,或许能派上点用场。
帐篷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陶罐的碎片散落在雪地里,像一地碎牙。那个逃兵还在挣扎,嘴里塞着块破布,看到我时眼睛瞪得溜圆,发出的声音。我掏出他口袋里的十字架,在他眼前晃了晃:想活命,就听我的。
他疯狂点头,口水顺着破布流下来。我解开他的绑带,把步枪塞给他:往南跑,越远越好。巡逻队问起,就说看到个穿黑大衣的人挟持你往东边去了。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军靴踩在雪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远。我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军帽,扣在自己头上,又扯了块帆布裹在身上,看起来像个落荒而逃的士兵。刚走出没几步,就撞见两个巡逻兵。
看到塔顿了吗?其中一个问,他的睫毛上结着冰碴。
我故意压低声音,模仿逃兵的腔调:往东边跑了!快追!
他们果然上当,骂骂咧咧地往东边冲。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勾了勾,转身钻进松树林深处——汤米还在下游等着,那孩子肯定急坏了。
溪流下游的冰层薄得像纸,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头跳过去,溅起的水花在裤腿上结成了冰壳。远远就看见汤米蹲在三棵松树下面,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肩膀一抽一抽的。
怎么了?我走过去,才发现他怀里是只受伤的小狐狸,前腿被兽夹夹得血肉模糊,哪来的?
在雪地里捡到的。汤米的声音带着哭腔,正用莉莉给的草药膏往狐狸腿上抹,它好可怜,跟玛格丽特夫人一样......
我蹲下来,帮他把兽夹撬开。小狐狸发出的哀鸣,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黑葡萄。带它一起走吧。我说着,从背包里掏出块布,给它做个简易的担架。
汤米的眼睛立刻亮了:真的吗?我们可以养它?
先让它活下来再说。我摸了摸狐狸的头,它的毛上结着冰,就叫它吧,像一点小火苗。
我们用树枝和帆布给星火做了个小担架,汤米小心翼翼地提着,像捧着件稀世珍宝。雪停了,阳光透过松树枝洒下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巡逻队的骂声,大概是发现被骗了,正在林子里瞎转悠。
先生,汤米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的山坡,你看!
山坡上站着个穿红斗篷的女人,正朝我们挥手。她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小小的旗帜。是肖恩的妻子,玛丽——我们约好的接头人。
看来今天的运气不算太坏。我拽了拽军帽,把帽檐压得更低,走吧,星火大概饿了,玛丽肯定带了吃的。
汤米点点头,加快了脚步,星火在担架上探出小脑袋,鼻子嗅了嗅,发出轻轻的声。我跟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少年、小狐狸、摇晃的担架,在雪地里构成一幅奇怪又温暖的画面。
玛丽的小木屋藏在山坳里,烟囱里冒出的烟是淡蓝色的,带着松木的香气。她给我们端来热粥,碗边还印着个小小的竖琴图案——是基尔肯尼镇的特产,我认出这是肖恩的手艺。
英军昨晚抄了科克郡的据点。玛丽的声音压得很低,往灶膛里添了根柴,抓走了七个兄弟,据说要押往都柏林受审。
我的粥碗顿了一下,粥里的土豆块沉了下去:什么时候的事?
凌晨三点。她的眼圈有点红,其中有个是我弟弟,他才十六岁......
汤米把星火放在膝盖上,小家伙大概暖和过来了,开始用舌头舔他的手指。我们能救他们吗?他抬头问,眼睛里的光像极了星火。
玛丽叹了口气:押送队明天中午经过莫赫悬崖,那里地势险要,也许......
也许有机会。我接过她递来的粗布地图,上面用炭笔标着悬崖的路线,给我准备两匹马,最好是能在雪地里跑的。
玛丽点点头,从墙角拖出个木箱,打开——里面是两把崭新的步枪,枪管在火光中闪着冷光。肖恩托人弄来的,说你可能用得上。她拿起一把,熟练地拉开枪栓,还有这个。
那是个银质的徽章,上面刻着竖琴图案,边缘比我怀里的那枚更精致。这是......
是老族长留下的。玛丽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当竖琴重新在爱尔兰响起时,就是我们回家的日子。
我把徽章别在胸口,粥碗里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汤米正逗着星火玩,小家伙已经敢用爪子轻轻拍他的手背了。阳光从木屋的缝隙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带,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先生,汤米忽然抬头,手里举着根羽毛,星火掉了根毛,是白色的!
我看着那根羽毛落在雪地里,像一粒星星的碎屑。也许玛丽说得对,希望就像这小火苗,哪怕被大雪覆盖,只要轻轻一吹,就能重新燃起来。
当晚霞把莫赫悬崖染成金红色时,我和汤米已经藏在岩壁的缝隙里。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汤米把星火揣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焐着。远处传来马蹄声,押送队的身影出现在悬崖顶上,像一串移动的黑点。
记住信号。我拍了拍汤米的肩膀,把步枪递给他,等我开枪,你就把绳子扔下去。
汤米点点头,手指在扳机上试了试,指节因为紧张而发白。星火在他怀里动了动,发出轻轻的声,像是在给我们加油。
押送队越来越近,我数着人数——六个士兵,押着七个囚犯,跟玛丽说的一样。其中一个少年穿着单薄的囚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看身形很像玛丽的弟弟。
就是现在!
我扣动扳机,子弹呼啸着打中领头士兵的马腿。混乱中,汤米把缠着铁钩的绳子扔了下去,正好落在囚犯旁边。
抓住绳子!我大喊着,朝另一个士兵开枪。
悬崖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夹杂着枪声和风声。汤米拽着绳子,小脸憋得通红,星火从他怀里探出头,对着悬崖下发出尖锐的叫声,像一颗小小的信号弹。
当最后一个囚犯爬上岩壁时,我看见玛丽的弟弟朝我们挥手,脸上带着泪水和笑容。押送队的枪声还在身后响着,但我知道,我们又救下了一点星火——只要这样的火苗越来越多,总有一天能燎原。
夜幕降临时,我们躲在山洞里,篝火旁围着七个获救的人,汤米正给大家分面包。星火趴在玛丽弟弟的腿上,已经敢用尾巴轻轻扫他的手了。我摩挲着胸口的竖琴徽章,忽然明白玛格丽特夫人说的是什么——不是弹药分布图,是这些愿意相信明天的人。
洞外的风雪还在呼啸,但洞内的火光温暖明亮,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像无数跳动的星火。